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主顧

出了仁豐裏,沿着甘泉街向東,又過了一座名叫“攬月”的石橋,阿愁便跟着莫娘子來到了另一個坊間。

坊前的牌樓上,刻着“福康”二字。

雖然只隔着一條河,這個坊區看上去卻是明顯要比仁豐裏高出了好幾個檔次,甚至比仁豐裏對面的那個常樂坊看着還要氣派上一籌——後來阿愁才知道,從福康坊再過去,便是王府了。所以這裏住的人家,以果兒她們那“九流論”來說,至少都是中九流以上的人家。

進了福康坊,莫娘子帶着阿愁來到一戶以朱漆塗門的人家門前。便是穿越而來的阿愁都知道,在這等級森嚴的社會裏,能用朱漆塗門的,家裏肯定是當官的出身。雖然她說不清具體得到哪一品級才夠資格享受這種待遇。

不過,這戶人家雖有朱漆大門,可那門戶看起來倒算不得怎麽氣派,不過是兩扇對開的大門,以及門邊各設了一只看起來并不起眼的石鼓而已,竟連個石獸都沒有。

當然,便是這大門看起來不夠氣派,以莫娘子的身份也沒那資格走正門的,所以莫娘子帶着阿愁繞到後門處,從後門進了那宅邸。

顯然莫娘子于這府上是常來常往的,那守着後門的婆子看到莫娘子,便打趣着她道:“一看到你來,我就能猜着,這會兒肯定是卯初三刻了。”

另一個婆子也笑道:“阿莫比那鐘鼓樓上的鐘點還準時呢。”話畢,那婆子便看到了提着燈籠跟在莫娘子身後的阿愁,不由驚訝問道:“喲,這孩子是誰啊?”

莫娘子笑道:“我徒弟。”

“诶?你收徒弟了?怎的之前沒聽你提過……”

兩個婆子的話還沒問完,就聽到那圓角門裏一個女孩子的聲音笑道:“我好像聽到莫娘子的聲音了。這時辰,該是她到了吧,她可是從不遲到的。”

說話間,只見那門裏探出一個人來。那人頭上梳着雙丫髻,身上穿着件蔥綠綢襖。看到莫娘子,她立時笑了起來,回頭對門裏的一個人道:“看看,我就說是莫娘子的聲氣兒嘛。”又對莫娘子道:“老奶奶才剛起,只怕就要問到娘子了呢,偏巧你就到了。”

她說話時,又有個女孩從她的肩後探出頭來,卻是個穿着件桃紅色綢襖的丫鬟。丫鬟看着莫娘子彎眼笑道:“可巧了,我們正要送洗漱水過去呢,阿莫姐也一道來吧。”

莫娘子笑着應了,便帶着阿愁進了那圓門。

看到阿愁,那兩個女孩也是一陣好奇,連聲問着莫娘子:“這孩子是誰啊?”

莫娘子答着那兩個女孩的話時,阿愁則在一旁默默觀察着。

Advertisement

兩個女孩正合力擡着一只木桶。木桶上雖蓋着蓋子,依舊能看到桶裏飄出來的熱氣。這二人,頭上梳着一樣的發式,簪着一式的絨花,連身上衣裳的款式也都是一模一樣,只顏色不同而已。便是沒人說起,阿愁也已經猜到,這二人應該都是那“老奶奶”身邊侍候的丫鬟了。

兩個丫鬟領着莫娘子進了一個挺大的院落後,沖着一個站在廊下的五旬老婦屈膝行了一禮,又低聲禀了句什麽,便擡着那桶熱水進了上房。

老婦則迎着莫娘子過來,壓着聲音道了句:“老奶奶才剛起,你且稍等一二。”卻是一樣也好奇地往阿愁身上瞅了一眼,問着莫娘子道:“這是誰?”

