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改衣
洗完澡,收拾完一地的狼籍,莫娘子在她以為阿愁沒看到的地方悄悄打了個哈欠,然後回頭問着裹在被子裏的阿愁:“你餓了嗎?”
阿愁搖了搖頭,見莫娘子明顯一副強撐着的模樣,她便也假裝打了個哈欠,道:“就是有點困。”
顯然這話正合莫娘子之意,她立時便道:“既這樣,你先睡會兒。等你醒了,我再給你弄點吃的。”
便是莫娘子什麽話都沒有說,只沖着她于腳榻上另設了一套鋪蓋,阿愁就已經看出,這腳榻應該就是自己以後的床了。于是她不等莫娘子過來安頓她,便就勢于腳榻上睡了。
她原只是看莫娘子撐不住的模樣,才說着自己困了的。可這會兒洗了澡,幹幹淨淨又暖暖和和地裹在被子裏,近一個月來都不曾好睡的她,竟不知不覺間就真的睡着了。
等她醒來時,只見太陽已經西斜了,西邊的窗紙上被夕陽染成一片金紅色,映得整個卧室裏都透着一片朦胧的暖意。
阿愁眨了一會兒眼,才想起來自己身處何地。
她從腳榻上撐起手臂,一擡頭,就只見莫娘子正盤腿坐在床頭處,就着窗口朦胧的光線在做着針線。
她那一頭不曾盤束的長發黑油油地披在肩上,使得她看上去十分的年輕,叫阿愁猜着她大概最多也不過才二十五六歲的年紀而已。
莫娘子的手裏正在縫着一件衣裳。那衣裳的旁邊,還放着另外幾件已經改好了的小衣裳——顯然她根本就沒有休息。
阿愁擡頭的動靜,立時驚動了正專心做着針線的莫娘子。她擡眉瞟了阿愁一眼,便沖那已經改好了的衣裳擡了擡下巴,道了聲:“穿上試試。”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這才伸手過去拿起那幾件衣裳。
卻是一套中衣,以及一條棉裙子。看衣料,應該是莫娘子用自己的舊衣裳給她改的。
阿愁擡頭往莫娘子身上看去。因這會兒是在家裏,莫娘子的身上只穿着一件藍底粉色小碎花的掐腰小襖,下面是一條深藍色的棉裙。從那洗得已經褪了大半的顏色便能知道,這身衣裳應該也有些年頭了。
她于被窩裏穿好中衣,站起來給莫娘子看了看衣裳大小,莫娘子皺着眉頭道了句:“竟大了。”又道,“你可真不像已經九歲了的模樣。”
阿愁看看她,心說,你也不像你打扮出來的三旬年紀呢。她有心想問莫娘子的歲數,可看看莫娘子那張明顯不願意跟人交心的模樣,她只得歇了這念頭——若她是秋陽的那個年紀,她或許還能以個平等的身份跟莫娘子相交,可如今她只是個孩子,便是她問了,作為“養母”的莫娘子肯定也不會搭理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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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愁醒來時,莫娘子手上的棉襖已經改好了大半。又過了約一刻鐘,這件棉襖才最終大功告成。
“試試。”
莫娘子将那棉襖抛到阿愁的身上,然後下了床。
這是一件淺粉色為底,上面印着大紅花樣的棉襖。那花樣和顏色,以秋陽的眼光來看,簡直俗氣到要人命。可在她穿上那衣裳後,莫娘子顯然看得十分滿意,點頭道:“這原是我年輕時候的衣裳,也沒穿過幾水就……”她忽地收住話尾,又道:“沒幾天就要過年了,這衣裳就給你過年穿吧。”再道,“你可愛惜着些,過後出去接活,這就是你的大衣裳了。”
如今的阿愁已經知道,所謂的“大衣裳”,其實就是人們日常出門見客時所穿的一種常服。和莫娘子身上正穿着的那件小襖相比,其實式樣完全一樣,只不過是下擺的長度略長一些而已——以當時的習俗來說,外衣長度若是不能及到臀部以下,這種衣裳便只能在家裏穿着。若是叫外人看到女子穿着下擺及臀的衣服出門,那将是一件極丢臉的事,簡直相當于是後世之人穿着睡衣出門一樣。
阿愁低頭瞅着自己身上的新衣裳時,莫娘子已經換好了衣裳,卻又是那件仿佛苗族亮布一般的黑綢大衣裳——阿愁忍不住懷疑着,莫娘子是不是只有這麽一件體面的衣裳。後來她才知道,她把莫娘子想得忒窮了些,怎麽說人家也是有兩件這樣一模一樣大衣裳的,換洗總不成問題。
