第28章 一卷紙從她身上掉下

勉強裝上,道:“你們小兩口來耍呀?何必再包船,來我船上就是。”

說着,就讓管事請兩位上來。

崔景钰本想拒絕。可是孔華珍見公主親請,就順着應下了。崔景钰無奈,只好跟着上了船。

安樂下樓來,受了兩人的禮,笑吟吟道:“船上的賓客都是熟人,大家不必拘束。”

崔景钰見幾位客人都是年輕郎君,全是安樂的追求者,更覺得厭煩。偏偏安樂挽着孔華珍去樓上,硬生生把兩個人分開。弄得他也一時走不得。

韋紳見了崔景钰,皮笑肉不笑道:“崔中書難道怕公主吃了你那嬌美的未婚妻不成?”

崔景钰卻是不欣賞這個笑話,面若冰霜地掃了他一眼,根本不屑同他交談,轉身就往外走。

還是武延秀油滑許多,一把拉住崔景钰,笑道:“佳節難得,一起過來喝杯酒。”

崔景钰賣他幾分面子,跟着他去一旁坐下。

樓上聚着數名同安樂親厚的貴女,都知道安樂的心思,看孔華珍的目光都帶着挑剔。孔華珍端莊大方地去見禮。一群女人言語間難免含針帶刺,孔華珍如坐針氈,便後悔上船來。偏偏崔景钰總也不來尋她,任由她受氣。她心中酸澀,更加不悅。

船在湖中行駛,兩岸風光果真與岸上看着不同。安樂的這個畫舫又特別高大,可将四周景色盡收眼底。孔華珍在山東老家的時候,雖然錦衣玉食地養着,然後很少出門,也是頭一次見到這麽美不勝收的夜景,一時看着移不開眼。

安樂心裏暗潮她土包子,一邊親昵地笑道:“珍娘來京也有好幾個月了,可住得習慣?前些日子聽說你伯父張羅着替你在京郊買了個大莊子,這是準備嫁妝,要和钰郎完婚了?”

孔華珍俏臉一紅,低聲道:“婚期還沒定呢。”

一個縣主道:“崔家還真是不急,放着這麽久不上門催催。”

其實段夫人一早就去孔家請過婚期,不止一次,而是兩次。第一次乃是廢太子事變前,孔家見崔景钰投靠了韋皇後、武三思一派,置疑他品格,便想再看看。廢太子倒臺後,段夫人再去。可孔家見安樂新寡,和崔景钰暧昧不清,怕孔華珍嫁過去吃虧,又借口孩子身子不好,想再拖上一陣。

孔華珍心裏是一萬個想嫁的,無奈她素來溫順聽長輩的話。伯父伯母都不看好崔景钰,想再多考察一陣,她也不好說什麽。只是近來孔華珍三番五次被人問起這事,心中酸楚越來越重,連敷衍的笑臉也裝不出來了。

安樂一看就知婚事有變動,心中大喜,故意嗔道:“你們幾個沒臉沒皮的,拿人家未出閣的娘子逗着玩。珍娘別理她們。”

那幾個貴女之中,也有家中兄弟想和孔家結親的。孔家這一輩女孩裏,除了一個十五娘容貌脫俗外,就是孔華珍人品相貌最出挑了,嫁妝又極豐厚。若是崔孔兩家的親事被安樂攪黃了,自家兄弟沒準能娶孔華珍回去。于是那兩個貴女紛紛附和。

“完婚這事,男方自當多主動才是呀。”

“钰郎到底年輕,心還沒收回來,巴不得趁機多風流兩年吧?”

“成親前就這麽不定性,也不知道成親後會如何了。”

更有一個也暗中愛慕崔景钰的,說風就是雨地道:“你們不知道,前陣子含涼殿中有個宮婢,向钰郎求愛不得,憤而投水了呢。”

孔華珍小臉慘白,吓了一跳,“我怎麽不知此事?”

