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卷紙從她身上掉下
人一笑。
丹菲不敢貿然過去,尋思了片刻,拔下頭上一根扁簪,把陽光朝崔景钰折射過去。
崔景钰正抱着小鹿,眼睛忽然被一道光閃過。遠處林中,人影綽綽。他心下了然,不動聲色地将小鹿交給随從,借口去更衣,離開了人群。
丹菲騎在馬上,隔着林子和崔景钰對視了一眼,随即調轉馬頭而去。崔景钰跟了上來。兩人一直走到一片密林之中才停了下來。
“你怎麽來了?”崔景钰皺眉打量着丹菲的胡服。
“先不說這個。”丹菲面色冷峻道,“我方才無意撞上一群刺客,假裝是受皇後之命才走脫的。皇後要殺相王!”
崔景钰猛地瞪住她,“你确定?”
“十有八九!”丹菲咬牙,“此事你也不知道?”
崔景钰搖頭,“我還未得她信任到這地步。相王先前還同聖人在一處。後來聖人提前回營,他便朝南去了。”
“此刻就埋伏在南邊!”丹菲急忙叫。
崔景钰看了丹菲一眼,忽然抽出一支箭,拉開弓弦,對準了丹菲的臉。
丹菲渾身一震,屏住呼吸。崔景钰雙目幽深,迸發出冰冷火焰,将丹菲的魂魄都被凍結住。
下一刻,箭離弦,從丹菲耳畔劃過。身後傳來一聲慘叫。
冷汗浸透春衫,山風一吹,丹菲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崔景钰手下部曲從樹林裏拎出一個男子,丢到地上。那男子身上插着一支箭,半死不活地在哼哼。
“跟着你的。可認識?”
丹菲臉色沉了兩分,“他就是那群人中的一員。”
崔景钰一聲冷笑。手下會意,手起刀落,結束了那人性命。
丹菲見崔家人利落地殺了人,剝了屍身衣服,又将屍體用刀劃出道道傷口,然後把人丢到了林子深處。這裏野獸這麽多,聞了血氣過來,不消一兩日就能把屍體吃盡,不留痕跡。
丹菲不怕死人,也知道這人罪有應得。可看了崔家人如此熟練地殺人毀屍的手段,忽然又想起了崔景钰殺賀蘭奴兒的那一幕,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崔景钰端坐馬上看着,面色肅穆陰冷,不帶一絲人情味。
丹菲見過他挑釁的嬉笑,倨傲清高的冷笑,憤怒激動的呵責,甚至是熱情而充滿渴求地凝視,卻是頭一次見他這樣冰冷陰鸷的眼神。崔景钰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般。
突然一聲虎嘯猶如驚雷一般響徹山林!
“是南邊傳來的。”丹菲急道。
“呆着別動!”崔景钰立刻調轉馬頭。
“我帶路!”丹菲丢給崔景钰一記白眼。崔景钰忍了忍,只得領着手下跟在丹菲身後,朝南邊奔去。
生死重逢
他們一路風馳電掣,半刻後就趕到騷動傳來此處。只見相王的随人正驚恐慘叫,四下奔逃,好幾個侍衛身上血跡斑斑,顯然受了重傷。
“救相王!”侍衛見來人,大聲呼救,“有虎傷人,相王被困!”
相王本是狩獵累了,在溪邊休息片刻。不料坡上不知何時竄出兩頭吊睛白額大蟲,朝着下方人馬嚣張咆哮,然後直撲過來。
馬匹驚嘶掙紮,獵犬狂吠着竄逃,連那一頭獵豹也掙脫豹奴的鐵鏈,飛似的逃進了林子中。相王本脫離了大隊伍,身邊只有十來個随從,大半還是普通家奴,如何抵擋兩頭餓虎?
