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認養
吉祥走後的第二天,便有一個原本睡在屋裏吹不到風的鋪位上的孩子卷着她的鋪蓋,搬到了之前胖丫的那個鋪位上。
阿愁正疑惑着她這是為什麽時,就只見阿秀将她的鋪蓋推到麗娘留下的空鋪位上。剩下的人見了,忙也都匆匆卷着鋪蓋,紛紛欲搶果兒和吉祥空下的那兩張鋪位。
直到幾人争執起來,阿愁才從她們的話裏聽明白,原來果兒她們幾人連着被人領走,叫寝室裏的孩子們都迷信着她們睡過的鋪位上面有“仙氣兒”,人人都想着沾上這一份好運道,這才争了起來。雖然平常對外時,一屋子的人顯得挺團結的,可這事涉及到各人的利益,這些女孩子們便都對着同伴露出了獠牙,竟撕頭撕臉地對打起來。直到最後驚動了老龅牙,帶累得阿愁也跟着挨了一鞭子,又被罰了集體餓上一天,衆人這才消停了。
又過了一天,果兒她們留下的空鋪位上,搬來了四個“狗腿子”,其中便有那領着她去聖蓮庵的桔子姑娘。
想着為了能夠早日逃離這個火坑,連這些平日裏享受着優待的“狗腿子”們竟也甘願搬進這間朝北背陰的寝室裏,且還睡在最冷的門邊上,阿愁想想都要替這些孩子感覺心酸。
只是,她的同情沒能維持多久,就變成了她也跟着急切巴望着自己什麽時候能夠逃離這座牢籠了。因為,沒了三個小夥伴的守望相助後,變得形單影只的她,很快就淪為那四個新搬來的“狗腿子”們共同的使喚丫頭……
轉眼到了臘月。
進了臘月後,慈幼院裏的孩子們心裏眼裏就只巴望着一件事:臘八粥。
原來,照例俗,臘八這一天,所有的佛堂庵院,以及那些積善人家,都會對外布施臘八粥。而慈善局裏這些老弱病殘們,便成了當仁不讓的布施對象。
據那些和胖丫一樣,在慈幼院裏呆了經年的孩子們介紹,臘八這一天,廣陵城門外都會搭起長長的施粥棚子,而他們則會排好隊,由“狗腿子”們領着于那施粥棚前挨着接受布施。據說這是一年當中,唯一一個可以任由他們放開肚皮吃到撐,而不會被掌院和管院們管束的日子。
做着秋陽時,阿愁其實很不喜歡吃這種雜七雜八的雜糧粥,如今被餓得兩眼發綠的她,則也跟慈幼院裏的孩子們一樣,忍不住咽着口水巴望起那香噴噴的“臘八節”來。
只是,叫她沒想到的是,她竟沒能吃到這一頓臘八粥。
臘月初八那天,因為他們要出去吃臘八粥,掌院便省下了他們的早飯。當餓得前心貼後背的阿愁帶着滿腹的期望,和同樣興奮着的小夥伴們排好隊形,正要出發時,卻是忽然跑過來一個“狗腿子”,對阿愁宣稱,鮑大娘叫她。
若是掌院來叫人,倒有一半的可能是有人來相看養子養娘的;管院娘子叫人,則十有八-九是逮到她犯了什麽錯,這是要挨罰了。
阿秀正幸災樂禍地嘲着阿愁時,那“狗腿子”則冷笑着又點了她的名。
