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散
果兒被教坊領走後沒幾天,便到了冬至。
所謂冬至大如年,去往制衣坊上工的路上,看着路邊那些提着大包小包往家趕的行人,胖丫将手攏在袖籠裏,縮着個脖子道:“今兒過節,不知道陶娘子會不會放我們早一點下工。”
“便是下工早了又如何,”阿秀也和胖丫一樣攏着兩只手,抱怨道:“下工再早,我們也沒個湯團吃。”
——廣陵城的習俗,冬至這一天,家家戶戶都要吃湯團的。
“不過,好消息是,冬至後面就是臘月了。”一個女孩道,“都說有錢沒錢,添丁進口過年,想給家裏添丁進口的,一般都趕在這個時節來領人呢。”
“得了吧,”胖丫嘲着那女孩道:“這句話是指人家娶媳婦的‘添丁進口’,可不是領養子養娘的。”
“不過就往年來說,”另一個女孩接話道:“倒确實是近年關時,領孩子的人家要多一些。”
胖丫忽地住了口。
和兩歲才被家人抛棄的果兒,以及被官府寄養在慈善局裏的阿愁、吉祥不同,胖丫是才剛出生就被人扔進了慈善局側門邊上那個抽屜裏的,所以,她是那屈指可數的、在慈善局裏足足呆過十個年頭的孩子中的一個。雖然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夠被人領養,可因她個頭一直就比同齡人長得高,叫人誤以為她肯定很能吃,所以至今都不曾有人家相中過她。
阿愁看看胖丫,正準備找着話題轉移她的注意力,卻只見胖丫忽地将手從袖籠裏抽出來,一伸手,恰正好接住迎面過來的一個行人懷裏搖搖欲墜的盒子。
那行人趕緊沖着她一陣道謝。胖丫掂了掂那盒子,笑道:“好沉。”又問着那人,“大爺,您要去哪兒?要不,我幫您提着吧。”
老漢看看她身上那補丁摞補丁的衣裳,便知道她是想要借機讨幾個賞錢,因笑道:“行啊。”說着,竟把手上所有的包裹盒子全都塞到了胖丫的懷裏。
也虧得胖丫的力氣一向大于常人,竟是一陣面不改色。倒叫那想要捉弄她的老漢不好意思起來,便果然正而八經地雇了她。
于是胖丫抱着那堆包裹,一邊答着那老漢問她的話,一邊扭頭沖着阿愁和吉祥等人一陣擠眉弄眼。等把老漢送上停在街外的馬車後,她再轉頭回來時,手裏果然多了幾枚大錢兒。
胖丫得意地一拍阿愁和吉祥的肩,道:“回頭咱買糖去,就當是過節了。”
阿秀看了,不由一陣眼饞,湊過來道:“有沒有我的份兒?”
