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初來乍到
第二天一早,那巡街的才剛打過五更兩點,睡在床上的莫娘子就翻身坐了起來。
虧得阿愁如今已經習慣了早起,忙也跟着從腳踏上坐起身來。
莫娘子見狀,只道:“你且再睡會兒,時辰到了我再叫你。”
初來乍到的阿愁可不願意在莫娘子的眼裏落個愛睡懶覺的壞印象,因笑道:“我醒了。”
見她利索地穿了衣裳,莫娘子也就不說什麽了。她下了床,點起放在梳妝臺上的燈,回過頭來時,只見阿愁已經穿好了衣裳,正踮着腳尖在替她疊着被子。莫娘子怔了怔,到底還是什麽都沒說,只将那盞燈留在梳妝臺上,她則轉身摸黑出了門。
等阿愁疊好了被褥,推開門,探頭去看莫娘子在做什麽時,她才發現,原來莫娘子是在門外的走廊上升着炭火。
見她出來,莫娘子沖她招了招手,悄聲道:“你來替我,我去打水。”
阿愁眨了眨眼,只呆站着沒動。
莫娘子不由一皺眉頭,道:“你不會升火?”
阿愁搖頭。不管是阿愁還是秋陽,她倆還真都不會……
莫娘子的眉頭又擰了一下。想了想,她拉過阿愁,将一把扇子塞到她的手裏,指着那銅鬥裏正燃着的刨花木屑和幾塊木柴道:“輕些扇,別把火扇滅了就行。”
她糾正了一會阿愁的力道後,才回屋提了只木桶去樓下的井臺邊打水。
莫娘子打水時,阿愁看到,樓上東北角的那間屋裏亮起了燈。隔了一會兒,隔壁的倒廈間裏也亮起了燈。等莫娘子提着水桶上樓時,樓下東廂裏的人也醒了。
雖然這是阿愁頭一次升火,不過她幹得倒也不壞,那木柴很快就燃了起來。只是那煙熏得人夠嗆。莫娘子見了,只叫她繼續,便提着水桶進了屋。過了一會兒,當樓裏又有兩戶人家陸續亮起燈後,莫娘子才從屋裏出來。
見她出來,阿愁以一種期待表揚的神情看着她,偏她竟似沒看到一般,只低頭看看銅鬥裏木柴的煙氣散得差不多了,便提着銅鬥回了屋裏。
阿愁不由眨巴了一下眼。直到心頭升起一股失望,她才意識到,她居然在尋求着莫娘子的認同。
雖然這具身軀是個孩子,可阿愁自認為她早已經是個不需要別人認同的成年人了,發現她居然還殘留着那種幼童般的心态,阿愁不由擡手揉了揉鼻子。
跟在莫娘子身後進了屋,一擡頭,她便看到那南窗下的竹榻旁,多了一塊用兩只方凳架起的大案板。案板上,放着一塊剛剛揉好的面團。原來剛才莫娘子是在屋裏忙着揉面團來着。
阿愁看着那塊案板時,莫娘子則以火箸夾着那幾塊正燃燒着的木柴,放進桌爐上那口“鐵鍋”的灰燼裏。她在木柴上面壓了幾塊泥炭後,重新放好鐵架,又将一只裝了水的銅壺坐在爐上,這才擡頭對阿愁道:“以後家裏的事你都要慢慢學起來。”
阿愁乖乖點了點頭。
只聽莫娘子皺眉又道:“怎的沒梳頭?”