頓時,阿秀的臉色也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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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磨磨蹭蹭來到前廳,就只見老龅牙正端着個架式,坐在上首裝模作樣地品着一盞茶。“狗腿子”桔子則陰着一張臉站在她的身後,懷裏抱着只茶盤,顯然是對老龅牙竟在這個緊要關頭指派她活計,耽誤她出去吃臘八粥的行為很是不滿。
在老龅牙的對面,那客席上坐着一個年約三旬左右的婦人。
阿愁進門的頭一眼,便看到這婦人頭上梳得油光水滑的發髻。那紮束得緊緊的發式,看得阿愁忍不住替她的頭皮一陣生疼。
婦人挺直着腰板,雙手沉穩地交疊在膝上。她身上穿着一件亮閃閃的黑綢衣裳,那面料的質感不禁叫阿愁聯想起苗族的亮布。硬而挺刮的衣料,襯得婦人的腰板更為板直,也叫人一眼就注意到她那張不茍言笑的面容。
這婦人生着一張容長臉型,肌膚白淨,鼻梁上略有幾點雀斑。臉上雖施了一層薄薄的香粉,卻并沒有點唇,也沒有勾畫眉眼。耳朵上飾着枚簡潔的銀丁香,發髻上插着的,也是一根樸素的銀簪。
搜尋着原本那個阿愁的記憶,阿愁覺得,從這婦人的打扮來看,她應該是個寡婦。
就在阿愁偷偷打量着那個婦人時,那婦人也在默默觀察着她和阿秀。
半晌,老龅牙才裝腔作勢地放下茶盞,對客座上的婦人笑道:“領養一事,本該掌院親自過問才是。只因今兒是臘八節,再沒想到城裏那些有名望的人家,竟是從大王起,一家家都想着我們院裏這些可憐的孩子們。因蒙着各方高義,我們掌院不得不一一登門道謝,所以此刻并不在院中。倒是怠慢了貴客。”
她假惺惺地沖着那婦人一欠身,擡手指着阿秀和阿愁道:“以貴客的要求,我覺得這兩個孩子就極為合适,不知貴客意下如何。”
阿愁不由和阿秀對了個眼。她二人都再沒想到,叫她們來,居然不是受罰,而是有人想要認養養娘的!
那婦人看起來并不是個多話的。她只沉默地打量着阿愁和阿秀,半晌,才站起身來,向鮑大娘問了聲:“我可不可以……”
鮑大娘知道她這是想要就近看清楚阿愁和阿秀,便點了點頭,道了聲“請便”。
婦人走到阿愁和阿秀的面前,先是輪流把她二人的相貌身材打量了一遍,然後轉到她倆的背後,卻是不知道在看什麽,半天也沒有轉到前面來。
阿愁到底是兩世為人,只沉穩地站着,阿秀則忍不住悄悄側了一下頭,想往身後偷看過去。
片刻後,那婦人走到她二人面前,問着她倆道:“你倆這頭發,都是自己梳的?”
阿秀搶着答道:“是。”
阿愁頓了頓,也跟着答了聲“是”。
婦人點了點頭,又問了她倆的年紀,會些什麽,以及什麽時候來慈幼院的,再問着之前的家人情況。
阿秀是三四歲時被人遺棄在慈善局側門邊上那只棄嬰箱裏的,身世倒沒什麽有疑問的地方,可阿愁就不同了。她猶豫了一下才答道:“不記得家人了。”
老龅牙聽了,卻是這才想起她那離奇的身世,便呵呵一笑,拿她那段經歷當八卦宣揚了起來。
“這孩子,”她道,“就是那年官府從人販子那裏起獲的幾個孩子中的一個。因她家人一直沒來把她領回去,如今她也算得是個無主的。”
婦人聽了,眉頭不由一皺,道:“若是我領了她,回頭她家人又找來,這該如何算?”