莫娘子照樣以“徒弟”二字答了。

老婦便看着阿愁友善一笑,道:“老奶奶一定樂意見一見。”

莫娘子笑道:“正是帶過來給老奶奶看一看的。”

二人略說了兩句話後,那老婦便轉身進屋去通報了。

莫娘子則回頭對阿愁道:“那是高老娘,老奶奶身邊的管家娘子。”又低聲教導着她道:“主顧身邊的人,需得客氣以待,千萬莫要得罪了。”

阿愁一陣點頭。

二人等待期間,她趁機回頭往庭院裏看了一圈。只見那院子裏正有四五個年紀從七八歲到十七八不等的女孩子們在忙忙碌碌地清掃着庭院,擦拭着廊柱。雖然人人都好奇地往她這邊瞅上兩眼,一個個倒也沒有耽誤了手裏的活計。可見這是戶規矩肅整的人家。

又過了一會兒,直到那兩個穿桃紅和蔥綠襖兒的丫鬟擡着用過的水從屋裏退出來後,那高老娘才挑起門上簾子,對莫娘子笑道:“可以了。”

莫娘子低頭整理了一下衣衫,又回頭看了一眼阿愁,見她手裏依舊提着那已經滅了的燈籠,便将燈籠接過去放在廊下,又給阿愁理了理腰帶,再扯了扯她衣襟的下擺,這才帶着她進到屋裏。

才剛一進門,阿愁便感覺到一陣熱風撲面。而,顯然這戶人家用于取暖的炭材質量要比莫娘子家裏的好,雖然屋裏很暖和,可阿愁并沒有聞到那種嗆人的煙火氣,倒聞到一股很是濃郁的香味兒。

那香味雖濃,卻并不叫人讨厭。

她跟着莫娘子進了門後,莫娘子便示意她于門邊上站了,她則跟着一個丫鬟進了裏間。

于是裏間響起一個明顯屬于老婦人的聲音。

“你收徒弟了?”那老奶奶問道。

“是。”莫娘子應着,又道:“想叫老奶奶幫着長一長眼,所以我把那孩子給帶來了。”

那老婦冷哼一聲,道:“看不看的,大概也就這樣了。如今這些人啊,是一代不如一代。當年我們那時候,雖比不得老一輩,可比起你們來,那是強上太多了。你們這一輩還算得好些,再往下,真是叫人看不下去。就拿我孫子來說,他老子在他這年紀,都已經中了舉子了,他如今竟連一本《論語》都還沒讀完……”

門外,阿愁忍不住眨巴了一下眼。老奶奶這聲氣兒,她簡直太熟悉了。這一套言論,也是她奶奶當年常唠叨着她的話——果然又是一個傳統式的家長呢,“生年不滿百,常懷百歲憂”……

裏面,莫娘子也沒跟那老奶奶争辯,只說等收拾妥了,叫阿愁進去給老奶奶磕個頭。老奶奶聽了,便丢了這話題,招呼着莫娘子過去給她梳頭,又道:“昨兒大郎高升的旨意下來了,只怕今兒要來不少客人。你且給我梳個能見客的頭吧。”又道,“我不愛大首飾,盡量簡潔些。”

“是。”莫娘子應着。

于是,一時間,裏間安靜了下來,莫娘子和那老奶奶都沒有再說話。隔着那彩繡鑲邊的素青色門簾,阿愁只聽得裏面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想是莫娘子正在給那位老奶奶梳着頭。

阿愁于門邊上站着時,她的對面則站着一個約十三四歲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跟那兩個領着莫娘子進來的丫鬟全都作着一式打扮,顯然也是個丫鬟。

小丫鬟好奇看着阿愁時,阿愁也在悄悄打量着她。

因之前聽慈幼院裏的孩子說,朝廷只允許百姓家裏蓄養犯了事的官奴和那境外販來的番奴,阿愁便以為,在百姓家裏執役的,應該都是一些奴隸了。所以她以為她對面站着的那個女孩,應該是她遇到的第一個官奴。