眼看攔虎的奴仆非死即傷,相王吓得雙腿發軟,坐在地上。侍從使出渾身力氣都沒法将他扶起來。
生死攸關一刻,崔景钰縱馬自林中躍出,大喝一聲,将弓輪滿,瞄準正要撲向相王的巨虎。
鋼箭飛旋着射中一只虎目,血珠迸射。
老虎吃痛,發出一聲山崩地裂地咆哮聲。另一只老虎見狀,露出猶豫之色。
“扶相王上馬!”崔景钰大吼,随即再度朝老虎放箭。
一聲尖銳而輕細得幾乎不易察覺的哨聲被丹菲敏銳的耳朵捕獲。老虎耳朵一抖,原本已經露怯,此刻卻又雄起,嘶吼着要再度撲過來。
有人在遠處操控這兩頭老虎!
崔景钰棄了弓箭,拔出唐刀。他雙手持刀,弓起肩背,健美的身軀充滿了爆發的力量,好似一張繃緊的弓。
老虎撲至面前之際,他靈敏如鹿一般閃開,刀光閃爍,老虎的兩只前爪被橫劈砍斷。
虎失前爪,轟然地一頭栽倒在地上,痛得滿地打滾,咆哮聲在山谷間陣陣回蕩。
相王吓得面無人色,好不容易被扶上了馬背。剛跑出數丈,一陣風撲面而來,另一只老虎吼叫着撲過來。馬匹受驚,馱着相王撒腿就狂奔而去。
一支鋼箭從林中射出,猛虎一閃,被射中了後臀,随即被崔家侍衛制住。
駿馬嘶鳴,丹菲策馬而出,緊追相王而去。
哨聲猛然拔高,尖銳刺耳。丹菲驚愕地回頭,就見數頭花斑獵豹取代了老虎,緊追而來。
“快去通知禁衛!找臨淄郡王!”崔景钰接連幾刀砍翻了兩頭撲過來的獵豹,濺了一身污血也顧不上,翻身上馬,亦追相王而去。
相王胯下的馬乃是貴人們豢養的名駒,嬌生慣養,并未經歷過這種大場面,早已吓破了膽,瘋了一般狂奔。相王驚慌呼喊,猛拉缰繩,它依舊撒着蹄子奔跑,根本不管背上人的死活。
“不可停下來!”丹菲騎着紅菱緊追而至,大喊道。
冒然勒馬,馬上之人反而會摔成重傷。
“救我——”相王吓得魂不附體。
“大王穩住!”丹菲在馬背上一個轉身,倒坐馬鞍,将弓輪滿,對準緊追不舍的獵豹,铮地松開弓弦。
利箭射入最前頭獵豹的眼睛,将它射翻在地。後面緊追而上的獵豹被它絆倒。
丹菲面如止水,碎發被風吹得狂舞,目光堅毅,倒騎在奔馳起伏的馬背上,雙手亦穩若磐石。她接連拉弓射箭,連珠箭如奪命咒符,将追趕來的獵豹接二連三地射翻在地。
“好箭!”崔景钰緊追而至,大聲喝彩。
他腳踏馬镫,低腰側身,長刀劃過,将還有餘力反撲的畜生一刀斬首。
丹菲射擊,崔景钰補刀收尾,兩人配合無間。随後崔家侍衛跟上,不出半刻就将追來的獵豹盡數屠殺。
山間哨聲凄厲高亢,帶着悲憤狂怒。
“搜山!”崔景钰朝後面追來的侍衛咆哮,俊美如玉的面孔透露着與面相不符的狠辣猙獰之色。侍衛們迅速散進了山林中。
這時相王突然發出一聲慘呼。他胯下坐騎慌亂之中被一根橫木絆倒,将他橫甩了出去。幸而相王落地處是一片半人高的灌木,柔軟的樹枝減去了他落地的沖擊。
崔景钰大喝一聲勒住馬,跳下來朝他奔去。
相王坐在地上,抱着右足唉唉呼痛,站不起來。
“脫臼了。”丹菲摸了兩下,對相王道,“大王忍忍,很快就好。”
崔景钰忽而道:“大王今日早膳用了些什麽?”
相王莫名其妙,卻因為吓傻了,順着他的引導回憶道:“用了一碗湯餅,一碗玫瑰乳酪——啊!”