阿愁擡頭,這才發現,莫娘子居然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梳好了頭。
莫娘子道:“那天你說那個頭是你自個兒梳的,今兒再梳個我瞧瞧。”又道,“我在梳妝臺上放了把梳子,以後你就專用那把吧。”
阿愁答應着,才剛要進裏間,莫娘子又叫住她,指着五鬥櫃上的燈道:“把燈拿進去。”
阿愁一愣。屋裏就只點了這一盞燈,她若拿進去,外面便沒亮了。
莫娘子揮着手道:“我不需要。倒是你,梳得仔細些,等一下你要跟我去主顧家裏的。”
阿愁眨眨眼,見莫娘子又皺起了眉,她這才拿了那盞瓷燈進了裏間。莫娘子則回到案板前繼續揉起面團來。
過了一會兒,面團揉好了,那桌爐裏的火也升了上來。莫娘子洗了手,調整了一下爐子裏的泥炭,又試着銅壺裏的水溫應該可以洗漱了,便提了那銅壺準備洗臉。擡頭間,卻是正看到那紙屏風上,如皮影戲裏的紙人兒一般,映着阿愁的影子。
小小的一個人兒,單薄的身軀上偏撐着一個大腦袋,看着就跟個豆芽菜一般。
這不禁叫莫娘子想起昨天給這孩子洗澡時,她那沒有二兩肉的小身板。想着這孩子的身世,莫娘子默默嘆了口氣,于心裏暗道了一句:這也是個苦命的。
其實早在季銀匠打從慈幼院裏領回那個小男孩之前,莫娘子就曾動過要收養一個養娘的念頭。只是,領養一個孩子可不比買件家具物什。買來的物品若是發現有問題,總還可以找店家去退貨換貨,從慈幼院裏領出來的孩子,可是再沒有個退換一說的。
何況,聽說那小男孩花了阿季近兩百文錢。而她手裏所有的餘錢,扣了年關裏該要用到的各種花費後,總共才不過剩下一百文出頭而已。雖說金蘭幫她打聽到,領個女孩只要男孩一半的價,可若是她真個花了這筆錢領回一個,叫她銀錢上吃緊倒還在其次,萬一不小心領回一個淘氣的,那她可真就是“拿錢買受罪”了。
臘八那天,她去聖蓮庵進香之前,她嫂子又來鬧了一回,叫她心情很是糟糕。路過慈善局時,因想着她嫂子說的那些話,又想到過年期間她的父母兄弟姐妹肯定還得舊話重提,她于一陣煩躁之下,才那般不管不顧地進了慈幼院。
她原只想着看一看的,并沒有真心想要領一個回去,卻是沒想到,她随口還了個價,那慈幼院裏的人竟就這麽一口應了。
而雖說阿愁生得極是單薄,且身世上還有太多不能講究的地方,可比起另一個來,莫娘子倒是更中意她。因為她發現,這孩子雖然生得算不得好看,可一雙不大的眼眸看人時極具神采,且還靈動。于是又一個沖動之下,她便在那紙契約上按了手印。
從慈幼院出來後,莫娘子心裏整整打了一天的鼓。她總擔憂她看走了眼。直到第二天,領着阿愁出了慈幼院,她于一路上仔細觀察着,便發現,這小阿愁雖然“賣相”不算好,可其實人真的聰明,也很有眼色,還挺懂事。
莫娘子一邊洗漱着,一邊暗暗慶幸着自己的好運。等她洗完了臉,一回頭,就只見阿愁手裏拿着那盞瓷燈,正站在屏風邊上看着她。那頭發果然梳成跟那天一樣的兩個發鬏。
阿愁走過來,踮着腳将燈放在五鬥櫃上,又主動轉過身去,讓莫娘子檢查她的發式。
莫娘子點了點頭,然後看着阿愁一陣猶豫。雖說她嫁過人,可到底不曾生養過。便是兄弟姐妹家裏都有孩子,可自小就被送去貴人府邸當差的她,跟家人原就不親近。且她生性嚴肅,總嫌着那些孩子淘氣,那些孩子也懼怕着她的一張冷臉,所以她一點兒也沒有照顧孩子的經驗。
“你……”她頓了頓,“會自己洗漱嗎?”
阿愁那細長的眯眼兒立時彎成兩道月牙兒,笑着應道:“會的。”
莫娘子便從五鬥櫃裏翻出一塊舊帕子遞給她,道:“以後你就用這塊巾子吧。”
而雖然阿愁說自己會洗漱,其實莫娘子多少還是有些不放心的——怕她洗不幹淨。所以阿愁洗臉時,她便在一旁看着她。等阿愁洗完了臉,她就手遞過去一個竹子做的小盒子,那是刷牙用的青鹽。阿愁看了,心裏不禁一陣感慨,這竟是自她“醒來”後,頭一次刷牙……
洗漱畢,阿愁主動端起那洗臉銅盆,對莫娘子道:“是倒到樓下去嗎?”
莫娘子猶豫了一下,問道:“你端得動嗎?”
阿愁點點頭。
莫娘子不禁又猶豫了一下,才道了聲:“那你小心些,莫要摔了。”便替她開了門。
阿愁梳頭時,樓下巷子裏正好有巡夜的更夫經過,所以這會兒大概是五更四點的模樣。她于心裏默默換算了一下,這時辰大概就相當于後世的四點左右。可這時候,那樓上樓下所有屋裏都已經亮起了燈。
這般一對比,她才知道,原來慈幼院裏起得算是晚的了。那老龅牙來踹門時,一般都已經是卯時前後了。換作秋陽熟悉的計時,也就是晨時五點左右。
阿愁下樓時,只見那井臺邊正有個人在打着水。從一樓東間的倒廈裏透出的燈光,叫阿愁看到,那是一個年紀在三旬左右的漢子。
漢子看到她,不禁“咦”了一聲,揚聲問着她道:“你就是阿莫收的那個徒弟?”