她卻并不知道,其實人家跟她一樣,是平民身份。

直到後來阿愁才知道,這竟是她誤會了,雖然朝廷不允許百姓蓄養平民為奴,倒并不反對百姓家裏雇傭其他平民為役——這便是所謂的“役者”。

而這兩者之間的區別,說白了,就是那為奴的終身只能白幹活,沒錢拿;從役的卻是每個月都要主家支出一筆工錢的。

從省錢這一角度來說,當然是蓄奴更為合算。而比起那賣價高昂的官奴番奴,像阿愁這樣花上百十文錢就能記入戶籍,且還可供其任意驅使的慈幼院孤兒們,真可謂是“價廉物美”了。

就在阿愁跟那個小丫鬟兩兩對望之際,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以及一陣隐約的說笑聲。

片刻後,那聲音到了門前。只聽得那高老娘于門外一一向着來人問安道:“娘子早安,大娘子早安,小娘早安。”——聽聲氣兒,應該是那老奶奶的家人來請安的。

因老奶奶正在梳妝,老奶奶的兒媳孫媳還有那小孫女便沒有進來。許是怕她們說話的聲音驚擾到裏間的老奶奶,她們也沒有進門,只聚在廊下低聲交談着。

只聽那小孫女低聲抱怨道:“就說今兒來早了嘛。”

她嫂子則壓着聲音答道:“早些來也好。等過會兒,只怕那賀喜的臨門,就該沒時間議事了。”

女孩道:“奶奶為什麽不願意進京?”

她嫂子答道:“老人家嘛,故土難離。”

女孩道:“可也不能總任着阿爹一個人在京裏啊。以前也就罷了,如今阿爹高升入了閣,家裏沒個女眷,來往應酬都不方便呢。何況,阿爹的信裏不也召我們進京去嗎?”

她嫂子嘆了口氣,沒答她的話,倒是她母親應了一句:“總要看老奶奶的意思。”

于是女孩不滿地嘀咕了一句什麽,便不吱聲兒了。

屋裏的阿愁則不由納悶地眨了一下眼——入閣?內閣嗎?她怎麽記得“內閣”是明朝時的制度?!不過話說回來,好像宋朝也稱呼女子為“娘子”來着……

就在阿愁想着她到底是不是落在某個架空的年代裏時,只聽主家那女孩又低聲抱怨道:“可真是的,好歹阿娘也勸着一些老奶奶啊!家裏窮了誰也不會窮了她老人家,幹嘛總想着省錢?便是雇個梳頭老娘養在家裏又能費得多少錢糧?偏奶奶總愛跟那些窮門寒戶裏學,竟請個坊間的梳頭娘子每天來給她梳頭。阿娘您都不知道,外頭的人都怎麽說我們家呢!”

只聽她母親道:“外頭人如何說,且由着他們說去,老奶奶有自己的主意。”

女孩道:“我是想不明白,便是請個梳頭娘子,好歹也請個于城裏有名望的嘛。如今給奶奶梳頭的這個師傅,外頭都沒人聽說過她的名號。而且我看她的手藝也就那樣,梳來梳去也不過就那幾種發式。虧得奶奶上了年紀,原也不愛個新鮮,若是換作我,才不樂意叫她給我梳頭呢,土也土死了。”

“莫要這樣說。”她嫂子道,“你是不知道,這莫娘子,原是在刺史府老太君面前當差的,後來老太君沒了,她就嫁人出去了。只是後來……”她頓了頓,改口又道,“老奶奶愛用她,不過是念着當日和刺史府裏老太君間的情義,照顧着她留下的老人兒罷了。”

而雖然她及時改了口,那沒說完的話,依舊勾得她小姑來了興致,便巴巴地笑問道:“阿嫂怎麽說半句留半句的?這不是白勾着人嘛!”卻是纏着她一陣打聽。

她母親便吓唬着她道:“你老奶奶可在裏面呢,看叫她老人家聽到。”

小姑娘笑道:“我們聲音又不大……”

