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卷紙從她身上掉下
下一間水榭,四面的竹簾都卷起,紗簾被風吹得輕擺。七八名衣衫華貴的少女,或坐在席墊上,或依靠着柱子,皆一臉愛慕之色,陶醉地望着那個坐在正中央的年輕男子。
梨花瓣随風紛紛揚揚而落,飛過丹菲的眼前,飛進水榭中,落在崔景钰手中的書卷上。
崔景钰穿着一襲竹青襽衫,領口雪白,衣擺上用同色絲線繡着竹枝細紋,一條白玉帶勒出他勁瘦的腰肢。他俊雅精致的面容沉靜安詳,眼簾低垂,睫毛濃密纖長,轉折分明的薄唇輕輕張合,正低聲念着一卷長詩。優雅華麗的詞語自他唇齒間而出,語調輕柔低沉,嗓音動聽得好似美酒,令人沉醉。
水榭外,是粼粼一池碧波,是潔白勝雪的梨花海。一身青衣的崔景钰腰背挺直地端坐着,儀态從容,氣度清華,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一種珠玉一般柔和而又令人無法忽視的光華。
一群女郎們滿眼癡迷愛慕,更襯得崔景钰面容肅靜而從容,透着一股冷清超脫之态。
他坐在水榭之中,丹菲站在水榭外的海棠樹下。一個被衆人簇擁敬仰,一個形只影單。他修長勻稱的手指拂去書卷上的梨花瓣,繼續念着詩。而她則任由粉嫩的海棠花瓣落了一頭一肩,靜默無言。
短短數步的距離,卻像隔着萬水千山。
崔景钰念完最後一個字,收起了書卷,擡起頭來。
“如何,阿珍?”
孔華珍自怔然中回過神來,臉頰泛着紅暈,有些尴尬,“钰郎的詩自然念得極好。姊妹們都聽入迷了,一時回不過神來呢。”
衆女郎紛紛附和,都笑得格外嬌媚。
崔景钰謙遜地笑了笑,“是幾位女郎的詩寫得好。快将這些詩呈給皇後和昭容看吧。”
女孩子們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嘻嘻笑着從他手裏接過書卷,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水榭。
崔景钰和孔華珍走在最後。下臺階之際,崔景钰伸出手讓孔華珍扶着。孔華珍羞赧地看了他一眼,握住了他的手。
丹菲站在一株大梨樹後,目送他們遠去,這才從樹後走了出來。
她茫然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走進了水榭之中。風拂紗簾,檐下風鈴叮當作響。丹菲看到方才崔景钰坐過的墊子旁邊,落了一枚小小的玉佩。
丹菲把玉佩拾了起來。這是一塊拇指大的魚佩,顯然是一對中的一個。另一半在何處,不用腦子都想得出來。
“這個崔景钰,怎麽把定情信物丢這裏了。”丹菲柔聲輕笑着,轉過身去。
崔景钰站在水榭門口,身影颀長挺拔。
“啊!”丹菲被吓得驚叫。
“……”崔景钰也被她吓了一下,一臉不悅地瞪她,“叫什麽?”
丹菲回過神來,撫着胸口道:“做什麽不聲不響地站在人背後?”
崔景钰面無表情道:“水榭無門,又不是你家。”
丹菲無語,覺得沒理由反駁。她把手裏的玉佩遞了過去,“我想你是為了尋這物而來的。”
崔景钰看了看,接了過去,“多謝。”
“不客氣。”丹菲點了點頭,側身從崔景钰身邊走過。
“等一下。”崔景钰伸手攔道,“宜國公主的事,你已知道了吧?”
丹菲道:“郡王同我簡單提了一下。我還有些糊塗,怎麽仇人一下變友人了?”