換好了大衣裳,莫娘子于梳妝臺前坐了,伸手揭開那鏡子上蓋着的鏡袱,又打開梳妝臺右側那只裝飾精美的漆盒,從最下面的一層抽屜裏拿出一塊淺藍色的綢布披在肩上,然後從倒數第二層抽屜裏拿出一把梳子——直到這時阿愁才知道,原來這只精美的漆盒,竟是莫娘子的吃飯家夥。
拿着那梳子,莫娘子仔細梳理着她那及腰的長發,其間還輪流換了好幾把不同大小和造型的梳子。最後,只見她的手腕一陣翻轉,阿愁還不曾看清她的手法,莫娘子已經極利落地将一頭長發挽成了一個發髻,卻是不用任何發夾幫忙,竟只以一根銀簪便固定住了那發髻。且這發髻看起來還盤得極緊,似連八級臺風都不可能吹散的模樣。
莫娘子手裏在熟練地盤着頭,其實那眼一直在鏡子裏觀察着阿愁的神色。見她一臉好奇地看着她盤發的模樣,莫娘子于心裏暗暗點了點頭,收了肩上披着的絲帕,回頭叫着她道:“你過來,我替你梳一梳頭。”
阿愁穿着莫娘子的睡鞋下了腳榻,于那圓木凳上坐了。莫娘子将手裏的絲巾披在她的肩上,一邊仔細地替她梳着頭,一邊對她說道:“想來你應該也知道,我是個梳頭娘子,以替人梳頭為業。你跟了我,将來自然也是要入這一行當的。我這人嘴笨,不會教人,得靠你自己多看多學了。有什麽不懂的,你就問我。平常的時候莫偷懶,多拿你自個兒的頭發練一練手。”又撫着她的頭發道:“好在你頭上沒生虱子。”
阿愁忍不住在心裏一陣翻眼:虧得沒在她身上發現虱子跳蚤,不然只怕這愛幹淨的莫娘子得像對她的那件棉襖一般,便是舍不得扔掉她,肯定也再不許她呆在這間屋子裏了。
替阿愁挽了個雙鬟髻,莫娘子将那絲帕和用過的梳子清理了,重新收回妝盒裏,然後便做了件叫阿愁吃驚的事——她拿起那面銅鏡,翻開妝盒的頂層,稍一擺弄後,竟将那面銅鏡安裝在了妝盒上。
關好妝盒的櫃門,莫娘子一邊拿了把小鎖頭鎖着那妝盒,一邊對阿愁又道:“人都說,梳頭是個下九流的行當,可只要你老實肯做,自己立得正,憑手藝吃飯,倒沒什麽可覺得丢臉的。而且,只要你手藝精道,這一輩子雖不會大富大貴,好歹糊口總不成問題。不過!”
莫娘子的神色驀地一正,微彎下腰,盯着阿愁的雙眼又道:“做我們這一行的,最忌個口舌是非。我們這些人,整天穿街走巷,又因得了雇主的信任才能登堂入室,耳朵裏難免會聽到的一些別人家的陰私八卦。可便是聽到,爛也要爛到肚子裏,一張嘴千萬要守嚴了。不管誰家的是非,絕不許從我們的嘴裏說出去。你可要切記!這不僅是你謀生的根本,有時候更是保命的根本!”
阿愁愣愣地點着頭。
直起腰,莫娘子又道:“還有一點。因我們常在外面走動,難免會跟外面亂七八糟的人有所接觸。可不管那些人說什麽、做什麽,你只記住一句話:‘行得正做得正’。只要你自己舉止端莊穩重,不給人說三道四的機會,就沒人能說你的是非。”
阿愁眨着眼又是一陣連連點頭,雖然她心裏想的,是莫娘子出去打洗澡水時,樓下那刻意壓低了音量的嘀嘀咕咕。
因莫娘子的鞋是怎麽也不可能改小了給阿愁穿的,所以莫娘子只好一臉嫌棄地把早被她扔到門外的鞋又撿了回來。
以前沒得挑剔的時候,阿愁也沒法介意這雙早沒了後跟的鞋。如今換了身幹淨衣裳,又洗刷得幹幹淨淨,便連阿愁自己都嫌棄起這鞋來。
見阿愁別扭地提着裙擺,明顯一副不願意叫她的裙擺碰到那雙髒鞋的模樣,莫娘子忍不住一陣暗暗發笑,便幫着阿愁把裙子系高了一些,然後帶着她出了門。
阿愁站在房門邊上,等着莫娘子鎖門時,扭頭間,卻是忽然注意到,斜對角那二樓東廂左側房門上挂着的門簾似微微晃動了一下。仔細看過去,她便和一雙隐在門簾後面往她們這邊張望着的眼睛撞了個正着。
而與此同時,樓下西廂裏的那個老太太也從天井裏伸着脖子往樓上這邊張望着。
許是因為反正已經叫阿愁瞧破了行跡,莫娘子這裏才剛收好鑰匙,那西廂左間的門簾就被人挑開了。一個婦人端着個盆出來,狀似她正巧也要下樓一般,看着莫娘子笑道:“阿莫在家呢,還當你出去了呢。”又似剛發現阿愁一般,裝着個驚訝狀問道:“喲,哪來的一個小孩?”
