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熱鬧
午飯照樣還是一碗沒有任何加料的光面條。
吃完午飯,莫娘子帶着阿愁去睡了個午覺。
慈幼院裏可沒有午睡一說。床上的莫娘子早已經睡熟了,腳榻上的阿愁卻只是合着個眼,耳朵裏聽着樓下以及窗外傳來的各種動靜,竟是怎麽也尋不着一絲兒睡意。
昨天跟着莫娘子回來時,阿愁連她們住的這地方叫什麽都沒敢問。直到今天,二人間漸漸熟悉了,她才一點一點地向着莫娘子套問消息。只是,莫娘子顯然不是個愛跟人聊天的,到如今她也只問出她們住的這條巷子叫九如巷,這大雜院因房東姓周而被人稱作周家樓而已。至于房東是什麽身份,鄰居又都是些什麽人,莫娘子只字未提。
這般躺着時,阿愁能夠清晰地聽到樓下天井裏王阿婆跟鄰居們聊天的聲音。那聊天的主題,則頗有些天南海北、天馬行空之勢。從今兒大白菜的菜價,到各家年貨置備的進度,再到那城主廣陵王又新添了個兒子,算來這該是他第三十六還是三十七個兒子了,偏偏他那親兄弟,宮裏的那位聖人,膝下竟只開花不結果兒……一時間,從百姓民生到皇家傳承,竟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叫阿愁耳朵裏是“風聲雨聲閑聊聲,聲聲入耳”。
就在她默默收集着這個于她來說仍是很陌生的世界裏各種信息時,樓下南屋裏,午睡的孩子們不知為什麽争鬥了起來。其中一個婦人推開門,進去勸了兩句,卻不知怎麽就把自家的孩子給勸哭了。
那女孩兒尖聲哭道:“明明是二木頭搶了我的枕頭,阿娘怎麽盡怪我不怪他?!顯見着阿娘就只喜歡男孩,那讓二木頭給你做兒子好了!”
孩子委屈的哭聲,卻是逗笑了她娘。她娘責怪着她道:“這孩子,胡說什麽呢?!”
便聽得又一個婦人罵着屋裏的另一個女孩道:“你做姐姐的,怎麽不看着弟弟妹妹些?怎麽竟讓他們鬧起來了?”
不想那女孩也哭了起來,惱道:“阿娘說得輕松,回頭二木頭找阿爺告狀,吃虧的又是我。”
那王阿婆和着稀泥道:“他小孩子家家的,一時鬧着玩罷了,你們兩個當姐姐的讓着他些就是了。”
之前那女孩則跺腳叫道:“阿婆,二木頭可是比我還要大上兩個月呢!”又哭道:“知道阿婆也喜歡男孩,盡向着二木頭,回頭我也不做女孩了,我也要做男孩!”
這孩子氣的話,立時就逗笑了那幾個婦人。
這邊正鬧着,忽然聽得那院門“吱呀”一聲響,似有人進來的聲音。片刻後,就聽得王家阿婆招呼着來人道:“他小李嬸兒回來啦。”
來人應了一聲,卻是因着那屋裏孩子們的哭鬧聲問道:“怎麽了這是?”
于是屋裏那哭着說“不做女孩”的孩子便尖着嗓門,隔着窗戶把事情經過給“小李嬸兒”交待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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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時,樓下響起那婦人語速極快的暴喝:“你個二木頭,翅膀硬了是吧?竟敢欺負你四姐姐?!”
于是,在那女孩抗議着“他比我大,他才是哥哥”的聲音裏,樓下又傳來一陣“噼哩啪啦”打孩子的動靜,以及王阿婆等人上前阻攔的聲音。還有那一直沒吱聲兒的“二木頭”,這會兒發出的驚天動地嚎哭聲。
“閉嘴!”那婦人喝道,“再哭一聲兒試試!”
可正哭在興頭上的孩子,哪能就這麽及時收了聲。于是樓下又開始了新的一輪撻伐。
這一陣熱鬧,到底還是把莫娘子給吵醒了。
莫娘子擡頭往西窗上看了一眼,應該是借着太陽的位置在辯認時間——一個阿愁還沒學會的技能,然後又皺了一下眉,低頭見阿愁也睜着眼,便道:“吵醒你了?”