“同她為友的是太平公主,不是我們。”崔景钰譏嘲道,“郡王同太平公主并非完全一條心,多的還是面子情。所以你不可放下對宜國公主的提防。”
“不用你說我都知道。”丹菲冷笑,“之前她還當着臨淄郡王妃的面,說郡王喜歡我,勸她讨了我去給郡王做妾呢。幸好王妃沒搭理她。”
崔景钰一時臉色很古怪,“你父親之事,郡王留了心,沒有告訴太平公主。她們只知道你是個尋常民女。但是郡王心裏清楚,斷然不會這麽做的。”
“那是當然的。”丹菲露出嫌惡之色,“即便我真是個普通民女,也不會去做妾。”
“那就好。”崔景钰道。
兩人站着,一時無話。
丹菲覺得尴尬,“我該走了。”
崔景钰遲疑了一下,轉身喚道:“喂,等等!”
丹菲青着臉回頭,“我不叫喂!”
崔景钰情不自禁笑了一下。這個笑極短,簡直像個幻覺,又像是星光在天空一閃。那一瞬間,他眉目舒展,如春風化雨,整張面孔都散發着光芒;而下一瞬間,他又恢複了刻板的模樣。
丹菲匆忙掩飾住驚豔之色,不自在地別過臉。
“阿曹,”崔景钰皺了皺眉,大概也覺得這個稱呼顯得生疏又別扭,“那夜的事……”
丹菲的心立刻提了起來。
“我要向你道歉。”
崔景钰的神情很認真嚴肅。丹菲覺得自己簡直像在做夢。這個男人會主動低頭道歉?
“我……我不明白。”丹菲結巴,滿臉通紅,“你是在玩弄我?”
“當然不!”崔景钰暴躁道。
丹菲怔了一下,“那你為什麽要那麽做?我以為你不會再提這個事的……你是在吓唬我?”
“也許吧。”崔景钰煩躁地揉了揉眉心。
丹菲很無語,“你腦子有病,用那樣的法子吓唬人。”
“所以我不是來道歉了嗎?”崔景钰又不耐煩起來。
丹菲也很讨厭這個話題,暫且也沒就他這态度和他吵架了。她腳尖在地上劃了劃,道:“那我們……以後都再不提那事,當它沒發生吧。”
“……好。”崔景钰從齒縫裏擠出幾個字,“我希望你将注意力放在含涼殿那位身上,而不是我身上。”
丹菲被刺了一下,有些不悅,“怎麽說話的?換任何一個女子遇到這樣的事,都免不了胡思亂想好麽?你自己行事不當,倒怪到對方頭上去了。難道身為女子就是個錯?”
“不是!”崔景钰黑着臉解釋,“我是不想賀蘭奴兒的事再發生。”
丹菲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她怒火中燒,又深吸一口氣,咬牙忍住了。
“崔景钰!”
男人已走下了臺階,回頭望過去。
丹菲居高臨下地望着他,面容晦澀,帶着隐隐的恨意。
“你放心。我絕不會成為另一個賀蘭奴兒!”
崔景钰怔了一下,張口要說些什麽,丹菲卻已倏然轉身,快步而去。
義雲回歸
“有趣。”李碧苒站在對岸,遠遠望着。她雖然聽不到兩人對話,卻是從看他們神情舉止,将兩人的情感糾葛猜了個七七八八。
表兄表妹,這關系本就暧昧,更何況他們又是假扮的。崔景钰面上冷漠無情,實際上卻是極維護這曹氏。
李碧苒時候派人查看過賀蘭奴兒的事,知道她不是死于溺水,而是別人擰斷了脖子。崔景钰這樣清高的人,為了救曹氏,居然不惜親自出手,沾上鮮血!說他只把曹氏當作一個普通的同伴,那未免太牽強了。
“難怪會那麽護着她。”李碧苒咬着唇,冷笑道,“枉我還擔心她和三郎糾纏不清,倒是多慮了。罷了,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崔景钰。以後有得是苦給她吃的。”
