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穆夕沉默了,她低下頭,微笑着,笑裏帶着一絲苦。
過了好一陣子,她長嘆了一口氣,揚起頭道:“你雖身處江湖,卻不曾見過江湖人醜陋的嘴臉。這個江湖,不幹淨。也可以說,很髒。”可她的一雙眼睛是那樣幹淨,那樣清亮,就像晴朗的夜晚,天空中高挂的星星一樣。
“我知道。”呂天一淡淡說着,語調平靜:“正因為我生長在武林世家,我比常人看到的要更多一些。粉飾下的太平,藏着的都是血。”
穆夕秀眉微鎖,道:“你……”
呂天一笑道:“我說過,我不是個蠢人。很小的時候,我就懂得裝睡,偷聽我爹娘談話了。”
穆夕點了點頭。她心裏清楚,有些時候,也并非是偷聽,只是恰好睡不着,聽到了而已。
呂天一又道:“這回真的等無可等,一起回蘇城?”
穆夕道:“我還有事。”
“還有事?”呂天一挑了挑眉毛,道:“去找白展?”
穆夕搖了搖頭:“是私事。”
“好罷。”呂天一不得不妥協,他舉起了酒杯,道:“不能同行,只能助你馬到功成。”
穆夕也舉起了酒杯,道:“多謝。”
她正要揚頭喝下那殷紅如血的葡萄酒,卻冷不防被呂天一抓住手腕。
他左手剛一碰到她手腕,便飛快彈開了,尴尬笑着,道:“率由舊章,你回蘇城,我替你接風?”
穆夕含笑問道:“還在我那間小酒館裏?”
呂天一點着頭道:“還在你那間小酒館裏。”
第二日一早,呂天一騎馬出了南陽城城門時,心裏多多少少有些失落。這一次,他再也不能在南陽城門口等到穆夕了。
他胯/下那匹馬仍是慢了下來。
小猴兒道:“少爺,咱們該回家了。”
呂天一又向城裏張望了一眼,眼睛裏寫滿了失望。這一次,連個彪形大漢都沒有出現,南陽城安靜的仿佛睡着了一樣。他想起在蘇城城門外,聽到馬蹄聲時心中說不出的驚喜,看到那彪形大漢後又是止不住的低落。
他狠下心來,撥轉馬頭,夾了夾馬腹,駿馬飛馳而去。
蘇城,呂家。
呂夫人一早收到小猴兒的飛鴿傳書,等在呂家門外,等着呂天一回來。
呂天一遠遠見到自己的娘親,眉梢眼角都挂了笑,馬還未到門口,他便已跳将下去,跑到門前,站在呂夫人面前,道:“娘!”
呂夫人笑道:“終于回來了。”
呂天一扶着呂夫人走進呂家,道:“孩兒又不是小孩子,娘你不必擔心。”
呂夫人橫了他一眼,道:“你那兩下三腳貓功夫,出門在外,竟沒受人欺負?”
“孩兒的功夫很差麽?”呂天一有意鎖緊了眉頭:“孩兒以為,孩兒的劍法在年輕一輩中,已算得上出類拔萃了。”
呂夫人哼了一聲,卻忍不住嘴角邊那抹笑,道:“你未免忒也自大了。”
呂天一直言道:“娘的雙劍天下有名。你兒子若是只會三腳貓功夫,豈非太丢你的臉。”
呂夫人嘆了口氣,擡起右手輕輕戳了他一下,道:“你啊!”
花廳裏,呂秋山正襟危坐,一張臉上寫滿了嚴肅。
呂天一走進花廳,人也變得拘謹起來。
他拱手為禮,微躬身,道:“爹,我回來了。”
呂秋山‘嗯’了一聲,道:“坐。”
呂天一回頭看了他娘一眼,暗暗撇了嘴。
呂夫人動了動眉毛,示意他不可放肆。
呂天一也挑了挑眉毛,權作回應。
仆人上了茶退下後,順手帶上了花廳的門。
呂秋山開口問道:“這一趟可還順利?”
呂天一道:“除了幾個攔路鬼,祭奠了李叔父一家。”
呂秋山一雙濃眉緊鎖在一起,不由問道:“有人膽敢攔你去路?”
呂天一道:“十五個人,大白天的穿了夜行衣。對了,他們腰上都系着繡了一柄劍的帶子。爹你可知道那是誰家的信物?”
呂秋山和呂夫人對望了一眼。
呂夫人道:“帶子上繡了長劍,聽起來真是像咱們呂家的信物。”她的目光中透着不屑,透着嘲諷。深谙江湖事的呂夫人只一聽到呂天一的話,便想到了‘栽贓’這兩個字。
呂秋山點了點頭:“擾亂視聽,欲蓋彌彰。信物何等重要,怎麽能是簡簡單單一條帶子了事?綁在腰上,不嫌太過紮眼麽?”
呂天一也點了點頭:“李叔父一家的死,很是蹊跷。不過兒子敢斷定,李叔父的死和他家其他人的死,兇手不是同一個人。”
“哦?”呂秋山心裏不無疑惑。
呂天一又道:“聰明人很少做蠢事。我不過是在想,假如這事是我做的,我會怎麽做。其實單獨約李叔父出門,并不是最好的方法。”
呂秋山點了點頭:“說的不錯。李寒清應該是死在一個年輕後生手裏。”
呂天一問道:“武林中的後起之秀?”
呂秋山嘆了口氣,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天一,爹已不再年輕,你該再努力一些。”
呂天一聽到這句話,心裏便覺得煩躁:“爹,我不想做什麽天下第一。”
“這事已由不得你!”呂秋山的一雙手緊緊攥着太師椅扶手,道:“你生而為呂家子孫,是我呂秋山的兒子,注定了要成為天下第一的。你不做,結局只有一個,就是死。”
呂天一眉頭緊鎖,冷冷道:“我不懂。”
呂秋山苦笑着看向呂夫人,道:“他竟說他不懂!”他一雙鷹眼緊緊盯着呂天一,道:“這樣簡單的事,你不懂?”
呂天一道:“我生在呂家,不能選。我也從不後悔做你和娘的兒子。只是……”他低下頭去,眼睛裏帶着悲傷:“我不希望我手中的劍為了名利去沾他人的血。爹……”他看向呂秋山:“你的劍沾滿了血,你不後悔麽?”
呂秋山猶豫了,他不後悔麽?夜深人靜的時候,對于過往那些殺戮,多多少少也會有一些悔意罷。故人入夢的時候,他也會想要說一聲對不住。可是,做過了就是做過了,有些路,是退不回去的。就像弓已拉滿,箭已射出,再不能回轉。
呂秋山道:“天一,你既然不後悔做我的兒子,你就沒有選擇的權利。你的劍不沾別人的血,別人的劍就一定會沾上你的血。這是你做呂家人必須要付出的代價。哪怕你不願做我的兒子,叛逃出呂家,也躲不過這場宿命。”
“我不甘心!”呂天一的雙手緊緊攥成了拳頭,他爹的話,一字一字紮着他的心,生疼生疼。憑什麽一個自由自在的人,一生下來就要背負家族賦予他的宿命?他一徑開門走出花廳,頭也不回。
呂夫人嘆了口氣,道:“你們父子就不能好好說話麽?”
呂秋山道:“你那兒子肯聽人勸麽?他若是肯聽人勸,想做天下第一又有何難?”
“你啊!”呂夫人心裏也很無奈,夾在丈夫和兒子中間,她既要安撫這個又不能忘了那個,她說:“我去看看天一。”
呂秋山低低‘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