咔嚓一聲,丹菲把脫臼的腳踝掰了回去。
“好了。”她小心翼翼地托着相王的腳,“您別動。這只腳還不能受力。等回了營地,還需請太醫過來為您再看看。大王您還有哪裏不适?”
“沒什麽不妥了。”相王大口喘氣,贊道,“小娘子好手法。”
崔景钰這時才擡起手,抹去滑落額角的汗珠,目光和丹菲碰撞。他眼裏先前那種肅殺的冰冷終于褪去了些,帶上了淺而暖的笑意。那是法子內心的喜悅,以及對得力搭檔的欣賞與感激。
丹菲心裏跟着一暖,不禁朝他笑了笑。
崔景钰卻拔出彎刀,砍了兩根樹枝,然後撕了衣角,做成繩子。丹菲幫着他把相王的腳用樹枝固定了起來。
兩人殺虎,救人,治傷,皆沒有提前商議半句,卻是搭配得天衣無縫,好似心有靈犀,又好像早就配合過千百次一般。
行雲流水地把事做完。丹菲松了一口起,擡頭同崔景钰的視線對上。一陣心悸,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別開了臉。
相王大汗淋淋,不住粗喘,“你們做得好!你們救了孤的命呀。”
“這是晚輩應該做的。”崔景钰道,“大王,今日的事——”
一聲獸嘯打斷他的話。
“到底有完沒完!”丹菲煩不勝煩。
灌木抖動,兩只豹子的身影若隐若現。
崔景钰立刻扶着相王上了自己的馬,“你送相王回去,我去引開它們。”
“不,我去引。”丹菲跳上紅菱馬背。
“不得胡鬧!”崔景钰怒喝道。
“你家侍衛一時半會兒趕不來。若再有來襲,只有你能護住相王!”丹菲峻聲道。
崔景钰霎時有片刻的遲疑。若遇到刺客,丹菲那點拳腳功夫,确實不是對手。
丹菲卻不等他想明白,翻身上馬,手中石子彈向了灌木中。兩頭豹子被激怒,撲出了林子。
“曹丹菲!”崔景钰怒吼。
丹菲一夾馬腹,紅菱箭一般朝前奔去。豹子果真看也不看崔景钰他們,直追着丹菲而去。
崔景钰恨得兩眼通紅,口腔中一股血腥,不知是先前砍殺的畜生的血,還是自己的血。
“我護送大王回去!”他緊閉了一下雙眼,拳背青筋曝露。
丹菲策馬狂奔,再度反騎馬邊射箭。她射翻了第一頭豹子,再反手去抓箭卻是摸了個空。
不會吧?
丹菲抓狂。偏偏這個時候把箭用光了!
丹菲無法,只得棄了弓,拔刀在手。也幸而今日崔景钰讓人将她的刀送了來,不然此刻她真的只有送死的份。
她當初随父親進山打獵時年紀還小,與父親合力殺死過狼豹。如今要她獨自對付一頭成年豹子,老實說她還真沒太大的把握。
一陣風從旁側的林中襲來,丹菲猛地松開缰繩,朝旁邊倒下。一頭豹子擦着她的肩膀撲過。
丹菲滾落草地上,繼而一個打滾跳起來,躲在一株樹後。
兩頭豹子粗喘着,緩慢地向她包抄過來。
丹菲深吸一口氣,猛然跳起,向林中奔去。一股巨大的力量襲來,狠狠将她摁倒在地上。
熱騰騰地帶着腥臭的氣息拂在耳邊,巨大而尖銳的爪子按在女孩柔的肩上,鋒利了獠牙朝女孩子纖細柔嫩的脖子處咬去。
丹菲緊握手中的匕首,就在鋒利的尖牙觸碰上她肌膚的那一刻,耳邊傳來撲哧一聲,仿佛什麽東西刺入了血肉之中。豹子渾身一震,無聲無息地就倒在了丹菲身上。
丹菲睜開眼,看到豹子頭部深深插着一只弩箭!
弩箭?