胖丫掂着那錢道:“瞧,就三個銅板,也只能買三塊糖而已。我和阿愁吉祥一人一塊,可就沒了呢。”
阿愁看看胖丫,再看看阿秀,心裏不禁一陣嘆息。
麗娘和果兒走了之後,阿愁發現,整個慈幼院的孩子們竟全都不約而同地再不提起那幾個被帶走的孩子,就好像他們從來不曾在慈幼院裏呆過一般。一開始時她還頗有些不理解,直到當天晚上,好幾個人的被窩裏傳來壓抑的抽泣聲,她才明白過來,原來這些孩子是不願意身邊有人時刻提醒着他們,他們是沒人要的。
胖丫嘴裏雖那般說着,可她買了三塊麥芽糖後,還是央着那賣糖的,把那三塊糖給切成了十四塊,寝室裏所有的孩子每人都分得了不及指尖大小的一塊。
雖然明明知道自己是個成年人,阿愁依舊跟那些孩子一樣,小心且滿足地品着這難得的美味。直到她發現自己跟胖丫她們一樣,正戀戀不舍地舔着沾着最後一點糖汁的手指時,她才于忽然間發現,不知不覺中,她竟忘了自己是個成年人……
直到這時,阿愁才于忽然間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不是她變得不像個成年人了,而是每個人的心裏其實一直都住着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只不過因為随着年紀漸長,周圍的人都要求着我們的行為舉止像個大人,我們才不得不變得像個大人。如今的她,被意外地重新納入到一具孩童的軀殼內,再沒人以成人的标準來要求着她,她自然也就順勢變回了一個孩子……
她們吃着糖時,誰也沒想到,因着這糖,叫始終不曾被人相中過的胖丫終于有了家主。
冬至過後沒幾天,便進了臘月裏。她們照例要去制衣坊上工時,胖丫被掌院叫走了。而直到阿愁她們上工回來後,才聽說,那曾給過胖丫賞錢的老頭兒做中人,把胖丫介紹到一戶官宦人家做養娘去了——這原是吉祥的夢想。
不過,因為對方是官宦人家,這樣的人家有着各種忌諱,加上慈幼院的“包打聽”瘦猴早已經入了教坊,以至于竟都沒人知道胖丫到底進了誰家。但大家都說,她這算是一下子飛上枝頭做了鳳凰。
似乎果然應了之前一個孩子說的“年底添丁進口”的話,隔了一天之後,阿愁忽然發現,總愛往她身邊靠的那個冬哥竟有兩天沒看到了。再一打聽她才知道,原來冬哥早在兩天前就被人領走了,對方是個銀匠,倒是不在乎冬哥年紀小,生得瘦弱沒力氣。
當天晚上,吉祥悄聲問着阿愁,“你還記得你爹娘嗎?”又帶着哭音道,“我一點都不記得了。他們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阿愁嘆了口氣,将自己的被子蓋到吉祥的身上,然後鑽進她的被子裏。
吉祥立時伸手抱住她,小聲抽泣起來,“果兒走了,胖丫也走了,若是你也被人帶走了,只剩下我一個,我該怎麽辦?”她哭道。
“不會的,”阿愁撫着她的背道:“你那麽乖巧,長得又比我好看,若是我,也肯定是挑你不挑我。”
她的話,卻是叫吉祥哭得更厲害了。半晌,她才哽咽道:“我肯定是個壞人。我明知道,若是有人家看上你,我該替你高興才是,可只要一想到你走後,就只剩下我一個了,我就……嗚,阿愁,你罵我吧……”
阿愁不由默默一嘆,伸手抱緊吉祥,輕聲道:“你還記得當初我們在人販子手上時,那些人打我,你護着我,替我挨打的事嗎?那時候我還小,可如今我大了,該輪到我來保護你了。你膽子比我小,自然該你先走,我是不怕一個人的。可如果那些人不長眼,竟先挑中了我,那我就故意搗蛋,叫他們看不上我。”
吉祥被她逗得“噗嗤”一下竟破涕為笑起來,擰着她的腰道:“你別瞎說!能離開還是離開吧,我就只那麽說說罷了。”又抱着她的脖子,輕聲道:“不管将來我被誰帶走,我總忘不掉你們。果兒在教坊,如果有可能,我會去找她,看她過得好不好。胖丫……總有法子知道她下落的。還有,如果是我先走了,你也要記住我是跟誰走的,家在哪裏,将來若是有機會,你一定也要來找我。”
“嗯,好。”阿愁答應着。
而,叫她倆都沒想到的是,這話說完沒多久,竟真有一戶人家看中了吉祥。
那是一戶看起來頗為殷實的莊戶人家。當家的主婦看着就是一副精明幹練的模樣,那漢子則有些木讷。除此之外,他們還帶着他們家的三個男孩。長子剛十一二歲年紀,身上穿着件領口處繡着朵梅花的儒衫。那是城裏梅花書院的制服。顯然這孩子是在那裏讀着書的。次子大概六七歲左右,正是狗也嫌的淘氣年紀。那最小的兒子,則還抱在懷裏。
只一眼,阿愁便看明白了,這戶人家應該是想給自己家裏找個帶孩子的小保姆。
和往常一樣,雖然那戶人家只要一個養娘,掌院還是同時帶出兩個條件類似的孩子來給對方挑選。這一次,她挑的是阿愁和吉祥。
那婦人看看阿愁,再看看吉祥,在二人間一陣猶豫不決,最後扭頭問着她大兒子道:“大郎,你覺得哪個好些?”