那女子譏笑道:“喜歡钰郎的宮婢多了去了,投水的倒是這一個。說是钰郎不愛她,她就死了讓钰郎記着她一輩子。钰郎不告訴你,想必就是不想吓着你吧。”

“還有呢。”另外一個女子添油加醋道,“前些年名滿長安的薛都知,風頭正盛卻突然贖身歇業了。人都說是崔景钰将她金屋藏嬌了。說在南山見過他們兩人同行呢。”

孔華珍臉色青中發紫,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安樂眼看着越發樂不可支,打斷道:“你們別胡說。男人嘛,婚前有兩三紅顏知己算什麽?钰郎這人端方得很,人又溫柔體貼,成親後定是佳婿。”

一個極機靈的貴女立刻明白安樂話裏的意思,高聲道:“那看來是钰郎對着公主,便截然不同。還是公主在他心中分量重,不愧是青梅竹馬的交情呀!”

“莫非我在諸位夫人心中,就是個輕浮風流的纨绔子?”

崔景钰的聲音冷不丁地傳來,一群女人都吓得打冷顫。

崔景钰站在樓梯口,扶着欄杆,英俊的臉上籠着一層寒霜,似笑非笑,卻是像盯着獵物的鷹隼一樣令人不寒而栗。

安樂都不禁有些心虛,強笑道:“女人家聚在一起嘴碎說閑話,你一個漢子聽了又當真做什麽?”

孔華珍見了未婚夫,卻是如同被欺負的孩童見了家長一般,兩眼蓄淚。

崔景钰看她無助可憐的模樣,心中無奈又憐憫,走過去牽起她的手,道:“我帶你船頭看燈。”

孔華珍滿腹疑慮,也不好在此刻詢問,只得随着他走了。

安樂冷眼目送他們下樓而去,随即氣得抓了一個玉杯掼在地板上,摔了個粉碎。一群貴女大氣都不敢出。

孔華珍聽到聲音,不禁打了一個哆嗦。崔景钰安撫地緊握了一下孔華珍的手,低聲道:“別怕。她們嫉妒你,在胡說。”

他嗓音低沉溫柔,帶着神奇的魔力,安撫了不少孔華珍的擔憂。

“那個宮婢……”

“她是自己失足落水的。”

“那個都知呢?”

崔景钰沉默了片刻,道:“是我替她贖身的。”

孔華珍的眼淚立刻淌了下來。

崔景钰蹙眉道:“我同她并無什麽私情。”

孔華珍聽着,等他再說幾句。可崔景钰說完這句話,就覺得自己交單完畢,不再說了。

孔華珍心裏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是自己太多心,還是崔景钰太不體貼。兩人沉默地站在船舷邊,看着像是親親熱熱地在看景。可是他們自己都知道不是這麽一回事兒。

兩岸燈光如閃爍的寶石,喧嚣歡笑聲沿着水面飄來。此情此景,教崔景钰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沙鳴度過的那個火把節的夜晚。一般的燈火熱鬧,一般的歡聲笑語。

少女當時還穿着胡服,似個唇紅齒白的俊美少年。眉眼清麗,傲慢地掃他一眼,施施然扣弦,箭如流星劃過……

那盞白鹿燈,不知她是否喜歡。

“钰郎,”孔華珍低着頭,臉頰燒紅,打斷了崔景钰的沉思,“我知道段夫人來家裏請過婚期,都教伯父借口推遲了。我……我其實是願意的……”

崔景钰愣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時無語。

孔華珍以為崔景钰沒聽明白,一咬牙,明白說道:“若郎君再請人來家,奴無論如何都會說服伯父點頭,定下……定下婚期的!”