阿愁搖搖頭。
莫娘子道:“時辰還早,還能再睡一會兒。睡吧。”說着,她又睡了回去。
正這時,阿愁又聽得仿佛是左鄰的隔壁屋裏,有人大叫了聲“誰呀”,随着一陣似趿着鞋的腳步拖沓,以及一聲極粗魯的開門動靜,二樓的走廊響起一個女子尖利的聲音。
“這還讓不讓人睡午覺了?!”那女子沖樓下大聲嚷嚷道:“你們一個個好命,不用起三更睡五點也有人養着,這裏可還有個歹命的呢!”
嚷嚷完,那人也不停留,卻是一轉身,“咣”地一聲關了門,又趿着個鞋回了床上。
頓時,樓下沒聲兒了。
許是因為樓下真安靜了,不知不覺中,阿愁竟也真的睡着了。
直到莫娘子起床的動靜驚醒她。
見她要起來,莫娘子便彎下腰,以手抵在她的肩上,道:“繼續睡吧。一會兒要去的地方路遠,我一個人過去就成,你且留在家裏。”
阿愁道:“這怎麽行?好歹我也能幫你提一提妝盒子呢,我可是你的徒弟。”
莫娘子驀地笑了起來,道:“等你再大一些吧。”
頓了頓,許是見阿愁巴巴瞅着她,她又道:“要不,你把今兒用過的護肩給洗了,回頭再……對了,你不會升火。算了,晚飯等我回來再做。”
她從妝盒最底層裏拿出上午用過的三塊綢布放在桌上,回頭交待着阿愁道:“這是真絲的,不需要用皂角洗,只用清水過兩遍就成。洗完後也別曬到外頭去,就用竹竿晾在廊下。”又把收着竹竿的位置指給阿愁,道:“你別出門,周圍你還不熟,看回頭找不着回來的路。”
她一一交待着時,阿愁也一一應着。而那最後一句,則叫她多少有點疑心莫娘子是怕她逃跑的意思,便偷偷看了莫娘子一眼。
莫娘子卻似乎并沒有那樣的想法,只繼續又交待道:“這院子裏人多嘴雜,留你一個在家裏,只怕他們難免要來找你說話。別人待你客氣,你也要客氣着回話。只是,若是他們問了什麽不該問的,或者是什麽你不願意說的,你就告訴他們,只說我不許你跟人說話,然後你回來,關了門也就是了。”
見她這般事無巨細地交待着,阿愁才知道,莫娘子并不是在防備她,而是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罷了。
頓時,她心頭一陣小小的溫暖。于是她抱着那三塊綢布,彎着眼眸對莫娘子道了聲:“師傅放心,我一定看好這個家。”
這句話,卻是叫莫娘子又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多少顯得有些怪怪的。“看不看的,也就這點家私。”她一邊說着一邊将那妝盒抱進懷裏,又環顧着屋內感慨道:“這屋裏,除了這妝盒子,也就只我這個人還算是值點錢了。”
這句話,阿愁原并沒有怎麽多想,直到她後來于二木頭那裏聽了一耳朵有關她師傅的八卦,以及再後來跟着莫娘子回了一趟她娘家,她這才明白到莫娘子說這句話時臉上的苦澀是個什麽意思。
送莫娘子出了門後,阿愁便抱着個木盆,帶着那三塊綢布去了樓下的井臺邊。
那井臺位于院子的東南角上,井口只成人的兩個巴掌大小,連個孩子都掉不下去。井臺邊,放着一只僅比井口小了一圈的小木桶,木桶上拴着一截繩子——打井水這種事,不管是阿愁還是秋陽,可都沒玩過。
站在井臺邊,阿愁拿着那木桶不禁一陣興趣大增。她剛把木桶放進井口裏,忽然就聽得有人在她身後高聲叫道:“哎呦呦,你個小娃娃哪裏拎得動,我來幫你。”
說音未落地,她手裏的木桶就叫人劈手奪了過去。
阿愁一擡頭,這才發現,她的身旁不知何時冒出一個年輕婦人。
婦人看年紀應該跟莫娘子相差不大,身上穿着件八成新的粗綢襖,頭上插着好幾根明晃晃的簪子,也不知道是金的還是鍍金的,不過倒是明顯能看得出來家境殷實的模樣。
婦人一邊利落地将那只小木桶扔進井裏,一邊不住口地問着阿愁:“你就是阿莫領回來的那個小徒弟吧?叫什麽?幾歲了?哪裏人?爹娘都是做什麽的?”
