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候選

雖然麗娘身材嬌小,可她畢竟要比阿愁年長一歲,因此,她的個頭要比阿愁高了約半掌左右。

當她一臉姐姐般關愛地拉着阿愁來到慈善局大堂門前,又頗為“姐妹情深”地扶着腿短人矮的阿愁邁過慈善局堂前那高高的門檻時,阿愁抽空擡頭往她臉上瞄了一眼,卻是立時就被她那眼神裏流露出來的“真切關愛”給驚得險些被門檻絆倒。

“當心!”

麗娘小小地驚呼一聲,趕緊伸着手臂将阿愁抱進懷裏,就好像阿愁是她失散多年的親妹妹一般。

且不說于未“回神”之前,阿愁就已經從果兒那裏聽到了這麗娘的為人,便是她“回神”之後,也是曾親眼見證過麗娘那人前背後兩張臉的“變臉”神技的。如今再次親身經歷,不禁叫阿愁心裏一陣感慨——這純天然的演技,不入教坊司簡直就是那教坊的一大損失!

阿愁裝着個沉默寡言的模樣,跟在麗娘身後,又有樣學樣地學着她給堂上衆人見過禮後,只聽掌院笑着對教坊司的那幾位官兒介紹道:“這是麗娘,今年十歲,挺伶俐的一個小姑娘。”又指着阿愁道:“她叫阿愁,今年……”

掌院猶豫了一下,似乎是一時忘了剛看過的資料,然後便就着阿愁這矮小的身材給她現編了個年紀:“今年快七歲了。這小姑娘就是前兩年府衙從人販子手裏救下來的那批孩子中的一個。因至今也沒人來認領,如今就養在我們院裏了。”——便是忘了阿愁的歲數,顯然她這與衆不同的身世叫掌院記得極牢。

“哦?”堂上有人似乎對阿愁的經歷很感興趣,便接着掌院的話問道:“這都已經過去兩三年了吧,竟還有孩子沒能找到父母?”

只聽一個很好聽的聲音輕聲笑道:“只怕不是沒找到,而是因為她是個女孩兒,便是認了回去,這身上也染了污點。父母怕她累及家人,這是不願意認她回去罷了。”

阿愁驚詫擡頭,這才發現,說話之人正是幾人中最為年輕的那個“左司樂”,那個瞎子。

左司樂的話音剛落,就只見右司樂,那白胡子老頭微皺着眉,輕聲道了句,“柳大家,那孩子可長着耳朵呢!”

柳大家懶洋洋地抿唇一笑,對那老頭兒道:“白大家的意思,是叫我哄着這孩子,告訴她,她的父母只是一時沒得到消息,這才沒來把她領回去?”又忽地冷笑一聲,就跟他的眼睛能夠看得到東西一般,扭頭直直看着阿愁的方向道:“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吧!你父母若真想認你,便是隔着千山萬水也會來領了你回去。如今的你與他們來說,就是個污點!只怕他們恨不得叫你當初直接死在人販子手裏,倒還落個幹淨呢!”

“柳大家!”那王奉銮也皺眉沖着柳原喝了一聲。

柳大家一撇嘴,轉着手上的竹杖道:“得,我不說了。”嘴上雖這麽說着,偏偏他看着根本就沒個住嘴的意思,又道:“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你們是想叫她跟我一樣做個瞎子,一輩子對那些不可能的事抱着希望。不過這樣也不錯,稀裏糊塗過一輩子,也未嘗不是……”

“柳原。”忽然,葉大家溫柔地叫了他一聲。

柳原這才徹底不吱聲兒了。

當那位柳大家這般評說着阿愁時,阿愁則跟他在評說別人一般,睜着她那雙不大的眯縫眼好奇看着柳原。

那柳原是個瞎子,他自然是看不到阿愁這番表現的,可其他人倒是都注意到了。

而比起阿愁的無動于衷,麗娘那悄悄半擡起的頭,也叫衆人把她臉上那帶着同情和悲哀的表情也看了個真切。

于是,那個有些娘娘腔的右韶舞問着衆人道:“各位怎麽看?”

那葉大家和柳原都沒有吱聲,右司樂則搖着頭道:“太木讷了些。”

便是他沒指名道姓,阿愁猜着他說的也應該是自己。

顯然麗娘也知道,因為她垂下頭去時,唇邊露出一抹微笑來。

王奉銮則問着葉大家:“葉大家的意思呢?畢竟是你要收個弟子。”

葉大家笑道:“我還是想收個識字的。另外……”她頓了頓,對阿愁她們道:“你倆都說一句話來聽聽。”

于是麗娘先上前一步,給衆人報了自己的姓名年紀。許別人不知道,和她朝夕相處的阿愁卻是立時就聽了出來,麗娘的聲音比往日裏多了許多的嬌嗲。

等輪到她出列時,阿愁故作呆滞狀,遲誤了片刻,才像忽然回過神來一般,往前站了一步,又以一副木讷的口吻報了自己的姓名年紀——她還故意報了個跟掌院報的不一樣的年紀,惹得掌院默默瞪了她一眼。

葉大家聽了,不置可否地沖着她二人點了點頭,然後吩咐着身後随侍的一個女孩備了筆墨,對她倆道:“來試試,寫幾個字。”

許是怕阿愁再搞怪,掌院親自過來牽了她和麗娘的手,将她倆帶到那備了筆墨的小幾前,卻是于暗中狠掐了阿愁一把,又威脅地瞪了她一眼。

雖然不想中選,可若是因着這個吃上一頓皮肉官司,阿愁就不樂意了。于是她只得拿起了毛筆,擡頭看向葉大家。

葉大家笑道:“前兒京裏傳來的一曲新詞兒,我極是喜歡。其中有一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你倆就寫這幾個字吧。”

阿愁一愣。因慈幼院裏的孩子都不曾受過什麽教育,叫她根本就沒那個渠道去了解她如今所處的年代背景。可即便這樣,她于潛意識裏也早已經認定,自己是穿到某個架空的年代裏了。如今突然聽到這熟悉的詩句,倒把她給弄懵了。

見她愣着神兒,掌院以為她又想作怪,便假借着安撫的名義,過去按着她的背笑道:“莫要緊張,慢慢寫。”于手下,卻是用力戳了她一下。

阿愁吃了一痛才回過神來。再看向麗娘時,就只見她已經伏案寫了起來。于是她趕緊也走到那張白紙跟前。

只是,等她想着要寫字時,她才忽然發現一個問題——從小學着簡體字的她,雖然能夠認得大多數的繁體字,可叫她寫……根本就寫不出來呀!