李碧苒挑了一條僻靜的小路繞行。走了片刻,聽見前面的竹林裏傳出男女說話聲。
李碧苒只當是年輕人在私會,不以為然。正打算繞開之際,就聽見熟悉的嗓音“沒人呀。”薛崇簡道,“外面沒人,別害怕。”
“分明聽到有人說話的。”劉玉錦臉頰潮紅,嘴唇腫着,雙目含着春水,顯然剛同情郎親熱過。
“別怕。”薛崇簡摟着她,又在她唇上吻了吻,“母親在和幾位夫人打雙陸呢。”
劉玉錦含情脈脈地望着他,摸了摸他的臉,“我真舍不得你。我要是身在好一些的人家就好了。”
薛崇簡低聲道:“我喜歡你,就是喜歡你這樣子。你要是生在高門,染了那些貴女驕嬌跋扈之氣,我反而不愛你了。你別妄自菲薄,要相信我。”
劉玉錦嗯了一聲,依偎在他懷裏,“回頭你娶了別人,我只求你別忘了我。偶爾想起我,也還記得我的好。”
“我不娶別人!”薛崇簡緊緊抱着她,“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李碧苒聽着不禁氣惱。太平公主明确表示了不同意這婚事,劉玉錦當着自己的面發誓不再見薛崇簡,結果還不是背地裏又同他私會。若是讓太平知道了,光是生氣就罷了,怕太平覺得是李碧苒有意讓外甥女去勾引薛崇簡,壞他們家同武家的婚事,那可就麻煩了。
“養不熟的狗。”李碧苒冷冷道。
宋紫兒小聲道:“要不奴去提醒一下他們?”
“不用。”李碧苒道,“反對他們婚事的是太平公主,我可是慈愛貼心的好舅母,幹嗎要去做個棒打鴛鴦的壞人?你上次打聽的,太平公主看中了武家哪個女孩?”
宋紫兒道:“太平公主有意為薛二郎聘梁王家七娘為妻。”
李碧苒想了想,道:“聽說武家七娘擅長丹青。昭容這園子裏的竹林極美,她不當錯過才是。”
李碧苒說完,掉頭沿着原路返回。宋紫兒則立刻去了前面鬥詩的臺子旁,尋到了武家姐妹,含蓄地暗示了一番。
武七娘本就對薛崇簡有意,一聽薛崇簡在竹林裏作詩,提着裙子就奔去了。她妹子八娘覺得這婢女笑得不對勁,卻沒攔住她,只得後腳跟着追過去。
武七娘趕到竹林時,薛崇簡正和劉玉錦站在水邊,拿點心逗錦鯉玩。因四下無人,薛崇簡摟着劉玉錦的腰,兩人姿态極親密,顯然一對情侶。
武七娘雙目赤紅,大喝道:“好你個妖婦,敢勾引我阿簡哥哥!”
說着就撲過去,抓着劉玉錦的頭發,同她撕打起來。
薛崇簡和劉玉錦本濃情蜜意,毫無防備,被武七娘打過來了都一時反應不過來。武八娘氣喘籲籲地趕到,忙叫道:“阿姊住手!別在這裏丢人!”
薛崇簡早就知道武家女子潑悍,沒想到竟然會動不動就出手打人。他趕緊大喝一聲,上去将兩人分開。
不料武七娘潑悍,劉玉錦也不弱。她挨了武七娘幾下後終于反應過來,也勃然大怒,照着丹菲教她的招數,扣住武七娘的手腕一扭,接着踹她的膝彎,轉眼就将武七娘扭着手壓在了身下。
“哪裏來的瘋婆子,怎麽見了人就打?”劉玉錦氣道。
“睜開你的狗眼!”武七娘罵道,“我乃先梁王之女。你是個什麽玩意兒,竟然敢打我?我叫皇後治你死罪!”
自己親姊妹主動去打人,還反被人收拾得不能動彈。武八娘簡直羞得不敢去看薛崇簡。
薛崇簡當然要出來幫着劉玉錦,立刻道:“阿錦,你松松手,到我身邊來。你們還不來把娘子扶着?”