話說完,自己也羞得不敢再看崔景钰,埋着頭扶着婢女的手匆匆往船艙裏走。走到門口,孔華珍還是有些不舍,回頭望了一眼站立不動的崔景钰,情意綿綿地柔聲道:“钰郎,我等你……”

兩情不悅

寒風卷着畫舫屋檐上的碎雪飄過,吹得崔景钰狐裘披風輕輕擺動,雪珠貼在他的臉上,繼而化成了水。

崔景钰面頰冰冷地伫立于冬夜寒風之中,緊閉上眼,任由黑夜籠罩。

耳邊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崔景钰當孔華珍折返回來,深吸了一口氣,道:“我的事,你還不大清楚……”

“你有什麽事,是我不清楚的?”安樂公主笑嘻嘻地靠過來。

崔景钰悻悻地睜開眼,當即後退了一步。安樂撲了個空,臉色一變,又轉笑道:“在生氣呢?我們幾個也不過是逗着珍娘玩罷了。都是已婚婦人,見了她這樣嬌滴滴的未出閣的小娘子,都覺得有趣得緊。再說京城裏的貴女都豪放,珍娘倒是個異數。怎麽,你心疼了?”

崔景钰面無表情道:“公主說是逗她玩,我看來卻是在欺負她。珍娘性情溫順,教養好,這卻不是她就該受氣的理由。”

安樂臉色沉了沉,可又實在愛他冷着臉一板一眼說教的模樣,嗔道:“看樣子她真是你心愛的,見不得她受半點委屈。我卻覺得是你對我有成見,不論我怎麽做,都覺得我是在欺負她!”

崔景钰目光低垂,不知看着湖中何處,忽而低聲悵然一笑,道:“我不愛她。你別老欺負她了。這樣更讓我對她愧疚。”

安樂渾身打了一個激靈,雙眼霎時亮得猶如沙沙飛星子的火花似的,頓時不管不顧地撲過去,抱住崔景钰道:“钰郎,那你愛誰?”

崔景钰本就地防着安樂要來纏他,正側身避開之際,眼角在船艙的門邊掃了一眼。他微微一愣,旋即被安樂抱了個結結實實。

門後的衣角顫抖了一下,縮了回去,一串慌亂的腳步聲遠去。

安樂快活得飛上天,也沒注意,一個勁纏着崔景钰。崔景钰苦笑着,用力将她推開,拱手道:“公主,臣已定了親,不該和公主過從甚密。公主又何曾缺過裙下之臣?”

安樂轉眼又從天上噗通跌了下來,勉強道:“钰郎,你既然不愛她,那同我來往又有何不可?朝中哪個男子不是房中有妾,外面有相好的……”

“家父就沒有。”崔景钰将她在自己胸膛上亂摸的手撥開,面色肅然道,“公主愛我,其實也愛我正經。我若變了,同船艙裏那些郎君有何不同?”

安樂一時無語。她認識崔景钰多年,知道他并不同女人亂來,去平康坊裏吃酒都從不留宿的。崔景钰越是端方嚴謹、無情無欲,她便對他越發癡迷。若崔景钰有朝一日好色浪蕩了,就不再是她愛的那個人了。

崔景钰再後退一步,淡淡道:“公主的姻緣在別處,何必總在我身上浪費光陰?我記着公主的一片情誼,感激公主厚愛。”

說完,再端端正正一拜。

安樂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崔景钰也不等她回過神,轉身進了船艙裏。

孔華珍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崔景钰只覺得疲憊非常,也沒心思去尋她,卻又不得不去。他剛要朝樓上走,卻見孔華珍在婢女的陪伴下,從船尾走回來了。

孔華珍臉色蒼白,猶帶着淚痕。崔景钰到底有些愧疚,卻也不知說什麽的好。他不會哄女人,剛才對安樂說的,也是他的真心話。

“珍娘是不是吹了風不舒服。一會兒船靠岸,我送你回家吧。”

孔華珍也不想在這裏多待,悶聲點了點頭。

片刻後船靠岸,崔景钰攜着孔華珍上岸離去。安樂的臉色冷得好像在冰裏凍了萬年的石頭似的,目光兇狠地目送他們遠去。

船裏幾個追求者都猜是崔景钰為着未婚妻拒絕了安樂公主,也不敢上去觸黴頭。

武延秀當即上前,捧着安樂的手吻了吻,柔聲道:“我的神仙公主,為着一個凡夫俗子,何必這麽不開心?我同你去廂房裏,給你捏肩松骨可好?”

