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平行線

小李嬸只顧着打孩子了,于一個不留神之下,便叫那擱在井臺邊緣處的木桶,連着井繩一同溜下了井口。

這會兒曲終人散,天井裏只剩下了阿愁一個。她把兩只手撐在井口邊緣處,低頭看着那只于井底水中沉浮着的小木桶,忍不住默默嘆了口氣。

如果說之前的她,多少對自己這穿越者的身份還抱有那麽一點點盲目樂觀的話,如今這樣的現實,則等于是兜頭給了她一瓢冷水。因為,雖然來自于那個號稱“人人平等”的世界,秋陽的心裏其實比誰都清楚,“階級”二字原是無所不在的。

不管你再如何訴說着“人人生而平等”,其實人生來就是不平等的。一個人,從最初遺傳自父母的資質,到其所生存的環境,再到後期所受的教育……等等等等,這些終将使得一個人和另外一個人分出個高低上下來。然後,“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一群人的高低上下,自然而然也就形成了階級。以及,一個階級和另一個階級間,如山一般不可跨越的距離……

*·*·*

其實,遠在秦川剛跟着他媽媽搬來他們小區時,秋陽奶奶就曾跟秋陽他們預言過:“這孩子,跟你們不是一類人。”

秋陽奶奶之所以這麽說,不僅僅因為秦川長得好,學習好,更因為他身上那種有別于草根一族的卓越氣質。哪怕才剛跟人打過架,秋陽看上去就跟只在泥潭裏滾過的豬一般,秦川卻總能保持着幹幹淨淨的模樣,甚至連他總愛穿着的白恤衫,都依舊能在陽光下白得直晃人眼。

小時候的秋陽,沒少因為他這模樣,而故意把臉上手上的泥巴往他身上擦。

這般擦着擦着,她就成了十五歲的少女。

那年,秦川十六。

十六歲的秦川,跟一杆挺拔的翠竹一般,雖然看着仍帶有發育期男孩特有的瘦長,卻也已經開始往骨架上添了肌肉。

當秋陽再次習慣性地把弄髒了的手往秦川胸口上抹着時,掌心下那結實的軀體,卻是頭一次叫她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她擡起頭,頭頂上方,秦川和往常一樣,在皺眉看着她。

而,雖然他和往常一樣地皺着眉頭,秋陽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藏于眼底的那片溫暖笑意。

那一刻,她莫名就害羞起來。

那一天,是她頭一次意識到自己原來是個女孩的時刻。也是她頭一次意識到,哥們似的秦川,原來是個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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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廖莎莎,她大概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以為她面對秦川時那種臉熱心跳的感覺,只是她頭一次意識到她和他“男女有別”時的一種不适應……

她始終想不起來,廖莎莎是怎麽出現在他們這個圈子裏的,等她注意到這個人時,廖莎莎的名字已經常常和秦川聯在一處被人提起了。

秋陽家的這個小區,當年剛開盤時,在他們那個市裏也算得是個高檔小區了,小區裏不僅有精裝修的公寓——如秦川家,也有獨棟別墅——如廖莎莎家。至于秋陽家,則位于小區的最裏側一個最不顯眼的角落處。和那些高檔公寓以及獨棟別墅裏的住戶不同,這一棟樓裏的住戶,都是回遷戶……

所以,哪怕是同住在一個小區裏的業主,其實也因着這種那種的原因而分了等級的。那最高一等的,自然是如廖莎莎他們這些家裏有保姆,出入有豪車的一族;其次,便是如秦川家那樣的“中産階級”了。位于最底層的,就是秋陽家這樣的拆遷戶們。

而,明明是處于更高一層圈子裏的秦川,之所以會融入到秋陽的這一層次裏來,除了因為他被他媽媽寄放在秋陽奶奶這裏之外,也因為他跟秋陽的“不打不相識”。秋陽敬他是一個不會告狀的“漢子”,便積極地把他拉進了自己的交友圈中。哪怕明明知道他有很多地方跟自己的那些小夥伴們不太一樣——比如他會去上鋼琴課,會去上法語課——秋陽依舊頂着小夥伴們的壓力,到哪裏都要拖上他,直到小夥伴們無奈于她的頑固,不得不接受了秦川的存在。

所以,當她發現明明是被她硬拖進自己圈子裏的秦川,居然背着她又帶進來一個廖莎莎時,且這八面玲珑的廖莎莎很快就贏得所有人的好感,甚至還成為她奶奶嘴裏“別人家的孩子”,秋陽忽然就有了一種被背叛、被抛棄的感覺。

特別是,當她發現,在旁人不注意的時候,廖莎莎和秦川會用她聽不懂的法語悄聲交談……

雖然那時候的她于“情”之一字上仍懵懂着,她依舊感受到了那種無法跟人言說的情傷。

和她的名字一樣,人人都認為秋陽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孩子,是一個大咧咧到萬事都不萦心頭的傻妞。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實她于內心裏仔細包裹着的,是怎樣一個敏感的人。內心裏的那個秋陽,其實從來都不是一個很陽光的人,她敏感又多疑,甚至還有些脆弱,只不過是因為常年受着奶奶言語上的打擊,她才不得不僞裝起自己,假裝着她對任何人的任何傷害都沒有感覺罷了。

