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好奇
在常樂坊的柳記織坊門前,阿愁她們遇到一個熟人——鄰居李姐。
聽着莫娘子和李姐的對話,阿愁才知道,原來李姐是這柳記織坊裏的織工。
“李姐這是又把小栓子鎖在家裏了嗎?”莫娘子問。
“不然還能怎的?”李姐嘆着氣道,“如今他還小,沒人肯要他。等再過個一兩年,給他找個靠得住的師傅送去做了學徒,我也就輕省了。”
莫娘子便道:“那,若是我回去比你早,就先接了他來我這裏吧,等你回來再接他回去。”
李姐搖頭笑道:“不必麻煩你了,上一次只是意外,他也知道怕了,不會再去碰炭火了。”
二人略寒暄了兩句後,李姐便去了後面的工坊,莫娘子則被一個看起來有些呆頭呆腦的小丫鬟給領上了樓。
約略過了兩刻鐘,莫娘子和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從樓上下來了。
那女子看着和莫娘子差不多的年紀,二人的打扮都頗有些類似,看着都是那種灰撲撲的寡婦妝扮。不過,比起刻意把自己往簡樸處打扮的莫娘子,那柳娘子身上卻是處處透着一種低調的精致。
“就是這孩子了?”柳娘子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看着阿愁。
莫娘子便指點着阿愁道:“這是柳大娘子。”
阿愁向着那柳娘子屈膝行了一禮,待要擡頭間,就聽得那樓梯上響起一陣咚咚的腳步聲。轉眼便有一個壯實得如同小牛犢般的男孩沖下樓梯轉彎處,那叼着只饅頭的嘴裏還模糊嚷嚷着:“晚了晚了……”見柳娘子和莫娘子都堵在門口處,男孩跳腳叫道:“阿嫂快讓讓,我晚了,被先生抓到,要打板子的。”
柳娘子回頭沖那男孩挑着眉梢嘲道:“才剛你不還說來得及嗎?”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阿嫂您可真是……”
那男孩見他嫂子不肯讓,便撐着那樓梯欄杆直接翻了下去。好在那樓梯并不高,且下方就是櫃臺。
男孩跳到櫃臺上,直把那原本正擦着櫃臺的小夥計吓了一跳。樓梯上的柳娘子見了也是一陣跺腳,嚷道:“我的櫃臺!”又罵道:“你個小渾球,每次都這樣,怎麽摔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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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罵着時,男孩已經利索地溜下了櫃臺,扭頭沖他嫂子呲牙一樂,又嚷了一句“來不及了”,轉身便跑了出去。
“哎!哎!”柳娘子叫喚着,見男孩早跑得沒影了,只得恨恨地罵了句:“回頭找你算賬!”
只是,她才剛要回頭跟莫娘子說話,就只見那男孩竟又把個腦袋探了進來。
“這醜八怪是誰?”他指住站在櫃臺旁邊的阿愁。
柳娘子愣了愣,舉起巴掌作勢向那個男孩拍過去,罵道:“你個小渾球,還罵別人醜,你也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己的德性,跟你那死鬼哥哥一樣,叫人看着都吃不下飯去!”又罵道:“這會兒又不怕先生打板子了?”
男孩被他嫂子這般一提醒,立時“哎呀”叫了一聲,轉身又跑得沒影了。
“這小兔崽子!”