劉玉錦一松手,武七娘跳起來,拔下頭上一根金釵,就來劃劉玉錦的臉。
薛崇簡驚駭,眼疾手快把劉玉錦拉到身後。武七娘的金釵在他下巴上重重劃過。
瞬間一片死寂。劉玉錦眼睜睜看着,不住吸氣。薛崇簡緊皺着眉,擡手捂住下巴,可血還是不斷從指縫間湧出,滴落下來。
啪嗒一聲,武七娘丢了金釵,自己也兩眼一翻,暈倒過去。
陽城縣主同宜國公主的外甥女為着薛崇簡争風吃醋、大打出手,還劃傷了薛崇簡的臉的事,一刻之後,就傳遍了整個詩會。
本朝女子潑辣,為了情郎打鬧也不稀罕,鬧到見血卻是有些過分了。梁王鐵青着臉來向太平公主告罪,将兩個妹子領走了。李碧苒更是羞得滿面通紅,當着太平的面将劉玉錦訓斥了一番。
太平只想到梁王家世般配,卻沒想到他家女孩下手那麽毒,竟然動不動就要劃人的臉。她一罵武七娘潑悍,二罵劉玉錦禍水,三還怪李碧苒和梁王管不好自家女孩。李碧苒和梁王都是她的晚輩,乖乖被她訓斥了一番,大氣都不敢出。
這事傳到韋皇後耳中,倒惹得她發笑,道:“太平一心想求武家女為新婦,這下可不知怎麽辦好了。”
她們倆姑嫂面和心不合,韋皇後自然樂意看太平公主的笑話。
丹菲聽了,十分擔心劉玉錦。然而劉玉錦回去後便被拘在了家裏,別說再和丹菲見面,就連傳個消息都不行。
丹菲下意識想去找崔景钰商量,可随即想起他才說過的話,又氣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他竟然覺得自己會成為第二個賀蘭奴兒?
這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
丹菲經歷了這奇恥大辱,怒過将她原本對崔景钰的好感都燒得一幹二淨。她一面罵自己賤,給崔景钰自己羞辱自己,一面又罵崔景钰高傲無恥,竟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雲英看她煩惱,道:“太平公主膝下子女皆婚配高門,幾個兒媳都出身世家大族。劉娘子就算如願嫁了進去,也不好同妯娌相處呀。宜國公主雖然疼她,可到底隔了一層。薛二郎同兄弟們比起來,差了一節,就怕日子久了後悔呢。我阿娘和出嫁的阿姊常和我說,在夫家過日子,遠比在娘家艱難許多呢。婚姻大事,還需門當戶對才是。”
丹菲苦笑,“我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阿錦素來天真爛漫,想不到這個份上。不過還在孝中,也不急着談婚論嫁。”
雲英道:“若是薛二郎有情有義,自會将此事處理好。我阿娘也說,好男人必不會讓女人為這些事操心。”
丹菲心裏五味雜陳,勉強笑了笑。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五月,怒放的春花開始逐漸凋謝,北伐的将士們風光回京了!
長安城門大開,文武百官和長安百姓出城十裏相迎。鮮花錦繡,鑼鼓沸騰。武将們身着铠甲,披着紅袍,騎着高大的戰馬,從金光門入城。
長安萬人全擁擠在道路兩旁,歡騰之聲猶如濤聲一般綿綿不絕。
一戰定乾坤,大周威震天下,四方來朝。
隊伍中,年輕的武将們最得衆人矚目。長安城的女郎們熱情地朝歡呼招手,無數繡帕香囊、瓜果,甚至還有金釵玉環都朝那些俊朗武将們丢擲過去。
隊伍中,一位年輕英朗的武将身穿白袍,着锃亮銀色戰铠,腰杆筆挺坐于一匹渾身墨黑的駿馬之上。英俊的面容帶着矜持與疏離,同周遭喧鬧的氣氛顯得那麽格格不入。