男子的這一聲氣兒,卻是立時引得原本緊閉着的好幾間房門都“呀”地一聲被人拉開了。
阿愁眨了眨眼,到底不肯做那被人參觀的“稀有動物”,便假裝腼腆地沖着那漢子抿唇一笑,将銅盆裏的水倒進天井邊沿那磚砌的排水溝裏,扭頭“咚咚”地跑上了樓。
她跑進屋時,莫娘子正在案板前切着面條。見她進來,莫娘子便道:“這火頭過旺了,你撥一撥火。”
阿愁:“……”
她完全是有聽沒懂!
見她站在那裏發着愣,莫娘子的眉不由又是一皺,道:“你不會生火也就罷了,怎的連撥火都不會?!”
她不滿地搖了搖頭,只得于抹布上抹了手,過去拿火箸夾開桌爐上的鐵架子,一邊調整着“鐵鍋”裏的火頭一邊道:“這些活計,一般孩子打四五歲起就要學起來了……”
說到這裏,她才想起阿愁那段離奇的身世。于是她的話尾一斷。
頓了一頓,她将火箸交到阿愁的手上,道:“火力要均勻了,才不會浪費炭火。”
阿愁看看她,便接過火箸,學着她的模樣調整起那些炭火的位置來。
“輕些,慢些,莫要揚起爐灰。”
莫娘子教了她一會兒,便又去忙着切起面條來。只是,顯然她并不放心阿愁,卻是一邊做着自己的事,一邊看着阿愁的動作。
這不禁叫阿愁又想起她奶奶來。她奶奶便是這樣,總不放心叫她做任何事,哪怕只是洗個碗,她奶奶也要像個監工一樣在一旁嚴密監視着她,一邊還不停地指正着她做得叫人不滿意的地方。
好在莫娘子倒沒有像她奶奶那樣也于言語上打擊着她,只如閑聊一般,問着她道:“你還記得你離家時是幾歲嗎?”
這貼心的“離家”二字,令阿愁眨了一下眼才答道:“五歲。”
“五歲多少應該能記事了吧。那你還記得你家人嗎?”
阿愁不禁于心裏默默一嘆,“只隐約記得一點點,記不太真切了。”
這卻是實情。似乎因為小阿愁受到的打擊太深,以至于有關她父母親人的記憶,竟只剩下了一些模糊的片斷。
她知道莫娘子這麽問,是想要了解她的過去,便主動又道:“當初官府曾照着我記得的地方把我送了回去。可那戶人家說我記錯了,他們家丢的那個孩子早就已經死了。”
頓時,莫娘子不吱聲了……
吃完了早飯,莫娘子拿一塊不起眼的舊布裹了那只華麗的妝盒,又于牆上取了盞燈籠下來,便帶着阿愁準備出門。
阿愁伸手想要去接那妝盒,莫娘子側身避開她的手,想了想,将那盞燈籠遞了過去。
莫娘子鎖着門時,只見最裏面那間倒廈的門忽然開了,一個約三旬左右的婦人抱着只木盆從房裏出來。莫娘子見了,稱着那人“李姐”,和那人打着招呼。
那婦人雖好奇地看了阿愁一眼,卻并沒有像二樓東廂裏的鄭阿嬸那樣主動向莫娘子打聽,只應了聲:“這是上工去?”便抱着那盆先下了樓。
阿愁看到,那間倒廈的門裏,探出個小腦袋。那是個年紀在五六歲左右的小男孩。見阿愁看到他了,那男孩飛快地縮回了腦袋。
莫娘子帶着阿愁下樓時,樓下井臺邊已經圍了一圈在洗漱着的人。見她們下來,幾乎所有人都擡頭看向她們。從王阿婆起,人人都招呼着莫娘子。當然,也少不了人好奇打聽着阿愁的來歷。
井臺邊打着水的李姐見了,便擡頭笑道:“不過收個徒弟罷了,哪值當大家夥兒這般大驚小怪的。”又催着莫娘子道:“快走吧,你不是要趕時間嗎?”
莫娘子沖着那李姐感激一笑,這才帶着阿愁脫了身。
等莫娘子帶着阿愁來到坊門前那條街上時,遠處的坊門正應着卯初的晨鐘緩緩開啓着。
此時正值隆冬臘月,淩晨五點時的天空依舊黑着,所以街上不少行人都和阿愁一樣,手裏提着盞燈籠。
看着那些星星點點的燈籠,以及街邊已經出攤的早點鋪子,阿愁才發現,原來這麽早就出門尋生活的人,不只莫娘子一個。
雖然街邊賣早點的攤位很多,不過,停留下來吃早點的人卻并沒有阿愁想像的那般多,顯見着多數人都是在自家吃過早飯才出門的。
直到這時阿愁才明白到,為什麽這裏的人都起得這麽早。便是莫娘子算是動作利索的了,從起床洗漱到吃完早飯,也足足耗了近兩個小時——想也是,這個年代裏可沒個方便快捷的煤氣竈、電磁爐,更沒有方便面,想要吃上一頓熱乎又便宜的早餐,可不得什麽都要動手現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