“咳咳。”這是高老娘咳嗽的聲音。

頓時,外面沒了動靜。

又過了一會兒,只聽裏間那老奶奶輕嗯了一聲,道:“不錯,正是我想要的。”顯然是莫娘子已經替她梳好了頭。

外間的高老娘聽見了,忙轉身進了裏間。

她禀報着外頭家裏的娘子們正在等着時,老奶奶卻并沒有接她的話,而是扭頭問着莫娘子,“那孩子呢?叫進來我瞧瞧。”

于是莫娘子出來喚了阿愁進去。

阿愁進去後,一時也沒敢擡頭,只規規矩矩給眼前那绛紫色滾着黑色貂皮毛邊兒的大衣裳磕了個頭。待那老奶奶招呼着她擡頭,她這才擡起頭來。

眼前是個頭發雪白的老婦人,看着約五六旬左右的年紀,且保養得不錯,生得白白淨淨的。只是這老奶奶看人的眼神有點犀利。

許是早已經習慣了別人挑剔的眼神,老太太那如帶着鈎子一般的眼,倒沒叫阿愁怎麽緊張。若不是她下意識裏覺得這老太太大概不樂意看到她沖她露出讨好的笑,她倒很想露出她那标志性的笑臉來。

老太太擡着眉把阿愁一陣打量,扭頭問着莫娘子道:“這是誰家的孩子?你兄弟家的,還是你姐妹家的?”

“都不是。”莫娘子應着,頓了頓,才湊到老太太耳旁,低聲道:“便是……上次……”

老太太一陣驚訝,扭頭看看她,道了一句:“你膽子倒是挺大。”

“這也是沒了法子。”莫娘子嘆道。

老太太也跟着嘆了口氣,道:“你也不容易。”頓了頓,扭頭對那高老娘吩咐道:“抓把大錢兒給這孩子買糖吃。”說着,對莫娘子揮了揮手,道:“知道你還要跑人家,就不留你了。”

阿愁跟着莫娘子從老奶奶的屋裏出來時,恰和主家的大小娘子們撞了個臉對臉。

她注意到,老奶奶的那個小孫女,應該跟她差不多大的年紀。那小娘子卻一心只想着怎麽勸服她奶奶同意一家人進京去,連眼尾都不曾往她和莫娘子這邊掃一下。

從這戶人家裏出來時,天色才剛蒙蒙亮而已。雖如此,卻到底可以不用點燈籠也能看清路了。

直到這時,阿愁才知道,那戶人家姓鄧。

莫娘子一邊領着阿愁往下一戶主顧家過去一邊道:“這家的老奶奶是多年的老主顧了,一般每天卯初三刻就要過去給她梳頭。等給她梳好了頭,差不多就是卯正了,正好接着上常樂坊的柳記織坊去。那家的掌櫃大娘子也是照顧了多年生意的老主顧。再接下來,便是昨兒臨時來約的流金巷方家。今兒一早就這三個,然後,過了午……”

她頓了頓,扭頭看看阿愁,道:“午後我們可以在家歇一歇,等到了申時才要出門。不過,只我一個人過去就可以了,你留在家裏看家即可。”

又頓了一頓,她又道:“因那些主顧都沒見過你,不好就這麽冒冒失失把你領進人家內室去,所以今兒你只能都在外頭等着。從明兒起,你就可以跟我一同進去了。晚上的時候,我教你怎麽給人梳頭,明兒你可要仔細看好了。”

阿愁答應着。略沉默了一下,她到底猶豫道:“剛才……聽那鄧家小娘子跟她家裏人在議論,好像是說,她在京裏當官的父親,想要接了他們一家子進京去呢。”

莫娘子一聽眉頭便皺了起來。

阿愁看看她,心裏不禁一嘆。雖然她還不知道給人梳一個頭有多少錢的收入,可沖着那鄧家小娘子的話,以及這莫娘子只有兩個固定客戶,便能看得出來,她的生意其實算不得好。

而,如果鄧家老奶奶進了京,那就是說,莫娘子将會少了一個很重要的客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