“文郎怎麽此刻還是這麽一副模樣?”同行的少将取笑道,“且把你那鬼面修羅的面孔收一收吧,吓壞了多少小娘子。咱們如今回了長安,又不是在戰場上。”
文默這才勾了勾唇角,道:“只是想起了逝去的親人故友罷了。”
那少将無奈一笑,不再多言。
大明宮門開,将士們入朝拜見天子。
文将軍一步步沿着白玉臺階而上,挺拔身姿引得遠遠旁觀的貴婦宮人們一陣陣贊嘆。文将軍克制不住将目光投向遠處,急切的視線從宮婢女官們的臉上一一掠過,卻始終沒有找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張面孔。
他失落地收回目光,随着同僚們走入了含元殿,卻是擡頭就和旁邊一位文官照面。
崔景钰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差點失态。文将軍卻是沉穩冷靜地朝他點了點頭。崔景钰緊咬牙關,深呼吸,片刻後面色恢複如常。
“中書侍郎,崔景钰。”他朝文将軍拱手。
“文默。”武将利落回禮,“久仰。”
“将軍大名如雷貫耳。”崔景钰道,“在下敬佩不已。”
“不敢當。”文默簡潔道,神情疏離,好似真的和崔景钰是初識。
禮樂奏響,激昂高亢的聲音猶如龍吟一般響越大明宮的上空。
天朝上國,戰勝八方。
丹菲正在萍娘的指點下,指揮着宮婢在後院裏翻曬着藥材,聽到樂聲,不禁停下手上的活兒,朝遠處望去“将士們入含元殿了吧。”萍娘嘆道,“上一次聽到這禮樂聲,還是聖上登基,萬朝來賀之時呢。一晃就數年過去了。”
萍娘笑道,“阿江今年虛歲有十七了吧?”
段寧江是三月的生日,丹菲自己是六月,也不差幾天了。
“争取過一兩年就出宮,十八九歲的小女娘,正是嫁人的大好年紀。尋得一個貼心的好夫君,生兩個聰明活潑的孩子,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的,這才算完。”
丹菲啼笑皆非,“女人一輩子所能做的,只有嫁人生子?”
“你是個有志氣的。”萍娘道。
丹菲苦笑,“我是心高命低。誰知道将來會如何呢。”
“你命中有貴人相助呢。”萍娘道,“我看你将來,也是富貴門中人。”
丹菲對此不以為然,只是看着含元殿,有些向往。
含元殿上,論功行賞。以張齡玉老将軍為首的數名幹将封侯。文默居功甚偉,封忠武将軍,領上府折沖都尉,官居四品。
英武俊朗的将軍,縱使只是尋常鄉紳人家出身,可年紀輕輕就有軍功爵位在身,前途不可限量。文默這個身世微妙的年輕武将就此搖身一邊,成為長安城裏又一名炙手可熱的新貴!
是夜宮宴,一衆武将把酒言歡,恣意飒爽,将氣氛渲染得分外熱烈。
崔景钰端着酒杯而來。數名正在說笑的武将見了他,霎時靜了下來,露出複雜的神色。
崔景钰渾然自若,走到新出爐的忠武将軍面前,敬道:“在下敬将軍一杯。”
旁邊有人嗤之以鼻,道:“跳梁小醜亦有資格同吾等同席了?”
“便是蛇鼠臭蟲,也會敬仰熊虎之風嘛。”
武将們仗着軍功誰都不怕,一些或眼熱或不屑崔景钰的官員亦趁此機會落井下石,跟着一道哄笑。
崔景钰面色如水,未有一絲變化,涵養功夫已臻化境。他手上穩穩端着蓮紋銀杯,目光定定注視着忠武将軍文默,似是打定了主意要同他攀談。
文默終于緩緩舉起了杯子,與他虛碰一下,仰頭飲盡。
崔景钰勾起笑來,又斟滿一杯,低聲道:“這一杯是賀喜将軍征戰沙場,平安歸來。”
說罷,先幹為敬。
文默神色複雜,端起酒杯,啞聲道:“她在哪裏?”