安樂最愛男人的溫存小意的追捧。這武延秀捧她的法子又比別人花樣多,更貼心。安樂被哄得面色稍霁,半推半就地被武延秀拉進了廂房裏。武延秀使出百般花樣,把安樂渾身的骨頭都疏松了一遍。安樂快活得抱着他直叫,暫時将冷酷無情的崔景钰抛在了腦後。

這邊,崔景钰騎着馬,伴着孔家的牛車,将孔華珍送回孔府。

此時已近深夜,熱鬧了大半夜的煙花終于結束,喧嚣也随之落幕。離開鬧市後,道路兩邊逐漸安靜下來。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只聽牛車輪子壓在雪上發出察察輕響。

孔華珍坐在車裏,腦子裏反反複複地回響着船上崔景钰的那句話。

“我不愛她……”

“我不愛她!”

簡單的一句話,語氣漸漸從本來的平淡冷靜,變成了臆想中冷酷帶着厭惡。

孔華珍越想越傷心,再結合船上那些貴女們的作弄,以及她入京數月來,明着暗着因為崔景钰而受的那些愛慕崔郎的女子的白眼,各種委屈埋怨湧上心頭。她縱使再心胸寬廣,豁達大度,此時此刻都沒法再壓抑那股悲憤之情。滾燙的淚水湧出眼眶,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崔景钰聽着車裏的壓抑的哭聲,覺得挨了無數個劈頭罩臉的耳光似的,慚愧不已。

“珍娘……”

“我無事!”孔華珍立刻道。

崔景钰便沒再出聲。

他同女子相處,向來是女子貼上來遷就他。就是安樂公主會沖他使脾氣,被他冷眼一掃,也會又軟綿綿地來道歉。除去這些女子,他接觸過的,就是丹菲這樣有話就說、有火就發的女子。丹菲直爽幹脆,凡事大家好商量,商量不通,大不了吵一架。他同丹菲雖然看着矛盾重重,其實反而是最意氣相投的。

孔華珍這種什麽都不說,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女孩,很是讓崔景钰束手無策。他不是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可是他從來都是板着臉一走了之。孔華珍是他未婚妻,他走不了,又不會哄,很是為難。

崔景钰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只好道:“安樂公主性子嬌縱,我後來已是說過她了。你以後不如避開她就是。”

他一個臣子,居然可以去教訓公主,可見兩人是真有私!普通女子就罷了,孔華珍将來怎麽同公主搶男人?

想到此,孔華珍生出了後悔之意。

崔景钰斟酌片刻,道:“其實我同安樂公主……”

“我不想聽!”孔華珍又一句話堵了回去。

崔景钰見她不想聽,便不說了。

可孔華珍又等了半晌,一直到牛車到了孔府,都不見崔景钰繼續說下去。她心裏好奇的爪子直撓牆,可臉皮薄沒法子再開口要崔景钰解釋。她一恨安樂公主無恥,二恨崔景钰不解風情。把淚一揮,也不和崔景钰道別,扶着婢女匆匆走了。

崔景钰轉身上馬離去。走出了一段,回想起這個莫名其妙的夜晚,不禁一聲哂笑。

他卻不知道,孔華珍進去後沒走幾步就後悔了,又匆匆跑出來追他。

她本以為崔景钰見她生氣了,會在門口守着。哪裏想到奔出門一看,雪地裏連個影子都沒了。

孔華珍這下是真的又悔又氣,倒在婢女的懷裏大哭起來。

上元節過後,天氣便漸漸回暖。早春的紅梅争相怒放,大明宮的梅園裏紅雲片片。

這日丹菲不用在韋皇後身邊當值,便帶着一群小宮婢來到梅園裏,手執琉璃碗,采集梅花上的積雪,回去澆上乳酪蔗漿和各色果醬,倒是一道可口的甜點,配着炙羊肉吃極好。

丹菲在這邊帶着小宮婢采雪,那頭就有幾個身穿華服的年輕男女一路說笑着走來,顯然是來賞梅的。

領頭的男子高大俊朗,通身貴氣,笑聲爽朗,正是臨淄郡王李隆基。他手臂裏挽着一位宮裝麗人,不是郡王妃,卻是宜國公主李碧苒。這堂兄妹兩人穿着一青一籃的衣衫,卻是像登對的璧人似的。

丹菲不想和李碧苒打招呼,退開幾步,避到梅樹後去。

可偏偏李隆基眼力好,經過之際,覺得那樹後的人影很熟,情不自禁地喚了一聲:“可是阿江?”