“您且放心吧,”鮑大娘笑道,“因那案子牽連到汾陽公主府上,叫咱大唐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父母肯定也早聽到消息了。若還想要她,只怕早像別人家裏那樣找來領了她回去,可直到至今都沒人來領,那肯定就是不要了。想也是,經了人販子的手,誰能說得這孩子沒跟那些人學壞了?便是她品性沒變,單只她是個姑娘家,又有誰能保證得了她的清白……”
老龅牙說得暢快,一時竟忘了眼前之人是位“買主”。等她看到那婦人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向她,她才忽地反應過來,忙讪讪一笑,又改了口吻,道:“不過,這孩子的品行倒是沒什麽問題的,怎麽說她在我們院裏也養了兩三年,若真有個什麽不對,我們早看出來了。”又指着阿愁道:“這是個好孩子,又乖巧又聽話。”頓了頓,指着阿秀又道:“這個也不錯,身世清白,人也機靈。”
那婦人微蹙着眉尖一陣搖頭,似對阿愁和阿秀都不滿意的模樣。
老龅牙心裏不禁一陣後悔,暗怪自己嘴太快了些,忙補救道:“好叫貴客知道,朝廷早有規定,凡是被送進慈幼院和慈育院的孩子,便算是其生身父母遺棄了他們。将來不管這孩子被何人領養,跟其親生父母親族都再無關系。即便是那親生父母找來,官府也要追問他們一個遺棄之罪的。貴客盡管放心。”
老龅牙殷切地盯着那婦人時,婦人則緩慢地搖了搖頭,圍着阿愁和阿秀又轉了一圈,然後拿起二人的手看了看,又嘆了口氣,道:“再沒別的人了嗎?”
老龅牙一挑那淡眉,帶着種輕蔑之色,笑道:“娘子若肯再多出一些錢,倒也不是沒什麽人選的。可娘子只願意出這點錢,就只能這兩個了。”又指着阿愁道:“因這孩子身世上麻煩,倒是可以再往下便宜一些。”
婦人聽了,立時在阿愁的面前站住,一邊看着阿愁低垂的頭頂,一邊問道:“可以便宜多少?”
“八……五十文。”老龅牙道。
婦人微微一笑,頭也不回地道:“正如大娘所說,這孩子經了賊人的手,品性如何叫人存疑,我只願出八十文。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啊?!”老龅牙立時跳将起來,險些帶翻了桌上的茶盞,“不行不行,”她把個腦袋搖成撥浪鼓一般,“這也忒便宜了!”
婦人整了整衣袖,轉過身去,淡淡道:“既這樣,那就算了吧。我原不過是去聖蓮庵進香時,聽那裏的小師傅說起你們這裏,才臨時起了這麽個念頭的。既然兩方說不攏,這件事就這麽着吧,原也不過是我一時的異想天開。”又客客氣氣地沖着鮑大娘行了個禮,道了聲“叨擾”,竟轉身就要走人。
“哎哎哎,”老龅牙趕緊一陣叫喚。見那婦人在門邊上站住,她一跺腳,嘆道:“我們院裏的女孩兒,可再沒這麽低的價了。掌院回來非要埋怨我不可。”
“可是,”婦人拿眼尾一掃阿愁,帶着一臉嫌棄道:“只沖着這孩子的身世,除非你們瞞着,只怕也沒人家敢要。”
老龅牙知道她說的是實情。且依着往年的舊例,過了臘八之後,各家各戶就都忙着過大年了,只怕再沒什麽人有那個心思來慈幼院裏領孩子。想着今年還差着的名額,老龅牙略一沉思,便作勢又是一跺腳,道:“得,今兒是臘八,只當是你跟她于佛祖前有這緣分,我背了掌院的罵,也替你們做了這主吧。”
說着,叫桔子拿過筆墨,又翻出阿愁的戶籍紙,扭頭問着那婦人,“還不知道貴客姓氏,落籍于哪一行當?”
婦人默默一笑,轉過身來答道:“免貴姓莫。我乃是個女戶,做着梳頭的行當。”又看着阿愁道:“這孩子領回去,将來是要接了我的衣缽,替我養老的。”
于是,以八十塊麥芽糖的價,阿愁從此以後有了姓,姓莫,叫莫愁。
莫愁莫愁,萬事不愁——這般一改,她那不怎麽吉利的名字倒是變了個意味。
只是,依着大唐的律法,除非将來她嫁人改換門戶,否則她這一輩子便只能是那下九流裏專門給人梳頭的梳頭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