驚愕之中,嗖嗖之聲再起,豹子發出凄慘的嚎叫,于奔逃之中被弩箭射倒在地。弩箭比弓箭力道更大,對方箭術又極準,竟然三兩下就将那一頭豹子也射死。
丹菲回過神來,七手八腳地把身上的死豹子踢開。她爬起來方想走幾步,不料先前太拼命,力氣耗盡,剛走兩步,就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
耳邊傳來沙沙的腳步聲,一個男人疾步走過來,将她扶住。他的手輕輕拍着她的背,無言的動作裏飽含着憐惜與溫柔。
丹菲緩過氣來,暈眩的大腦也漸漸恢複了清明。她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帶着血腥的唾沫,擡頭向救命恩人望過去。
俊逸分明的面孔已經成熟許多,下巴上有着成熟的青影,鼻梁挺直,雙唇棱角剛折,目光堅毅之中帶着熟悉的溫柔和憂傷,還有濃濃的憐愛。他一身武士袍服,渾身散發着一股武将特有的精悍與強勢。尤其是左臉顴骨上一道鋒利的疤痕,抹去了男人臉上僅存的一點溫潤儒雅,替而代之的是風霜雪跡,是兵戈之下逃生的慘烈和家破人亡的滄桑。
丹菲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不住抽氣。
“你……你……”
段義雲溫柔地攬着她的肩,朝她笑道:“沒事了,你安全了。你剛才做得很漂亮!”
随即,一把将少女打橫抱起。
丹菲仿佛被施了定魂術,茫然出神,由着他将自己抱出了林子,放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
“文将軍!”段義雲的親随奔上前,“已将附近的野獸都清掃了。吹哨之人咬舌自盡了,請将軍責罰。”
“罷了。”段義雲心情極好,笑道,“動靜這麽大,必是死士。你們搜搜屍身,看能找出什麽線索來。”
親随松了口氣,領命而去。
段義雲掏出帕子,用清水打濕,然後給丹菲擦臉擦手。他手掌粗糙,帶着拉弓握刀的厚繭,動作卻極為小心溫柔,生怕弄疼了眼前的女孩。
丹菲被那冰涼的觸感一激,回過神來,下意識抓住了段義雲的手。
“你……沒死?”
段義雲反手把她的手握在掌中,貼在自己臉上。少女冰涼的手同溫熱的臉頰形成鮮明對比。
“摸摸,活着的。”段義雲笑得眉眼彎彎,柔聲道,“我沒死。”
丹菲渾身細細顫抖,摸着段義雲的臉,癡癡地看着他。
崔景钰牽着馬,帶着相王正朝這邊走來。見了這一幕,他下意識站住。
段義雲深深注視着她,笑意溫柔如秋水。
丹菲不住喘息,晶瑩的淚水從眼中湧了出來,順着臉頰啪嗒啪嗒往下落,打濕衣襟。
“噓……”段義雲擡手給她抹淚,發現止不住,心疼地将她擁入懷中,緊緊抱住。
“不哭,乖。我回來了,你就不再是一個人了。”
丹菲緊抓着他的衣服,把臉埋在他胸膛裏,放聲大哭起來。
義雲大變
段義雲擰了帕子,遞給丹菲。丹菲紅着臉接了,側過身去,擦去了臉上的淚水和灰塵。
她大哭一場,雙眼和鼻頭還是通紅的,嗓子也有些啞,心裏卻是前所未有的輕松歡快。一時間好似天地山河在她眼裏都煥發了新的色彩,仿佛之前一直有一層灰紗籠罩,如今那紗被一把掀開了。
段義雲沒死,這說明至少丹菲的過去裏,除了劉玉錦外,還保留了另外一份念想。
“郎君,人帶來了!”崔家部曲将幾個五花大綁的男人抓了過來,“不負使命,一個都沒跑。郎君您看怎麽處理?”
崔景钰朝丹菲看。丹菲點了點頭。
這幾個人,就是先前她撞見的韋皇後派來的刺客。
那個孫郎一見丹菲,立刻磕頭,連聲道:“娘子饒命。小的也不過聽命行事。小的願率兄弟們投相王,效犬馬之勞。娘子饒命,相王饒命!”