柳娘子沖着她小叔的背影笑着又罵了一句,這才回過頭來,把阿愁仔仔細細一陣上下打量。然後扭頭對莫娘子道:“反正你也從不聽人勸,既然人都已經領回來了,那也只能這樣了。”又道,“今兒我要去一趟宜嘉夫人府上,時辰差不多了,我也就不留你了,有話明兒再說吧。”
于是阿愁便知道,這柳娘子跟莫娘子之間應該不止是主顧的關系,大概還是朋友。
後來她才知道,原來莫娘子和這位柳大娘子,還有那幫她落戶籍的劉主薄之妻金蘭,當年都是一同于刺史府老太君跟前侍候的丫鬟。那金蘭年紀最長,由老太君于生前做媒,嫁了劉主薄為續弦;柳大娘子的年齡雖然排第二,卻是三人中最早一個嫁人的,嫁的是自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織匠柳大郎。後來他夫妻二人在老太君的資助下,開了如今這個小織坊。只是,織坊開了沒兩年,那柳大郎就因遭遇翻車意外而身亡了,柳大娘子也就成了個寡婦。沒有子嗣的她,如今帶着那十二歲的小叔子柳青一同過活。
至于莫娘子,則是三人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刺史府的老太君沒了時,她還沒到嫁人的年紀,後來由她父母做主替她挑了戶人家嫁了……
從常樂坊出來後,下一個主顧便是流金巷的方家了。
流金巷也在仁豐裏,和昨天阿愁跟着莫娘子去拜會過的裏正家相隔不遠。當她們師徒二人來到方家時,阿愁立時感覺到一陣不對。
莫娘子在方家那扇油漆斑駁的木門上拍了幾下後,一個小子跑來替她們開了門,一看到她倆,那小子便扭頭沖着屋裏大聲叫道:“娘哎,莫娘子跟她家的養娘來啦!”
這一聲“養娘”,立時驚得莫娘子擰了眉。她低頭看看阿愁,見她神色還算好,便皺着眉頭道:“只怕是裏正家的大嫂把你的事給宣揚開了。”
阿愁倒不像莫娘子那般介意別人知道自己的身世來歷,便擡頭沖着莫娘子笑了笑。
而方家小子那一嗓子,似乎也叫左右鄰居聽到了。阿愁跟在莫娘子身後進門時,只聽得左右都有人家的門戶傳來“吱呀”的開門聲。
和官宦鄧家,以及工戶柳家不同,那方家一看便知是一般的市井人家。已經年過四旬的方家大娘顯然也沒前面那兩位主顧講究,便是還沒梳頭,她也并不避諱見外客的。聽着莫娘子吩咐阿愁于門外候着,那方大娘立時頂着一頭亂發從內室裏探頭出來,沖她二人熱情招呼道:“進來進來,都進來,外頭冷着呢。”
一邊說着,方大娘一邊瞪着那牛般的大眼,以毫不掩飾的好奇直直往阿愁臉上瞅着,一邊又頭也不回地問着莫娘子:“這就是你領回來的那個養娘?花了多少錢?幾歲了?會做什麽活計?”
偷眼看到莫娘子的神色裏微微透出些許不快,阿愁便趕緊上前一步,彎着眼沖那方大娘行了一禮,又叫了聲“大娘”。
她這乖巧的小模樣,立時哄得那方大娘笑開了眉眼,這才頭一次看着莫娘子道:“倒是個懂事的。”然後又招呼着莫娘子和阿愁進去內室。
莫娘子原并不想帶阿愁進去的,阿愁卻趁着人不注意扯了扯她的衣袖,然後看了那方大娘一眼。想着到底不好違了主顧的意思,莫娘子只得強撐着一個微笑,領着阿愁進了門。
進了內室,那方大娘于一個略有些掉漆的梳妝臺前坐了,卻是先不說梳頭的事,而是問着莫娘子:“怎麽想起來去領個養娘回來?”又問着阿愁:“你幾歲了?怎麽進的慈善局?還記得父母家人嗎?”
見她越問越離譜,莫娘子便打開她那只華麗的妝匣子,回頭打斷方大娘的話,笑着問道:“昨兒你家小哥過來相約時,只說今兒大娘要出門,也不知道是要做什麽去。大娘是要去做什麽?不如說來聽聽,我也好幫着大娘想想,梳個什麽樣式的頭?”