丹菲無奈,只得走了出來。

她披着一件韋皇後賞的杏色繡淺藍蘆雁的披風,領口雪白的狐毛簇擁着她秀麗白皙的面孔,一雙明眸如黑玉一般。妝容雖淡,也無嬌媚神色,可整個人被這雪地紅梅一襯,宛如一尊玉人,秀麗奪目。

李隆基驚豔,熱情地對丹菲道:“好些日子沒見着阿江了,怎麽瘦了些?”

李碧苒在李隆基背後冷冰冰地看着丹菲。丹菲平靜地低着頭,道:“有勞郡王關心。聽聞郡王喜得千金,還要恭喜郡王呢。”

李隆基的妾柳氏中元節前生了一個女兒。李隆基之前夭折了一個小女兒,如今又得一女,心花怒放。

同李隆基來的一群人要去前面耍。李碧苒溫柔地催促:“三郎,這邊冷,我們去暖閣裏吧。”

“你先随他們過去,我随後就來。”李隆基看了李碧苒一眼,又轉頭朝丹菲微笑,“我還有些話想和你說呢。”

李碧苒嘴角抽了抽,挂着淡然從容的笑,随着旁人走了。

丹菲深深看了她一眼,低聲對李隆基道:“郡王可是收到信了?”

李隆基微微一怔,明白了丹菲的意思。他正色道:“我同宜國公主談過此事了。她會那麽做,也是有緣由的,而且也是為了我。這倒教我沒法去怪她。她當初用心确實不好,但是及時收手,并沒有良成大錯。她知錯,亦願意鼎力幫我,作為贖罪。”

丹菲有點難以置信,“宜國公主她……郡王信得過她?”

李隆基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丹菲便明白了過來。李隆基雖然風流,卻不是沒腦子的男人。李碧苒身上疑點頗多,早非當年之人。如今既然她送上門來,他先接受她,再靜觀其變就是。

丹菲便不替李隆基操心了。

“來,站着冷,我們走走。”李隆基拉起丹菲的手。

丹菲不動聲色地把手抽了回來,拉開一步的距離,走在李隆基身側。

李隆基無奈地笑了笑,帶着她在梅林中漫步。

“朔方大捷,沙鳴城也安寧了。聽說你父母都還葬在那邊的,可需要我派人将二老送京城來。”

丹菲聽了心裏一暖,感激道:“郡王厚愛,真教我感激不盡。我本想着将來出宮後,親自去沙鳴将父母接回老家安葬的。”

李隆基聽她提出宮,心裏癢癢地,道:“你對将來有什麽打算?出宮後,想好去處了麽?”

丹菲一時不知如何答。她是想為父親洗刷了冤屈才出宮的。若是成功,家裏産業應該能回收,自己也可和叔伯相認,不愁沒去處。若是不成,那她估計會把心一橫,浪跡天涯去。

“還沒想好。到時候也許會到處走走,或者回泉州看看。郡王過完年可還要回潞州去?”