丹菲蹙眉,有些猶豫。
那孫郎直起聲還要說什麽,突然斜裏一支弩箭射來,穿過他後心從胸前鑽出,帶出一簇血花。孫郎雙目圓瞪,喉嚨裏發出咯咯聲,砰然倒地身亡。
段義雲下意識将丹菲摟住,護在懷中,朝前怒目以對。
李隆基率着侍衛策馬而來,手執一架弓弩,面色狠厲,道:“背主之人不可留!若他們告發了阿菲,讓她如何自處?”
崔景钰以目光詢問相王。相王嗟嘆,擺了擺手。
侍衛們立刻撲上去,将剩餘的幾名刺客幾刀刺死了,順勢丢進了河中,祭了河神。
李隆基這才松了一口氣,轉頭望去,一眼就見丹菲正依偎在段義雲的懷中,手還緊抓着他的袖子。段義雲也是一臉理所當然地擁着她。
李隆基的驚訝溢于言表。
崔景钰掃了掃摟在一起的兩人,嘴角抽了抽,“這事鬧得太大,帶會兒回營地聖人問起,相王打算如何說?”
“就說遇了虎豹,幸而崔郎在側,将他救了。”李隆基沉聲道。
相王點頭。他自家也不想這時候就和韋皇後公然撕破臉。且不說韋皇後權勢大,最重要的是,聖人對其深信不疑,百依百順。非韋後生的兒女都要退去一射之地,更何況他這個兄弟乎?
“護送相王回營。”李隆基吩咐下去,他帶來的數十名侍衛将相王扶上馬,浩浩蕩蕩地護送他而去。
丹菲看到崔家人在收拾那些虎豹屍首,道:“好歹留一頭豹子給我。皇後讓我來狩獵,我總不能空着手回去。”
崔景钰看了她一眼,指了一頭豹子,讓人擡了過去。
這頭豹子還真是丹菲射殺的。鋼箭精準地從左眼射入,深插進腦子裏。豹子當場斃命,還沒傷着皮毛。
段義雲不禁贊了一聲,“阿菲,你箭術越發好了!”
“入宮後疏于練習,已退步許多了。”丹菲腼腆笑。
段義雲道:“我方才也獵了一頭豹,個頭比你這頭還大些。回頭把皮子送給你墊腳。”
“旁的女官怕是要眼紅了。”丹菲笑道。
“不怕。”段義雲清楚宮中規矩,“我再送裏兩槲東珠,鹿茸野參,你那去孝敬尚宮,籠絡同僚。旁人只當我巴結皇後女官罷了。”
丹菲想也是,點頭微笑。
“該回營了。”崔景钰冷冷地插話了進來,“回去後還需去見聖人,阿菲也要去給皇後一個交代呢。”
段義雲柔聲對丹菲道:“皇後問到,你只管一問三不知。其餘的事,交給我們男人來辦。”
丹菲柔順地嗯了一聲。
沒有客套疏離,也沒有倔強反駁。
崔景钰青了臉,李隆基酸了牙。
段義雲扶丹菲上馬,還順手摸了摸紅菱的脖子,“小紅菱呀,你最忠心了,一路都跟着你家娘子的嗎?”
紅菱認得他,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臉。
兩人并駕而驅,一路上小聲地說着話。
“阿江死了……”丹菲艱澀道,“她托付我的事,我也沒辦好。”
“不!”段義雲握住她的手,“你已經做得夠好了。你是我們段家的大恩人呢。”
丹菲苦笑了一下,“你又是怎麽着?當時人人都說你死了。”
“突厥兵以為我死了,丢我在雪地裏。後來有人來戰場拾遺,見我沒死,就把我救了回去。那戶人家當我是個小兵,也沒在意。我醒來已是數日後,到處都說我們父子都死了,又說我父親墨貪。我便知道是韋家做了手腳。我當時孑然一身,自知無力為父申冤,便等傷好後就去投奔了張将軍。我也不敢連累張将軍,隐姓埋名投了軍。文是我母姓。”
三言兩語,丹菲卻是聽出來了風霜雪雨、生死驚險。
“本以為阿江還活着呢……”說到此,段義雲又有些哽咽。
丹菲反手握緊他的手。他們兩人如今同病相憐,都是孤單人。
段義雲道:“如今我回來了,你也沒有必要再待在宮裏了。景钰說他有法子将你弄出宮來。我現在在長安裏和鄉下都置有屋,雖然不大。你到時候住在長安也好,住在鄉下也行。回頭我在派人将你父母的墳遷回來……”
“我不走。”丹菲輕柔卻堅定道,“我與相王和郡王有過約定。我要為父平反!”