方大娘揮手道:“我阿哥家的大丫頭今兒回門。你也知道,我那阿嫂就是個鏽了口的,我阿哥怕她招呼不來親家,就請我過去幫個忙。雖說我不是主家,可也不能這般灰湯老鼠似的過去丢了我娘家的臉面,這才請了你過來幫着拾掇拾掇。也不用怎麽張揚,能見人就成。”
“既這樣,我就給您梳個椎髻如何?”莫娘子一邊說着,一邊将方大娘的長發大致挽了個模樣,又拿起一根方大娘事先就已經放在梳妝臺上的銅簪子,在方大娘的鬓邊比劃着,道:“再将這根鑲珊瑚的簪子這般插着,黑油油的頭發裏映着一點紅,應該會很打眼的。”
方大娘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笑着應了聲:“你看着辦吧。”便又回頭去問着阿愁的話了。
阿愁正答着自己的年紀時,只聽得外頭傳來一陣拍門聲。
方大娘一陣驚奇,道:“這不早不晚的,誰啊?”又喊着她家小子去開門。
不一會兒,就聽得院子裏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那人笑着問方家小子:“你娘呢?”
“屋裏梳頭呢。”小子答着,又問那人,“阿嬸有事找我娘?”
“沒、也沒什麽……”那人的話答得頗有些心不在焉,“原想着找你娘一處做針線的……”
方家小子笑道:“今兒我娘可沒空。一會兒我們要上我阿舅家去吃回門酒呢。”
那婦人又支吾了幾句,聽那意思,是想進內室來跟方大娘說上兩句話一般。不過,在內室裏的方大娘卻一直沒接屋外人的話茬。那人又逗留了一會兒,便只得失望地離開了。
這人剛走,方家小子還沒來得及插上門,門上竟又被人拍響了。這一回,似乎是別的鄰居要來借個什麽東西。那婆子隔着窗戶跟方大娘說了幾句話,又沒頭沒腦地跟莫娘子對答了幾句,然後便被方家小子打發走了。
不一會兒,那方家小子拴了門進來,一邊吸着鼻子一邊看着阿愁笑道:“當我是傻子呢,她們都是想要來看你的。”
又好奇問道:“你真是慈善局裏出來的?慈善局裏什麽樣?是不是你們天天都要挨打,還不給飯吃?”
“誰告訴你的?”方大娘奇道。
方家小子拿衣袖擦着鼻水道:“不是你說的嘛。我跟哥哥們一淘氣,你就說要把我們送到慈善局去,不給吃的,還天天挨打,長大了只能做個小叫花子。”
頓時,方大娘臉上一陣挂不住。要不是莫娘子正替她盤着頭,她就該站起來打人了,“這小兔崽子,一天不打就想上房揭瓦怎的?!”又喝道:“再叫我看到你拿衣袖擦鼻涕!”
頭一次全程在一旁觀摩着莫娘子給人梳頭的阿愁,忍不住就和莫娘子在方家那面不怎麽明亮的銅鏡裏對了個眼兒。
從方家出來時,莫娘子和阿愁巧遇了方家好幾個鄰居。甚至當時就有一個人約着莫娘子明兒上門來替她梳個頭,因笑道:“眼下就到年關了,等過年的時候,怕是要常麻煩阿莫你了呢。”
莫娘子雖然笑着應了,可轉過巷口後,她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阿愁看看她,笑道:“這也沒什麽不好的呀,有生意上門了呢。”
莫娘子默了默,才問着她道:“你不介意?”
“這有什麽好介意的,”阿愁笑道,“我原就是您家的養娘嘛。再說了,大家也不過是平常閑着無聊,如今突然出了件新鮮事,才這般好奇着的。等過了這個熱乎勁兒,便是要人家好奇,人家也不肯了呢。”
她擡起頭,彎着她那雙細眯眼,對莫娘子笑道:“好奇就好奇呗,能拿別人的好奇換來錢,咱們也不算虧呀。”
莫娘子不禁皺了一下眉。
跟融合了後世記憶的阿愁不同,莫娘子是這個時代裏土生土長的人。這個時代的人們都講究個“氣節”二字,這是融入他們骨血之中的一種信念。雖然感覺阿愁的想法似乎太過功利了一些,可叫那不識字的莫娘子對阿愁說教何為“不食嗟來之食”的氣節,她還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于是她只沖着阿愁一陣不贊同地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