不知為什麽,那大郎的臉竟“刷”地一下紅了。于是阿愁恍然明白到,原來人家不僅是要找個小保姆,不定同時還兼着童養媳呢!
她正接受不能間,那大兒子已經紅着臉擡手指向了吉祥。
那當娘的卻不滿意地皺起眉,看着吉祥道:“長得也忒單薄了些。”
“可另一個看着更……”
那大郎的話說得有些急,直到說了一半,他才意識到,阿愁正在一邊看着呢。他忙住了口,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阿愁心裏忍不住一陣暗暗點頭,覺得這孩子應該是個心性不錯的。難得的是,他好像很中意吉祥。于是她眼珠一轉,裝着個膽怯的模樣,忽地靠向吉祥。
吉祥以為她是被大郎的話給吓着了,便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又扭頭給了她一個安撫的微笑。
她這體貼溫柔的模樣落進那婦人的眼裏,婦人立時便有了決斷,一拍大腿,道:“得,就這丫頭了。”
然後,她便就着“領養”吉祥的費用,跟掌院進行了一番讨價還價。
掌院故技重施,借着阿愁擡着吉祥的身價,只說阿愁只要五百文錢,吉祥因年紀比阿愁大些,且性情柔順,也擅長照顧人,所以得值個八百文錢。
阿愁一聽就知道掌院是虛報了價錢。當初冬哥的報價才八百文而已。而一般來說,女孩要比男孩便宜一半的價錢呢。
顯然那婦人也不是一根棒槌,一聽就跳将起來,嚷嚷道:“如今一石米也不過才賣個八-九百錢,這麽個黃毛丫頭竟就要一石米的價?!何況我早打聽過了,別人打你們這裏領個丫頭回去,可只出了二百文錢呢!”又冷哼道:“二百文!多一文我也不要!”
這價砍的!這是攔腰帶對折啊!
阿愁看了不禁一陣擔憂。
她正擔心着掌院不肯接受這個價時,掌院那裏卻只作勢略掙紮了一二,竟就這麽點頭應了。這倒叫那婦人一陣懷疑,對她大兒小聲道:“這價是不是報高了?”
可不管是不是高了,掌院那裏已經拿起筆,在吉祥的戶籍紙上利落地添了一筆姓氏。于是,從此以後,吉祥便姓了鄭。
直到後來阿愁才知道,原來朝廷每年對慈幼院裏被領養出去的孩子都是有個指标考核的。所以,便是為了完成當年的指标,平日裏總是獅子大開口的掌院也不得不在年底時降了價。
所以說,其實根本就不是什麽“有錢沒錢,添丁進口過年”,而是因為年底時慈幼院裏大降價,才叫那些有勞力需求的人家動了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掌院松口太快,叫那個鄭娘子對吉祥的身價存了疑,她只推說身上沒帶足現錢,跟掌院商量着第二天再過來一手交錢一手領人。掌院則皮笑肉不笑地說:“什麽時候來領人都沒關系,反正吉祥已經上了你家的戶籍。”又半帶暗示半威脅道:“我們慈善局可是朝廷所辦,一應手續都要在官府裏備案的,這可開不得玩笑。”
自古以來百姓就沒有不畏懼官府的,看着那鄭大娘忽然變得畏縮起來的眼,阿愁便知道,即便這鄭娘子心裏後悔,怕也不敢毀約。
于是當晚,吉祥鑽進阿愁的被子裏,抱着她一陣依依不舍地低泣。
阿愁則對那個鄭娘子的為人禀性一陣憂慮,便以自己兩世為人的經驗,将她的觀察所得一一指點給吉祥:“那戶人家領了你去,叫你替他們家帶孩子是其一,不定也有拿你當個童養媳的意思呢。”
吉祥的哭聲一噎。
阿愁安撫地拍拍她的背,笑道:“不過,你這也算是如了你的心願,莊戶人家好歹屬上九流呢。而且,便是做童養媳,肯定也是給那個大郎的。我看,那個大郎對你倒是挺有點什麽意思的,看着你竟還臉紅了呢。”
吉祥窘迫地推了她一下。頓了頓,小聲問道:“你不怪我?”