段義雲面色嚴肅,“你已立下不小功績,方才還救了相王,這已足夠了。”
“不夠。”丹菲堅決道,“光是給家父平反還不夠,我還要替他立功!”
“這小女子,怎麽倔強?”段義雲氣得面色發青。
丹菲有些微微驚訝。記憶中那個永遠溫柔和煦的男子,怎麽變成眼前這個肅穆強勢、精悍霸道的武将的?段義雲身上散發出來的強悍,是只有征戰過沙場、浴血拼殺的武将才會有的氣勢。
他已變了。
家破人亡,敬愛的父親蒙受冤屈,妹子慘死,繼母弟妹淪落掖庭,親族被貶谪……這一樁樁事,将當年那個心懷良善、溫和謙遜的男兒,改變成一個雙眼陰郁、冷峻多疑的男人。
丹菲心頭一陣疼痛,半晌才道:“雲郎,我這也是為了成全自己。你不是我,你不懂。”
段義雲見她神色黯淡,心中愧疚,又轉而溫言軟語地哄起她來,說自己得了聖人許多賞,要送丹菲一對藍珊瑚的花簪雲雲。
李隆基和崔景钰騎馬跟在他們身後,看兩人親親熱熱地交頭接耳。
“他們兩人……一貫這麽要好?”李隆基的嘴角抽了又抽,忍不住問。
崔景钰淡淡道:“說是相識好些年了。”
曹丹菲人前一貫要強獨立,偏偏會往段義雲的懷裏撲,這可不是普通的相識。這分明是有舊情的。看段義雲那寵溺憐愛的眼神,怕也早就情根深種。
“這兩人說起來倒門當戶對。”李隆基笑道,“我還說她一個年輕少女,怎麽心硬如鐵,對我不理睬也就罷了,和你接觸頻繁,卻也沒對你動心。原來是心中早就有人了。如今情人死而複生,于她确實是一天大的喜事呀。”
李隆基望着丹菲柔韌勻稱的背影,見她柳腰纖細,修長矯健。他其實喜歡豐腴美人,丹菲若能胖上幾分,眼神再柔軟些,笑容再妩媚些,就再完美不過了。可大概正是因為她不夠完美,又不屑為了他去改變,反倒讓他對她更感興趣。
“你有婚約,我有妻妾。若論起來,她同段義雲倒最般配。”李隆基懶洋洋地伸腰。
過了片刻見崔景钰沒有回應,李隆基扭頭打量。崔景钰俊美面容仿佛籠罩着一層冰霜,雙目漆黑幽深,渾身散發着凜冽寒意。
李隆基吓了一跳,待要再問,崔景钰一抽馬臀,越過段義雲和丹菲,沖到前面去了。
既然相王打主意将遇刺的事遮掩下來,刺客的屍體全都處理了,對外便只說是遇了虎。及時趕到并救下相王的崔景钰自然成了英雄人物。
聖人安撫了兄弟,又将重賞了崔景钰一匣子金珠,帛三百匹,那兩頭老虎也都讓他自家帶了回去。段義雲遲來一步,也被賞了金珠。
丹菲射殺的豹子擡到韋皇後面前,一衆貴婦們紛紛驚呼,贊不絕口。
韋皇後卻是不見喜怒,只問道:“聽說相王遇刺的時候你也在?是怎麽一個情景,說來聽聽。”
丹菲道:“奴進山不久,女郎們說要分頭行動,大夥兒便散開了。奴在林子裏随意走,聽到南邊有動靜,就趕了過去。其實奴趕過去的時候,相王已被救下了。侍衛們都在圍剿那些虎豹。奴看到有一頭漏網的豹子,趕過去一箭射了下來。後來臨淄郡王就帶兵趕來,将相王護送回了營地。”
韋皇後問:“可還看到其他的人?”