李隆基道:“等天氣暖和了再回去。橫豎在那邊也無事。開春後北伐的将士們就要回來了,有幾位新露頭角的武将,我很是想結交一番呢。”

丹菲聽到武将,倏然想起屍骨無存的段義雲,心中一痛,一時無語。

兩人走出梅林,就見李碧苒正站在暖閣檐下,和人閑話。兩個男子其中一個是郭驸馬,另外一個則是崔景钰。

丹菲一看見崔景钰那張勝似冰雪的面容,心中就一陣發虛,放慢了腳步。

李隆基朝崔景钰點了點頭,徑直進了暖閣裏。李碧苒朝丹菲冷淡地笑了笑,挽着郭驸馬的手,也進了屋。

丹菲站在雪地裏,和站在高處的崔景钰遙相對望。崔景钰身披狐裘,愈發顯得身材高大挺拔,面孔白皙俊美,面色冷清得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他這淡漠的目光讓丹菲不自在地別開了臉,敷衍地朝他欠了欠身,轉身匆匆離去。

崔景钰冰冷漆黑的雙眸随之轉動,整個人伫立廊下,久久沒動。

丹菲出名

景龍二年三月,長安的春天悄然來臨。

和煦的晨光如金沙,灑落人間,風帶着濕潤的氣息吹拂着少女的發絲。冰雪消融,化做潺潺流水,彙集成山泉、溪流、江河,滾滾江水朝東奔騰而去。山林在鳥鳴聲中蘇醒過來,草木舒展枝條,蒙上一層鮮嫩的綠意。

天氣一暖和,韋皇後就在大明宮裏呆不住了,三天兩頭都要出宮游玩。聖人年紀大了,有些病痛,不愛與她同路。韋皇後自然巴不得,和男寵們同進同出,好不潇灑快活。

丹菲私下對韋皇後也很是佩服。韋皇後年近五旬,換在尋常人家,已是由兒孫奉着養老的老太君了。可韋皇後保養得好,看着不過四十左右,日日和男寵尋歡作樂,也不見腎虛,身子真是好。

丹菲近身服侍韋皇後,沒少見那些淫亂的場面。一個小姑娘,乍見那畫面,羞得簡直睜不開眼,汗如雨下,還挨了尚宮不少罵。日子久了,丹菲由最開始的羞恥驚愕,漸漸變得麻木,只在心中鄙夷不已。

但是其他的宮婢未必都和丹菲感受一樣。女孩兒大了必然要思春,宮婢們跟着韋皇後增長了見識,膽子就大了。丹菲私下沒少聽到哪個宮婢和侍衛偷情的流言。還有幾個宮婢為了争奪一個英俊的侍衛而大打出手的事。

丹菲作為皇後近侍,容貌才氣在含涼殿的宮人裏也是十分拔尖的,又別有一番氣定神閑的雍容氣度,并不比宮外官宦人家的女郎差。她自然也不乏追求者。

這些公子侍衛自然不是沖着求娶來的,不過只是想尋一夕之歡罷了。更有一些也打着讨好了丹菲,進而被推薦到韋皇後面前的念頭——此事又不是沒發生過。于是丹菲不是今日收到一束花,就是明日收到一首詩,後日又會在宮宴上被人贈釵環。

花都分給宮婢們插瓶插頭了,釵環收了來,多半也孝敬給了上頭幾位尚宮。至于詩賦,丹菲雖然不像孔華珍一般有詩才,可也認真讀過幾年書,骈四俪六、押韻平仄也還是弄得十分清楚的。而那些尋花問柳、鬥雞走狗的世家公子們,都有世蔭在身,哪個認真讀過書?于是丹菲閑着也是閑着,只覺得那些狗屁不通的詩作簡直慘不忍睹,順手用朱筆批了一番。

這些詩丹菲批完,随手一收,也沒當回事,更不理會送詩的公子們。含涼殿裏有個朱氏女官和丹菲平級,事事同她掐尖。她愛慕一個王孫公子追求丹菲,送了詩來。她便悄悄去丹菲房裏翻了一翻,找出一疊丹菲閑來寫了批的詩,宣揚了出去,一時弄得人盡皆知。

如此一來,此事成了這年早春裏長安城權貴圈中的一件趣事。段氏的批注犀利辛辣,簡單兩句就能将人罵得哭笑不得。被罵的郎君們面子挂不住,免不了要罵回來幾句。但是大部分看熱鬧的公子學子們反而将這些詩評競相傳看,都為她的罵詞拍案叫絕。

就此,丹菲聲名鵲起,這倒是始料未及。

後來連聖人都聽說了詩批的事,來含涼殿看韋皇後時,還特意将丹菲喚來看了一眼,笑道:“皇後身邊,哪怕小小女官,都特立獨行,別有風采。”

韋皇後也覺得此事有趣,笑道:“那群猴兒膽子不小,就知道拿我的寵婢尋開心。阿段,聽說他們後來又給你送了許多詩進來?”