崔景钰朝韋皇後的方向掃了一眼,“今日未曾随侍,或許不當值。三日後圍獵,她定會跟着皇後去,到時候你就能見着。只是,關于她,還有一事需要告知你,就是需要你心裏先有個準備。”
年輕武将濃眉緊鎖,緩緩點了點頭
相王遇刺
春末萬物欣榮,天氣又不算熱,正是進山圍獵的好時機。往年這個時候,帝後都會大張旗鼓地去南山獵場,今年也不例外。
這次随行的不僅有寵臣,還有一群剛回長安的武将們。一邊是王孫權臣,一邊是戰功赫赫的武将們,兩邊的家眷陣容都截然不同,看起來泾渭分明,十分有趣。
韋皇後不愛騎射,出門不過為了踏青。幾位公主都帶了兒女過來,韋皇後摟着外孫們坐在涼棚裏,一邊同命婦閑話。今日安樂公主也來了,卻不像往常一樣穿着胡服跟着男人們一起去打獵,卻是穿着華麗宮裝坐着,臉上粉不薄,臉色恹恹的沒什麽精神。
丹菲依舊忙忙碌碌地張羅茶水點心,見安樂公主心情不好,叮囑了手下的宮婢繞着她走。
李碧苒今日倒是換了騎裝,同郭驸馬并駕齊驅。她面容嬌豔,一身騎裝十分精幹。郭驸馬笑容斯文地騎馬跟在她身邊,行動間十分關照體貼。
“阿苒選的這個驸馬,還真是不錯。”韋皇後忍不住道,“雖家門不高,可對她真是貼心。咱們女人嫁人,可不就求這一點麽?”
上官婉兒笑道:“她吃過苦,便比旁人多幾分精明,知道選最實惠的。”
“高門裏就沒有溫柔體貼的男子了?偏偏要屈尊降貴,就為了尋一個忠厚老實的。”安樂不屑冷笑,“男人不好用,廢了也罷,換了也罷成,何須為此事發愁?她要缺男人,我送她一打就是。”
“你還說人家。”韋皇後道,“你也該再尋個驸馬了。你的大郎也漸漸大了,你成日和那些小郎胡鬧,成何體統?”
安樂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草地上架了篝火,宮人将腌好的全羊乳豬架在火上烤着。
丹菲叮囑宮人将溫王剛獵來的乳鹿也烤上。那廚子滿口應着。丹菲忽然覺得後頸的寒毛豎了起來。獵人的直覺告訴她,有人在盯着她。
丹菲立刻警覺地回頭望去。只見宮人忙碌奔波,一群氣宇軒昂的武将們牽着馬,準備進山圍獵。好幾名穿着嬌豔胡服的年輕貴女正圍着他們打轉,纏着一路同去。
丹菲目光掃了一圈,也沒找着盯自己的那個人,只當是自己錯覺,收回了視線。
她盯着廚子将烤好的嫩鹿肉切成片,讓宮婢端着,給韋皇後和幾位公主送去。韋皇後見是溫王獵來孝敬長輩的,動筷子吃了一片,贊了一聲好。倒是安樂公主聞了肉味,臉色一變,倏然起身離席了。在場還有幾位老王妃,都不禁側目相看。
“長輩還在呢,這孩子又在使什麽性子?”韋皇後不悅。
太平公主意味深長地冷笑,似乎知道些什麽。
丹菲出了涼棚來,就見安樂公主正在同武延秀拉扯。武延秀腆着臉賠小心,不住哄她。可安樂卻一味使氣,當着衆人的面就甩了武延秀一個耳光。
旁人都吓了一跳。武延秀倒是一點都不生氣,反而拉着安樂的手,溫柔道:“打得疼不疼?可別氣壞了身子。你如今……”
“閉上你的臭嘴!”安樂氣呼呼地推了他一把,扶着宮婢的手又跑走了。
武延秀摸着下巴,反而笑得愈發得意起來。
山林裏又傳出圍獵的號角聲。聖上被侍衛們簇擁着,領着一群王公浩浩蕩蕩而去。
“行了。”韋皇後看女孩子們的魂兒全都跟着那一群郎君飛去了獵場上,道,“你們幾個也上馬去吧。別光顧着看郎君,也多獵些獵物回來,替我長臉。”
在一旁奉承已久的那些貴女們被點破了心思,都嬌羞地嘻嘻笑起來。其中一個十分得寵的縣主笑道:“若是替皇後您争了光,皇後可得有賞才是。”
韋皇後笑着唾她:“就你最貪心。今日回來看你們各自的獵物,最多的那一個,我賞一副金頭面添妝,如何?”