丹菲道:“當時人又多又亂,豹子咬傷了不少人,那場面血淋淋的着實吓人。在場的全是男子,景钰表兄見我跑來,還訓斥了我,讓部曲送我回來了。”
韋皇後見問不出什麽,便讓丹菲退下了。
柴尚宮擦着丹菲的肩進了帳裏,附在韋皇後耳邊低語幾句。韋皇後臉色一變,随即借口身體不适,讓命婦們退了出去。
“人都死了?”
“韋家人已在下游将屍首找到了,一個不少。”柴尚宮道韋皇後冷笑,“果然不出紀公所料,相王寧可吃虧,也要息事寧人,不敢同我對峙。只是這次打草驚蛇,日後再想殺他,卻不那麽容易了。”
與此同時的相王帳中,太醫為相王重新包紮了腳傷後,帶着弟子退下。幾個兒子守在一旁,皆一臉義憤之色。
“父親要忍到何時?”長子李成器的脾氣是諸子中最溫和的,此刻也氣得臉色青紫,“那毒婦竟然當着聖人在場,都要對父親下毒手。今日若不是崔四郎及時趕到,父親恐怕……”
相王嘆氣,“那幾個活口眼都不眨一下就肯背主,哪裏信得過?萬一待到大家面前,張口反悔,我們如何收場?”
李隆基削着一根竹棍,冷聲道:“大兄,父親,此事只是暫緩,卻是就此放過了。這一筆筆帳,兒子都替您記着呢。将來定要那毒婦如數奉還!”
心意難平
一場盛大的圍獵因為相王遇險,掃了聖人的興,于是草草結束。
崔景钰殺虎救人,出盡了風頭。孔家人本已對他降到最低的好感,又稍微往上提升了些,卻還是不提完婚之事。也是崔家自知兒子如今确實聲名不佳,也不敢抱怨孔家拿喬。
孔華珍因身體不适沒去成圍獵,聽了消息,倒是有幾分欣慰。崔景钰還将虎骨、虎皮送到孔府,又将韋皇後賞賜的南珠送給了孔華珍。孔家姊妹紛紛替崔景钰說好話。
孔華珍收了珍珠,心裏默默一嘆,暗道:不愛就不愛吧。尋常夫妻成親前,連面都沒見過幾回,也沒有情愛。只要婚後他們兩人相敬如賓,也沒什麽不好。
這樣一想,孔華珍倒想早日完婚了。
大概是老天爺聽到了孔華珍的乞求,竟然真給了她一個好消息。
安樂公主有孕,準備下嫁武延秀了!
原來安樂公主被崔景钰再度拒絕後,成日和武延秀厮混在一起。武延秀為人其實十分聰慧機敏,尤其會哄女人。安樂公主頗吃他那一套,被他甜言蜜語灌得醉醺醺,床笫之間一時忘了防範,竟然有了身孕。
武延秀出身高貴,封有國公,人又英俊成熟,才華也是實打實的,比尋常纨绔子弟好了不知多少倍。于是聖人和韋皇後對這個驸馬還是十分滿意的。至于未婚先孕這事,橫豎安樂公主當年嫁前武崇訓,也是因為大了肚子。帝後兩人對此也見怪不怪了。
只是安樂公主心中還留戀崔景钰,猶豫着不肯下嫁。武延秀倒是有耐心,使勁了手段又勸又哄,作下山盟海誓。安樂公主眼看自己腰身粗起來,既不想生個私孩子,也不想挺個大肚子穿喜服,只得不情不怨地點了頭。
帝後大喜,公告婚事。又因為安樂公主的肚子等不得了,于是婚禮匆匆定在一個月後。
消息傳來,孔家和崔家都大大松了一口氣。崔景钰的朋友也都紛紛私下道喜,準備着吃他和孔華珍的喜酒了。
孔華珍喜不自禁。崔景钰卻是十分鎮定,也不見得多歡喜。
段夫人道:“我同你阿爺商量過了,時日後沐休,我們就上孔家商議婚期。這次可再不能有變故了。”
崔景钰拿着書卷,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一切由爹娘做主。”
“你的終身大事,怎麽總這麽不上心?”段夫人抱怨道,“你可是不喜歡孔娘子?”