丹菲道:“回皇後,是送了許多詩。奴都将詩歸在一處,可再不敢批了。奴應當好生當差,伺候好您,不該分心在閑事上。”

“這孩子倒是規矩。”聖人點頭笑,“其實不過是風雅小事,沒什麽大礙。那些小郎白讀了那麽多年書,平仄都不準,典故都用不對,是該好生罵一番。”

丹菲應下,卻是打定主意再不收詩,更不批了。批改點詩是小事,可是被人抓住把柄說她借詩和宮外互通消息,就另當別論了。這次的事有朱氏出頭擋了,丹菲可不想再有下次。

聖人因為丹菲有趣,還賞了她一槲南珠。韋皇後便跟着賞了丹菲一只碧玺金镯。丹菲回了院中,拿了珍珠送上司和幾位平級,偏偏就沒有朱氏的份。

丹菲也不是吃了虧不還席的老實人。她也不屑背地裏玩陰手段,而是直截了當地找韋皇後告狀。

“宮規并未禁宮人收宮外的書信,卻是嚴謹宮人擅自将宮中之物外傳。幸好奴手裏不過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書信,那個人若是在奴的屋裏翻到了宮掖記事,或是賬冊名冊,也這樣散出宮外去,可不是要釀下大禍?所以奴請皇後下旨徹查此事,将此人找出來。”

韋皇後深以為然,對柴尚宮道:“宮裏的東西随随便便就能傳出去,成何體統。此事必須徹查!”

柴尚宮旋即将含涼殿的宮人們招來審問。朱氏當初做這事本就一時頭腦發熱,事不機密讓幾個宮婢看到。那幾個宮婢當初不聲張,只是不想牽扯到女官們的派系之争中。如今眼見皇後都要護着段娘子,自然積極地跳出來揭發朱氏。

朱氏吓得汗如雨下,腿一軟坐在地上,還勉強争辯:“你們都被段氏收買了,有意栽贓我!”

一個宮婢嘴快道:“娘子那日不當值,穿着你家裏新給你送來的一條粉色菱紗裙。你見到我們就慌張地躲,裙子還在樹枝上挂抽了絲呢。”

朱氏語無倫次地辯解,柴尚宮不耐煩地一聲大喝:“事已至此還有什麽可狡辯的。私将宮闱之物送出宮外,乃是大忌。你不用再在含涼殿當值了。送去司正處,責二十板,發去浣衣局!”

朱氏慘叫,拼命掙紮,大罵道:“段寧江,你不得好死!”

丹菲嘤地一聲以袖拭淚,對旁的女官哭訴道:“明明是她主動要算計我,想毀我名聲。如今事情不成,反而怪我不夠配合。我憑什麽引頸就戮?咱們又不欠她的。”

女官們紛紛安慰她,道:“朱氏素來愛掐尖,同咱們誰都處不了。大夥兒都沒少在她手裏吃過虧。這次要不是你對着皇後仗義執言,她沒準還會變本加厲地嚣張呢。”

朱氏叫罵不休,內侍扯了一條汗巾堵住了她的嘴,将她拖走。從此以後,含涼殿的人就再沒見過她。

雲英還有些驚魂未定,私下同丹菲道:“那朱氏将來會不會來報複你?”