她犯難地看看已經快要寫完了的麗娘,再看看暗中沖她一陣呲牙威脅的掌院,一咬牙,便幹脆直接寫了一筆簡體字。

等她寫完了,放下筆退下,葉大家過來依次看到她和麗娘的字後,只微笑着輪流看了她倆一眼,卻是未加一句評論。

倒是右韶舞看到阿愁的字後,一陣不滿搖頭,道:“滿紙白字。這也叫識字?!”

葉大家笑道:“這孩子年紀還小着,能識得這些字已經不容易了。”說着,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看了掌院一眼。

掌院趕緊笑着應了一聲“是呢”,卻到底還是于暗中給了阿愁一個警告的眼色。

之後,葉大家又問了阿愁和麗娘幾個問題,不過她自始至終沒有表明過她的态度。倒是那個娘娘腔的右韶舞,特意叫過麗娘去摸了摸她的骨骼,雖然搖着頭評了句“歲數大了”,但比起他連摸一摸都沒個興趣的阿愁來,顯然麗娘更中他的意。

右韶舞測試着麗娘的肢體柔軟度時,葉大家已經退了回去,正湊到柳原的耳旁,跟他小聲議論着什麽。

那右司樂看看麗娘和阿愁,問着掌院道:“就只這兩個嗎?”

掌院忙道:“現下識字的就這兩個。不過,這些孩子都挺聰明的,學東西也快,便是眼下不識字,随便教一教,想來很快就能會了。”

正跟葉大家說着話的柳原擡頭道:“既這樣,我看其實也不必就限在這兩個孩子當中。把別的孩子也叫過來,我們統統看一遍不就成了?”

于是就這樣,阿愁和麗娘被從堂上帶了下去。

等阿愁她們回到吃飯的廳上,果兒立時探着頭問她:“怎樣?”

阿愁尚未答話,就聽得那狗腿子在門口叫着果兒她們的名字,卻是把她們這一寝室剩下的人全都叫了出去,只留下已經“過了堂”的阿愁和麗娘兩個。

“怎麽回事?”

立時,別間寝室的孩子全都擁過來問着她和麗娘。

那麗娘原以為自己的競争對手只阿愁一個,如今忽然發現,竟是全院的孩子都成了她的競争對手,她此刻正心神不寧着,根本就沒那個意願去答話。倒是阿愁覺得自己肯定是不可能入選了,心下全無負擔,便把教坊要把所有人都相看一遍的話給學了一遍。

衆人聽了,頓時都激動起來,圍着阿愁一陣問長問短。

阿愁一陣猶豫。雖然她覺得教坊并不是一條好出路,可看看眼前這些孩子面黃肌瘦的模樣,再想想教坊裏跟過來的那些人身上輕暖的衣物,以及鮮亮的臉色,她不禁默默嘆了口氣,放下心裏的種種偏見,把堂上教坊司衆人問她和麗娘的話都給衆人學了一遍。

她這裏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麗娘卻是看着她一陣暗暗咬牙。直到胖丫她們回來,其他寝室的人被“狗腿子”吆喝着散開,她才捉到機會對阿愁一陣抱怨:“你個呆子!你告訴他們那些做什麽?!他們表現得越好,可不就越沒了你的份兒!”

阿愁連理都沒理她,因為她發現,果兒竟沒回來。

胖丫和吉祥才剛一坐下,就急吼吼地湊到阿愁耳旁小聲道:“果兒被那個瞎子看中了,說要收她為弟子呢!”

“啊?!”

阿愁吃了一驚。不知為什麽,她立時就聯想到她們在大門外迎候教坊司衆人時,果兒那一聲“瞎子”,以及柳大家向她們這邊看過來時,唇邊那抹似有若無的譏嘲微笑。

“哎呦……”

她忍不住跺了一下腳。

吉祥卻誤以為她和自己擔心的一樣,嘆着氣道:“是呢,果兒她只看到眼前,可将來她該怎麽辦?”

“将來?”胖丫冷笑道:“就沖我們這樣天天缺吃少穿,還每天起早貪黑地幹那麽多活,我看我們能不能長到‘将來’都還兩說呢!至少果兒如今是跳出這個火坑了。将來的事,等到了将來再說吧!”

除了果兒外,瘦猴也被那教坊司的人看中留了下來。

等又過了一輪,又一個阿愁不太熟悉的女孩被挑中留在了堂上,坐在阿愁對面的麗娘明顯不安了起來。直到最後一批人回來,阿愁發現,麗娘的眼裏竟隐隐蓄上了淚。于是,她那原本多少有些幸災樂禍的心,忽然就變得有點沉甸甸起來——怎麽說,這麗娘還只是個孩子……

可顯然她同情錯人了。當那“狗腿子”最後叫着麗娘的名字,說是教坊司的右司樂看中她時,麗娘站起身來,看向阿愁那勝利的眼神,忽然就叫阿愁心裏一堵——雖然其實她一點都不想被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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