女孩子們又是一陣笑。那個縣主又道:“皇後說小女貪心,小女不依。皇後也派一人出來同我們比試呀。若是贏了,皇後可不能說咱們占便宜了。”
韋皇後大笑,看左右道:“你們誰擅騎射,出來替我長個臉。”
宮人們都道這是分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即便有精通騎射的,也不敢出頭。韋皇後把目光落在丹菲身上,道:“你是武将之女,身手又好。就是你了吧。”
丹菲只得硬着頭皮出列,叩拜道:“奴定不辱皇後之命!”
一群女孩拜別了皇後,紛紛散去,各自更衣牽馬。
丹菲本穿着宮裝,臨時尋了一件玫紅的胡服換上,又發愁尋不到好馬。
“娘子。”正苦惱之際,一個奴仆牽馬而來。
“紅菱!”丹菲一陣狂喜,摟住了紅菱馬的脖子。
紅菱許久不見主人,此刻也十分欣喜,不住地用鼻子蹭着丹菲。它被丹菲留在崔家,顯然照顧得很好,如今看上去骠壯精神。
那奴仆将一套弓箭匕首遞上,“郎君吩咐奴給娘子送弓箭和馬。”
“你是崔家的家奴?他怎麽知道我要用馬?”丹菲覺得對方眼熟,況且他手中正是自己留在崔家的那套生父留給她的弓箭。
“我們家四郎今日本就騎了紅菱出來。方才孔娘子差人同我們郎君說了娘子要替皇後圍獵的事,郎君就換了馬,讓奴把紅菱給娘子牽來了。”
丹菲接過弓箭,懷念地撫摩着匕鞘上的犀皮,“勞煩小郎替我多謝孔娘子和你家郎君。”
丹菲騎着紅菱,随着那一群貴女們奔進了獵場之中。部曲犬奴們在林中一陣敲打驅趕,将山獸圍在一片空地上。女孩子們紛紛拉弓,一陣亂射。
這些小娘子平日裏能射中只兔子就不錯了,此刻又能有什麽驚人表現。只見幾頭狍子身上插着七八支箭,沒一根命中要害。一只野雞喳喳驚叫着,撲扇着翅膀從衆人頭上飛過,灑下一灘雞屎,幾根雞毛。最後還是丹菲手癢,轉身扣弦,一箭将那野雞射下。
幾個貴女這才對丹菲另眼相看。一個女孩道:“咱們這樣不成章法,不如各自分開來,午時再回營地,如何?”
衆女都道好,于是各自帶着家奴而去。丹菲只身一人而來,轉眼就被晾在原地。
丹菲非但不覺得尴尬,反而十分高興。她射獵遠在那一群貴女之上,若是不顯身手,要折韋皇後的面子,顯了身手,又招貴女們嫌棄。如今她獨自行動,反而自在很多。
丹菲側耳聽了聽山林裏的動靜。男人們大都在西北方向圍獵,漏網的獸群大概會有不少往南邊低窪處逃去。于是丹菲催馬,直朝南邊而去。
山林茂密,小道時隐時現。丹菲行了一陣,沿途射了兩只錦雞挂在馬鞍側。她耳邊聽到流水聲,想是有溪流,便想過去飲個馬,洗個臉。于是她驅馬越過一叢灌木,沖林中沖了出來。
外面是一處山崖,崖下有潭。潭邊有七八個勁裝的魁梧男子,正在裝馬擦刀,冷不等被丹菲闖入,猛地将刀拔出,轉眼就将丹菲圍住。
丹菲驚駭地瞪圓了眼睛,猛拉缰繩,手下意識搭箭拉弓。雙方對峙。對方人多勢衆,立刻顯出丹菲的弱勢出來。
領頭一個男子面色陰鸷地走來,道:“下馬!休要我們動強!”