丹菲不以為然地一笑:“以她那個蠢腦子,怕是再難從浣衣局翻身。縱使她真的找來了,又如何?我若沒有對付她的信心,也就不會出手整治她了。”

這事雖然以丹菲大獲全勝告終,可其影響力卻比想象的更加深遠。

春雨如絲,洗刷着新綠。倒春寒過去,天氣一日日暖和起來。

京華城貴婦們借着賞花名頭開了各種茶會、游園和詩會。上官婉兒的別院有一處梨園,此時終于迎來一年一度的花季。遠遠望去,繁花猶如積雪堆滿枝頭,如雲如絮,美不勝收。

丹菲領着一隊小宮婢,手中捧着各色點心果子,穿梭于梨花樹下。春衫靓麗的年輕男女三三兩兩游戲于梨園之中,四處可聞歡聲笑語。

春光明媚,清風掃落雪白的花瓣,撒在行人們的發上肩上。

丹菲放慢腳步,擡頭望去。晴朗的天空襯托得滿樹梨花格外晶瑩潔白,每一片花瓣都好似白玉雕琢,近乎透明。

上官婉兒舉辦的賞花詩會上,長安才子雲集,湖邊游廊水榭裏,随處可見執筆吟詩的年輕男女。郎君們風度翩翩,女郎們妩媚多姿,詩意相投,免不了眉目傳情一番。雖然說是詩會,倒更像一個相親會。

韋皇後本對作詩沒什麽興趣,出席這詩會全為了那些年輕俊秀的少年。她同上官婉兒坐在亭中,看一群年輕郎君争相邀寵獻詩,被吹捧得心花怒放。

丹菲一走過來,不少郎君的目光便忍不住放在她們青春秀麗的面容上,分散了注意力。

“這位可是段娘子?”一位郎君出聲道,“娘子的朱批頗有獨到見解,今日可願為我們評詩?”

丹菲自知自己這點文采遠不夠賣弄,當然不會出來獻醜。她盈盈欠身行禮,狡黠笑道:“那郎君是想聽奴怎麽評,說寫得好,還是不好?”

那郎君一愣,道:“好與不好,自然由你來定論。”

丹菲笑着搖頭,“憑奴一人之言,又怎麽能給諸位大作定論?奴的名聲源自朱筆評詩,譏諷嘲笑之詞令人發笑罷了,并不在于奴真有什麽才學。這麽說來,郎君您來求奴的評,也只沖着奴那些譏諷之詞。可在場諸君皆是才華驚豔之輩,所做詩詞遠非奴當初評過的那些打油詩可比。非要奴拿着金玉當作敗絮,奴可做不出來。可奴的贊譽之詞又是毫無特色,郎君想必也不在意。所以奴還是不要在諸位貴人面前獻醜的好。”

說罷,再姍姍一拜,告退而去。

那郎君好生愣了一番,旁人不住大笑。

上官婉兒對韋皇後道:“你這女官倒有幾分急智。還是皇後會調教人呢。”

韋皇後得意笑道:“都是年輕人愛胡鬧罷了。”

丹菲離開了人群熱鬧之處,沿着湖邊的游廊一路走去。

去年今時,她方入宮,日子過得猶如噩夢一般。那時候的她滿腹怨怼,充滿了戾氣,一副随時都能打殺八方的架勢。她那時也發愁不知該如何忍住胸前裏那股沸騰的怒火,生怕自己熬不到報仇雪恨之日。

可轉眼一年過去。如今的她竟然已經能心平氣和地觀賞春色了。

狂躁暴怒并不能幫助到她。而只要她堅持初衷,相信光陰終究會帶給她一個答案。

湖水泛着清漪,粉白的梨花瓣漂浮水面。幾尾錦鯉游過,好奇地将花瓣吃進嘴裏,許是覺得味道不對,旋即又吐了出來。丹菲一笑,錦鯉擺尾游走,掀起小小幾朵水花。

清風帶來了年輕少女們的輕笑聲,其中夾着一個男子醇厚清朗的低語聲。

丹菲心中一動,忍不住朝那個方向走去。

幾株高大的梨樹中,竟然夾雜着兩株西府海棠。此時也是海棠的花期,粉紅的花朵開滿枝頭。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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