她這裏連珠炮般問着阿愁問題時,那正對天井的南屋裏有人聽到她的聲音,便推開門上挂着的棉簾子探出個腦袋來。
那是個頭上紮着沖天辮的男孩。
便是這男孩沒有從午間鬧出動靜的南屋裏探頭出來,只沖着那婦人說話時極快的語速,阿愁也認了出來,這婦人,正是午間時把那“二木頭”打得叽哇嚎哭的“小李嬸兒”。
至于那探着個腦袋,示威般沖阿愁一陣呲牙咧嘴的男孩,肯定就是那挨了揍的“二木頭”了。
這“二木頭”看着約七八歲的年紀,只從他那過分活躍着的五官,便能看得出來,這是個狗也嫌的淘氣包。
“阿娘。”
那淘氣包叫着小李嬸兒,從屋裏跑了出來。
小李嬸一邊幫着阿愁打水一邊扭頭喝着兒子:“回屋去!這是想作病怎的?大衣裳不穿就跑出來!”
顯見着男孩老是被他娘罵的,竟是一點兒畏懼都沒有,只靠過來,看着阿愁一陣擠眉弄眼,又扯着他娘的衣擺道:“這就是阿莫姨領回來的那個小叫花子嗎?”
阿愁驀地一眨眼。
小李嬸也是一愣,低頭喝着兒子道:“胡說什麽呢?又皮癢了!”
“我才沒有胡說呢,是王大娘說的!”被他阿娘那麽一喝,二木頭明顯遷怒到了阿愁身上,沖着阿愁又是一陣呲牙咧嘴,道:“阿娘給阿爹送飯去的時候,王大娘過來找阿莫姨,因莫姨不在,她就悄悄跟阿婆說了。不信你問阿婆去!”
二木頭說到王大娘時,阿愁原以為他說的是西廂裏的那位王阿婆,便忍不住回頭往西廂裏看了一眼,卻是正看到西廂的門簾晃了一下,顯然是那王阿婆聽到院子裏的說話聲,原打算出來的,這會兒卻因着二木頭的話,又把頭縮了回去。不過,阿愁倒因着她的這個舉動,忽然就明白到,二木頭嘴裏的“王大娘”應該不是她,那個“阿婆”才是這位。
小李嬸似乎也看到了西廂裏微微動了一下的門簾,只皺着眉頭喝着她兒子道:“你又偷聽大人說話!”又道,“什麽小叫花子?這是你阿莫姨新收的徒弟……”
“就是小叫花子嘛!”那二木頭打斷她,“王大娘說,這丫頭是阿莫姨打慈善局裏領回來的,可不就是小叫花子了?!”又道,“王大娘還說,會被扔到慈善局去的,肯定都沒個什麽正經出身,只怕不是奸生子就是那賊偷家裏出來的。還說什麽‘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叫我們這院裏各家各戶都看嚴了門戶,別叫人給惦記上呢!”
他這話一說出口,阿愁忍不住就皺起了眉。許是因為她心裏總當自己是秋陽更多一些的緣故,便是曾聽人說過,坊間百姓對于他們這些慈幼院出身的孩子都心存偏見,她也不曾怎麽在意過。直到聽了這孩子的話,她才真正意識到,如今的她正身處一個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裏——這樣的社會裏,一個人的品性常常會被人跟其出身聯系在一起。
她這裏挑高眉頭時,那小李嬸則更是當下就黑了臉,喝着“胡說八道”,回手就要去打二木頭。
二木頭一見,趕緊抱着個腦袋就往西廂跑,一邊大聲叫着證人出來替他作證:“阿婆,阿婆,你快出來給我做個證呀,我可沒說謊,她就是個小叫花子嘛!”