所以,她努力僞裝起她對廖莎莎的敵意,也努力壓抑下秦川帶給她的傷痛,她努力繼續扮演着秦川的哥們……可說到底,那時候她才十五歲而已,就算她打小就習慣了僞裝自己,也總有不小心露出破綻的時候。每回,當她克制不住針對廖莎莎做些惡作劇,迎來秦川的一個皺眉和一聲喝斥後,她臉上雖露着得意的笑,心裏其實是在默默哭泣着的。

這個狀态,足足維持了近半年。直到有一次,她差點把廖莎莎推到車輪下。要不是秦川在旁拉了廖莎莎一把,不定她都能成了個殺人犯,她這才驚悟到自己心裏的扭曲。

那一次,也是有生以來頭一次,她被她奶奶當着所有人的面公然甩了一記耳光。

直到第三天的晚上,她奶奶才把她從房間裏放了出來。那時候,她奶奶以那種洞察世情的眼神看着她,說了一句話。

她說:“以後別再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了,你跟他們不是一個世界裏的人,他們才是一個世界裏的。”

奶奶沒說他們是誰,可秋陽還是聽懂了。

“懂了嗎?”她奶奶問。

秋陽流着淚,默默搖頭。

她的倔強,頭一次沒有叫奶奶對她發火,奶奶只是看着她重重地嘆了口氣,便打發她去睡覺了。

躺在床上,秋陽咬着被角努力吞咽着哭聲。奶奶的話她不是不懂,當秦川和廖莎莎以法語交談時,她就懂了。可她就是不想懂……

十五歲的她,那般倔強地以為,只要她不想懂,事實就能不一樣。

也是在那個時候,秋陽才終于明白到,她心裏對秦川的感情,早已經不是哥們式的感情了。

那件事之前,奶奶從來不限制秋陽跟人的交往。那件事之後,她奶奶便默默隔絕了她跟秦川。奶奶跟秦川媽媽說,她們家的小飯桌原本只是為了供應附近的小學生的,秦川已經十六歲了,大孩子了,混在一群小朋友裏不太好……

之後,有一陣子,秋陽一直避着秦川和廖莎莎。直到秦川于她家樓下捉住她。

秦川以為,她是因為她對廖莎莎幹的壞事才不敢見他的。聽他拼命寬慰着她,說他知道她并不是有心那麽做時,她忽然就憤怒了。

“你什麽都不懂!”

她憤怒地叫着,她推開他,想要跑回家去把自己藏起來,他卻忽然将她拉進他的懷裏,在她頭頂上方低喃着,“我懂的,我什麽都懂。”

那一刻,便是他倆什麽都沒挑明了說,她以為,他們的心意是相通的。

雖然秋陽奶奶很不樂意看到秋陽跟秦川混在一處,可當秋陽的臉上重新煥發出笑容後,奶奶只是一陣搖頭嘆氣,咕哝着“不聽老人言”,卻也沒有十分認真地去阻止他們的來往。

直到十六歲,秋陽都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對于那個廖莎莎,秦川曾這麽評說:“你跟她比個什麽,她跟你不同,她就是溫室裏的花,我敢打賭,把你倆放到野地裏,肯定是你活着回來……”

這是一向內斂的秦川對她說過的,最近似于表白的話。

雖然他從來沒有明着表示過對她的感情,秋陽依舊能從他的言談舉止中讀出,這時的秦川對她充滿了欣賞,也充滿了一種以她為榮的驕傲。

她以為,他倆一定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秦川十七歲那年,他媽媽出人意料地過世後,他被他那突然冒出來的親爹帶走……

秦川走的十分匆忙。不過,即使這樣,他也還是抽空見了她一面。她一直記得他離開前對她說的那最後一句話,在她開玩笑說,如果他不回來,只怕沒兩年她就要忘了他時。

“你不會的。”他看着她,答得十分篤定。

那份自信,無來由就叫她心裏一陣憤恨。“你就這麽放心我?!”她說。

“是的,我就是這麽放心你。而且,”他忽地搶過她的手機,摟着她的脖子,硬是給他倆拍了一張合照。将手機還給她之後,他才接着又道:“我放心你,是因為這世上沒人比我更了解你了。我知道,以你的本事,就算沒我在一旁看着,你也能過得很好。所以,你一定別讓我失望,要讓我始終很放心你才行。”

因着他的這句話,哪怕他走了之後,電話一天少過一天,哪怕奶奶幾乎天天在她耳畔念叨着,“他這一走,跟我們就再不是一類人了”,“他遲早會知道,你們不在一個世界裏”,“他肯定會忘了這裏”之類的話,她依舊死心眼兒地認定了他不會忘了她。所以她總反駁着她奶奶:“他在忙,他在學很多東西,他課業很緊,他很累……”

直到,當她忽然發現,奶奶已經不再唠叨了,而她卻依舊會忍不住給已經有小半年沒來過電話的秦川找着借口,“他忙啊……”