莫娘子沖那婦人禮貌地笑了笑,低頭對阿愁道:“那是鄭阿嬸。”又對鄭阿嬸道:“這是我新收的徒弟。”
阿愁便彎着眼眸沖那鄭阿嬸甜甜一笑,叫了聲:“阿嬸。”
果然她笑起來的賣相極佳,叫那婦人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來,對莫娘子道:“這孩子,長得倒挺喜慶。”又擡頭接着剛才的話問道:“你什麽時候收的徒弟?怎麽之前都沒聽你提過這個打算?早知道,我就把我那娘家侄女給你送來了。”
莫娘子的眼一閃,伸手握住阿愁的手,一邊帶着她往樓下走,一邊頭也不回地對跟在她身後的婦人笑道:“我這是上不得臺盤的行當,只怕你那侄女不願意入這一行呢。”
她這話,不禁叫那跟在她身後的鄭阿嬸的腳下一頓,然後笑道:“你這個行當怎麽了?我瞧着就挺好。便是直到如今,那刺史夫人見到你,可不也要客客氣氣跟你打着招呼?那可是我們伸着杆子也夠不着的人物呢。”
阿愁不禁好奇地擡頭看了莫娘子一眼。而莫娘子的眉間則明顯地皺了一下,顯然她不願意別人提起這件事的。
“這是誰家的孩子?”樓下那王家阿婆早已經站到了樓梯邊上,問着莫娘子道:“她家裏送了多少拜師禮給你?”
只從莫娘子驀然收緊的手勁上,阿愁便知道莫娘子挺煩這些八卦鄰居的,于是她裝着個孩子的天真模樣,搖着莫娘子的手大聲道:“師傅,我餓了。我們能再去之前你帶我去的那家,吃他家新出爐的包子嗎?”
她故意把一句話拖長了說,卻是恰好借着她的音量,蓋過了王阿婆的那些八卦問題。
莫娘子看看她,眼眸中閃過一絲笑意,便就勢假裝沒注意到王阿婆也在問的她話,借着跟阿愁的對答,沖那王家阿婆和跟在她身後下了樓的鄭家阿嬸客客氣氣打了個招呼,便領着阿愁飛快地出了院門。
出得門來,阿愁瞟了一眼身後,然後擡頭沖着莫娘子得意一笑。
莫娘子則沖她搖了搖頭,唇角處卻忍不住跟着提了一提。等走到門裏的人聽不到的地方,莫娘子才道:“除了我們,那樓上下一共還住了十一戶人家,難免會人多嘴雜了些。別人若是問你什麽,你只叫他們來問我便是。”又道,“你莫要學着他們,別人家的事跟你無關,莫要胡亂打聽。”
“是。”阿愁乖乖地應着。
此時已到了落日時分。許是外出謀生的人們紛紛下了工,坊間那條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明顯比阿愁剛來時又多了許多,倒是那些運貨的車馬少了不少。
阿愁初來時,是莫娘子獨自一人走在前面,阿愁跟在後面的。如今第二次出門,許是因為路邊行人多了,莫娘子怕阿愁被人沖散,也或者是因為替阿愁洗過澡後,愛幹淨的莫娘子沒了顧忌,或者只是莫娘子終于覺得和阿愁之間有些熟悉了,總之,自出了巷口後,莫娘子便一直拉着阿愁的手。
和之前總有人跟莫娘子打招呼不同,因路上行人多了,且這正是各家忙着做晚飯的時候,倒叫她倆一時沒那麽顯眼了。
雖說自穿來後,阿愁就知道,這個世界裏的人們是吃着“一日三餐”的,可她明明記得那真正的大唐,似乎應該還是“一日兩餐”才對。而要解開這個謎題,除了問人外,阿愁只想到一個途徑:書。
所以她一路都在往街邊的店鋪門招上瞅着。
莫娘子見了,只當她是孩子的好奇,倒也沒有阻止她這不夠端莊的行徑。
直到莫娘子拉着阿愁進了一家估衣鋪子,阿愁都不曾在這條街上看到過一家書鋪,更沒有看到過有什麽筆墨鋪子——顯然,這個坊區裏的讀書人并不多。
莫娘子于估衣鋪子裏替阿愁買了一雙七成新的鞋後,便帶着她又跑了幾家衣料鋪子,卻是沒有買那種整的面料,而買了些零頭碎腦的布料。回去的路上,莫娘子果然給她和阿愁兩人各買了個包子,只說回去再熬一鍋粥,便是她倆的晚飯了。
等莫娘子于那鐵鍋似的暖爐上炖上粥,又将包子架在鐵架子上烤着,她便開始教着阿愁用漿糊将那些零頭碎腦的布料糊成鞋底,又帶着挑剔皺眉道:“你都已經九歲了,怎麽連個鞋底都不會糊?”
阿愁倒是挺坦然的,擡頭笑道:“沒人教。”
頓時,莫娘子不吱聲了。
于是阿愁便發現,其實她這養母挺容易心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