“怪你做什麽?”阿愁一陣驚奇。
“我總覺得,好像是我搶走了你的前程一樣。”吉祥悶悶道。
“哪兒的話呀!”阿愁笑道,“明明是人家嫌棄我,看不上我呢。”又道,“那戶人家,我看其他人都還好,就是那個當家主母,從面相上就能看得出來,怕不是個好糊弄的。你得小心了。”
吉祥點點頭,把臉悶在阿愁的胳膊上,道:“我聽話便是,總叫他們找不着理由打我罰我也就沒事了。”
阿愁聽了,不禁默默一嘆。兩世為人的她,可比吉祥更知道人性之醜惡。有些人想要欺負人時,可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那一夜,阿愁一直不停地說着話。雖然她知道,哪怕她把她所有的經驗直接塞進吉祥的腦袋裏,也不能保證她将來就不會被那戶人家欺負了……
在她那東一榔頭西一棒的講述中,吉祥漸漸睡着了。看看那張稚氣的臉,阿愁嘆了口氣,伸手抱緊那孩子,也于不知不覺中沉入了夢鄉。
夢中,一張往常總是帶着寵溺笑容的臉,以她從沒見過的兇惡眼神狠狠瞪着她:“這是誰家小娘?怎的竟在這裏胡亂認親?!我女兒早在春天裏就已經病死了。”
那人伸手來推阿愁。阿愁一驚,本能後退,卻被身後一人扶住了肩頭。
她還不曾回過頭去,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頭頂上方笑道:“你可跟她不一樣,以你的本事,不管到哪裏,你都能過得很好。”
巷口那盞昏黃的路燈下,十七歲的秦川沖她亮着一口雪白的牙齒,笑彎起的眼眸裏滿是欣賞和……
以她為榮。
……
阿愁猛地驚醒過來。
便是她和吉祥依偎在一起,便是她倆身上合蓋着兩個人的被褥,她依舊感覺到一陣徹骨的冰寒。
她坐起身,以手抹着臉,耳畔回響着的,卻是二十年後,她于門後偷聽到的,秦川跟當年他口中的那個“她”所說的一段話——
“你跟她不一樣,以你的本事,不管到哪裏你都能過得很好。可她就不行了……”
她不知道秦川說這句話時,臉上是個什麽樣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記起,當年的他曾跟她說過同樣的話。但她卻是從他的這一句話裏,才忽然醒悟到,原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早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那個秋陽了。雖然秦川看着她的眼神裏依舊帶着溫柔,雖然他對她寵溺依舊,可她心裏一直都有着那麽一種強烈的感覺,他對她,早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那種欣賞了。直到再次聽到這句內容熟悉卻已經互換了主角的話,她才于恍然間明白到,原來他看着她的眼神裏,只剩下了一種親情式的包容,而早沒有了當年的欣賞和……以她為榮。
“怎麽了?”
吉祥揉着睡眼,撐起手臂問着她。
阿愁穩了穩心神,再次伸手抹過額頭,然後回頭對她笑道:“沒什麽。”
重新睡下,她扯過被子蓋嚴了二人,在吉祥耳旁小聲又道:“你且放心,就算我們的家人都不要我們了,我們也可以做彼此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