旁人道:“孫兄怕甚?砍了就是。”
另有一人唾道:“傷了大姓家的女郎,這事就沒法收拾了。”
丹菲慢吞吞下馬,腦子飛快地轉着。這群人這身打扮,分明是刺客。今日山林裏權貴雲集,場面雜亂,趁亂刺殺再合适不過。就是不知這些人要刺殺誰。
這時候,韋皇後的名頭真是絕佳的保護傘。丹菲當即道:“我乃皇後近身女官!”
“皇後的女官?”那個奸嗓子的冒失鬼又道,“怎麽又派人來了……”
領頭的男子狠狠剜了他一眼。
丹菲機靈,心裏頓時一片敞亮。這些人就是韋皇後安排的!
她随即掏出名牌舉起了起來,道:“我乃皇後女官段氏,這名牌可不作假。是皇後遣我來的。”
那個孫郎盯着名牌皺眉。丹菲看他有幾分眼熟,像是在皇後的別院裏見過。那此人定也見過丹菲的。
果然,孫郎看了名牌,再仔細打量了丹菲幾眼,警惕的神色緩和了許多,道:“原來是段娘子。換了胡服,一時沒認出來。”
丹菲心裏大松一口氣,面上卻一片從容,矜持地點了點頭,“皇後讓我來問一聲,諸位郎君到底何時行事?眼看日上三杆,再過一會兒怕那人就要回營了。”
孫郎抱拳道:“勞娘子回禀皇後,說奴已經布置好了,就等相王路過時下手。”
相王!韋皇後竟然要殺相王!
“有何不妥?”孫郎目光灼灼地盯着丹菲。
丹菲暗暗冒了一層冷汗,道:“之前在營地裏,見相王身邊跟的随從不少。你們以寡敵衆,可不要失了手,反成了皇後的累贅。”
孫郎冷聲道:“別處還有兄弟把守,不需娘子操心。娘子只需回去禀報皇後就是。”
丹菲就等他這句話,也不同他客氣,旋即翻身上馬而去。
孫郎冷冰冰地望着丹菲的背影,扭頭朝旁邊手下道:“你跟着。她若有不妥,直接處置了。”
“可是皇後那兒……”
“皇後才派人來過,她又來,有些不妥。”
那手下應了,立刻騎馬追了過去。
丹菲離開潭邊,策馬狂奔了一刻,這才停下來喘口氣。她一路上腦子飛快地整理着思路。
聖人如今只有兩個皇子,一個遠在天邊,一個還年幼。若聖人駕崩,為着社稷穩固,相王極有可能即位。這局面對韋皇後極不利。
當初廢太子事後,韋皇後就在聖人面前進讒言,指控相王和太平公主也參與了謀反一事。當時聖人召相王和太平公主責問,是相王一番哭訴,聖人不忍兄弟姊妹再自相殘殺,才将此事放下。
可聖人放下了,韋皇後卻積下了心病。眼看聖人的身子漸漸老衰,相王若即位,定不會善待韋皇後。所以韋皇後便打算趁圍獵之際刺殺相王,或裝作出了意外,就可出去心頭大患。
丹菲雖然服侍韋皇後許久,然而只算親信不算心腹,這事丹菲之前連半點風聲都不知道。這等陰私的事,想必只有韋皇後和韋家人才知道,沒準連宗楚客等人也瞞着。
想到這裏,丹菲摸了摸紅菱的頭,“紅菱,你知道崔景钰在哪裏嗎?我們去找他。”
紅菱極通靈性,輕輕籲一聲,馱着丹菲就朝東面奔去。
崔景钰同一群年輕郎君正在一處開闊地上休息。奴仆忙碌地收拾着先前獵到的獵物。崔景钰運氣極好,方才圍獵的時候比衆人落後一步,反而活捉了一頭乳鹿。小鹿嬌弱可愛,如一只小狗大,正是女孩子們喜歡的。郎君們都在說笑,讓他将小鹿送去未婚妻那裏,博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