“喜不喜歡,有什麽關系?”崔景钰淡然道,“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旁人不都這麽過來的麽?”
段夫人聽着這話有些不對,卻又說不出個理所然來。
段夫人同崔公如期登了孔家的門。孔家伯父同孔華珍長談過後,知道侄女一顆放心早就系在崔景钰身上,雖然自己對這婚事還抱有諸多不滿,卻也不得不同意。
兩家人都想快當斬亂麻,趕緊将此事了解了,于是選了九月初九這個黃道吉日成親。孔家這邊立刻讓人把孔華珍早就備好的嫁妝走水路從老家送過來。
崔景钰要和孔華珍完婚的事一傳出去,那些抱着最後一絲希望的少女們碎了一地的芳心。一時間京城裏烏雲密布,女孩子們都沒了出門玩耍的心,都忙着在家裏吟詩葬花,落淚燒畫,更有不少膽大的在崔景钰上班的路上攔了他表白的。
縱使長安風氣開放,這樣的小娘子追着郎君滿大街跑的情景也不是天天見。于是沿途商販沒少看笑話。崔景钰被逼得每日都改了路線,才躲過那些女孩。
幼弟要成親,崔家兩個兄長都要有些表示。
崔景钰和兄長們并不很親。一來兩個兄長都大他十幾歲,侄兒侄女都比崔景钰小不了幾歲。二來崔家書香氣濃郁,崔父和兩個兄長都是國學大師,在翰林院供職,且很厭惡如今官場的污濁和傾軋。崔景钰卻不愛埋頭做學問,于是雙方很是有點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感覺。
所以崔景钰涉身政局,一直遭到父兄的反對,雙方關系一度十分惡劣。直到後來,父兄見他确實一心為公,又有心誅韋,對他态度才又親近了起來。
這日崔家家宴,崔景钰同兄長和侄兒們坐在院中涼亭裏喝酒賞月,女人們則帶着孩子在廊下鬥牌。
崔大郎十分感慨地搭着崔景钰的肩,道:“六娘這個做妹子的都已有了身孕,快做娘了,你這做哥哥的才成親。”
崔景钰慢條斯理地喝這酒,道:“小弟不孝,讓父母操心。”
崔景钰的大侄子今年滿了十六,生得俊朗高大,很是得女孩喜歡。他打量着崔景钰,道:“小叔都要成親了,怎麽看着還是悶悶不樂的?”
崔二郎有些不滿,“都孔家拖拖拉拉,好生沒趣。若是不滿意你,大不了說出來,退不退親還不是由他們?既不想擔着退親的名聲,又不想嫁女,白耗這麽久,最後還不是要完婚?做事這麽不爽快!”
崔大郎斥道:“如今都已要完婚了,就不要在說親家的不是了。”
崔景钰笑了笑,端着酒,走進院子裏。
今夜月色很好,池水銀波粼粼,螢火在水邊草叢裏低低飛旋。崔景钰站在水邊棧道上,若有所思。
身後傳來腳步聲,崔大哥走了過來。
“怎麽?不開心?”崔大郎拍了拍弟弟的肩,“你不喜歡孔娘子?”
崔景钰極少同家人談心事,但此時此刻,兄弟間那種由血緣而産生的親切感,和情感上的相互感應,讓他極其難得地開了口。
“并不是不喜歡。”崔景钰淡淡道,“只是覺得此事不過如此,并沒什麽只得特別開心的。”
崔大郎很是無語地打量着這個弟弟。崔景钰自幼就比同齡人顯得沉穩懂事,長大了後越發顯得清冷。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