“你還敢說!”小李嬸扔下井繩,捉過兒子就往他屁股上狠蓋了兩巴掌,一邊罵道:“那王大喇叭嘴裏能出來什麽好話,這你也信?!”
她只顧着打兒子了,也就沒注意到,原本被她随手擱在井臺邊上的木桶因着井繩的晃動而失去平衡,“咚”的一聲掉進了井裏。
顯見着那二木頭是挨打挨慣了的,他娘的巴掌才剛剛舉起,還沒有落下,他那裏就已經發出一陣殺豬似的幹嚎。
此時西廂裏的王阿婆也不好繼續躲在屋裏了,趕緊出來攔下小李嬸。其他屋裏的人聽到這動靜,也都紛紛跑了出來。
于是,阿愁頭一次見到了這大雜院裏大多數的人。
那一樓的南屋裏跑出來的,是一個和阿愁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她的身後跟着個抱着孩子的婦人。婦人看上去年紀比小李嬸略長一些,懷裏抱着的孩子只周歲的模樣。
一樓的西廂房裏,則是一溜出來四個女孩。四個女孩的個頭竟是依次遞減,顯得十分的齊整。那最大的女孩該有十三四歲了,最小的那個則看上去跟那二木頭一樣年紀。在四個女孩的身後,一個大肚子的婦人從門簾裏往外探了一下頭,便又縮了回去。
一樓的東廂裏,則出來兩個明顯是父子的男子。老頭約五十來歲,少年則才十五六歲的模樣。二人出來後,卻并沒有像南屋裏那個抱孩子的婦人那樣上前去攔小李嬸,他二人倒跟是特意出來看阿愁的一般,看了阿愁一眼後,便又雙雙回了屋。
倒是樓上西廂裏的兩個住戶都跑下來幫着拉開那倆母子。
聽着那幾個孩子對這二人的稱呼,阿愁才知道,住二樓西廂北間的五旬老婦應該是姓宋,住南間的那個三旬婦人姓唐。
她二人跑下來時,樓上南屋有人出來站在欄杆邊往下看了一眼,不待阿愁擡頭去看清那人的模樣,便有人把那人給扯回了屋裏。
至于二樓東廂裏的鄭阿嬸家裏似乎沒人,倒沒人出來看熱鬧。
正熱鬧着,就聽得二樓上響起“咣”的一聲踹門聲。阿愁一擡頭,就只見她家隔壁的那間倒廈裏,有人怒氣沖沖地沖了出來。
卻是個肩上披着件桃紅色大襖的年輕女子。女子散着頭發,似乎是正在睡覺的模樣。那女子握着大襖的領口,探頭沖着樓下吼道:“有完沒完啦?幹脆一下子打死算了,這零頭碎腦的打也打不死,倒白擾人清靜!”
小李嬸一聽,立時就住了手,揚起頭沖那女子叫道:“你說什麽呢?這大過年的,晦不晦氣?!”
“喲,”女子嬌笑一聲,道:“果然是二嫂子這日子過得滋潤,離着過年可還有大半個月呢,您就這麽巴望着過年了。”卻是忽地一冷臉,冷哼道:“想也是,孫老和大先生在當鋪做着供奉,二先生又是藥鋪賬房,你家裏男人一個個都有出息,也養得起你們,你們日子好過,可好歹也體諒一下我們這些沒男人的苦命人啊!我們可是還得自個兒掙錢養活自個兒呢!”說着,卻是一甩頭,恨恨地摔門回去了。
而,被這女子一鬧,樓下打孩子的戲碼也演不下去了。于是小李嬸就這麽被她嫂子拖了回去。那一溜站在廊下的幾個女孩倒是對阿愁一陣好奇,只是轉眼也被各自的家長給叫了回去。
阿愁看看眨眼間人去樓空的天井,再低頭看看那只在井底沉浮着的木桶,不由一陣搖頭嘆氣——這日子,好像不太好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