然後,她也閉了嘴。

其實在最初時,秋陽也試着主動給秦川打電話的。可秦川似乎真的很忙,忙着學他父親給他安排的各種課業。每回她找他時,要麽他不在,要麽,沒講上幾分鐘,就會有人過來叫走他。再之後,她就不往他那裏打電話了。

而且,當他的電話打過來時,雖然兩人都表現得好像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一樣,可當他提及她不認識的人和不知道的事,以及她偶爾說起一個新朋友,而他反問着那是誰時,她總深深地感覺到,秦川,正漸漸地從她的世界裏淡出。而有着秦川的那個世界,卻是一個她連接觸都接觸不到的世界……

之後的幾年裏,秦川的課業愈發的忙了,電話也愈發的少了。有時候甚至只在過年時才會通上一次電話。而即使是隔了一年,以秦川的語氣聽起來,像是他才剛剛在昨天打過電話來一樣,所以秋陽也配合着他,維持着她仍在他那個圈子裏的假相,哪怕她心裏,奶奶的那些話正在漸漸連成一片懷疑的陰霾。

秦川來電話時,奶奶總是默默走開,從來不回應秦川的那些問候。她也從來不主動跟秋陽提及秦川的名字,就好像此人從來沒有出現在她們的生活中一樣。哪怕後來秋陽的大學志願,全都是沖着秦川所在的那個城市填的,奶奶也沒有就此發表過一句評論。

然後,錄取通知下來了。雖然她只考中了專科,卻是如願考中了秦川所在的那個城市。

當她興奮地抱着奶奶大叫時,奶奶才板着一張嚴肅的臉對她說:“我看你還是忘了他吧,他跟你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裏的人。就算你倆以前是一樣的,以後你倆也只會越來越不一樣。他所受的教育,所接觸的人群,所處的環境,都已經跟你不一樣了。雖然說這話還早,可你要知道,夫妻應該是兩條平行線,只有兩個人的眼裏始終都能看到對方,兩條線才能齊頭并進。一旦有一方看不到另一方了,這兩條線,就再不能叫作平行線了。就像你們現在這樣,他在前面,你在後面,你叫他怎麽可能看得到你?就算你努力追着他,你覺得你能追得上嗎?退一萬步說,就算他沒有忘了你,他願意停下等你,你倆最終也能在一起,你以為你能融得進他的世界?你會說法語?會彈鋼琴?還是懂得怎麽跟人交際?這話我只再說最後一遍。你們不是一個世界裏的人。我勸你還是醒一醒吧,忘了他,找個門當戶對的,安安生生過日子吧。”

年輕的秋陽,心裏揣着一團烈火的秋陽,自然聽不進奶奶的這番話。于是,一直默默忍受着奶奶各種言語攻擊的她,有生以來頭一次跟奶奶大吵了一架……不,正确說來,是她在那裏尖叫發洩,奶奶卻難得地沒有壓制下她的反抗,而是默默搖了搖頭,回屋關了門。

而叫秋陽沒想到的是,這些話,竟成了奶奶的遺言。當天晚上,她奶奶就因腦溢血發作,于無聲無息中離開了這個世界。

六神無主的秋陽給秦川打了電話過去,依舊還是沒找着人。她留了話,可直到葬禮結束,乃至于她去大學裏報道,她也沒等到秦川的一通電話,更沒看到他的人。

那一刻,她終于相信了,奶奶的話是對的,就算當初秦川覺得她很重要,現在的她,也已經不重要了。

所以,哪怕跟秦川在同一個城市裏,她也從來沒有試着去找過他。雖然她心裏默默盼望着他能主動來找她……直到大二那年,她于報紙上看到兩張熟悉的臉——秦川,和廖莎莎。

報紙上說,他倆一同出席了什麽拍賣會,會上花了多少錢,拍了什麽珍品,對公益事業做了多大的貢獻……這些褒獎之詞,秋陽只一目帶過,然後目光凝聚在記者的一個猜測上——兩家聯姻将會給財經界帶來如何的變化。

秋陽以為自己會哭的,可她居然沒哭。就好像一直等着的靴子終于落了地,她竟有一種終于安心了的感覺——原來,就像她奶奶說的,這段感情,原來真的一直就只是她一個人在“剃頭挑子一頭熱”。

所以,當她于校園門口偶遇秦川時,她發現她居然能以極平常的态度待他,就好像,他們之前從來沒有過什麽特別的感情,他們只是幼年時的舊相識而已……

之後,秦川就再沒出現過了。秋陽一個人平靜的生活着,直到二十六歲,她步入大齡的行列。

公司年會那天,一個同事借着酒意向她表白。她冷淡拒絕後,那人惱羞成怒地翻了臉。那人罵她是“冷血動物,連朋友都沒有幾個的怪胎”時,秋陽才于忽然間意識到一件事,自她上了大學後,她不僅斷了和以前那些朋友的聯系,也再沒有交過一個新朋友。

而,細究起來,只怕是,秦川到底還是傷了她的心,讓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跟人發展起一段親密關系了,哪怕只是同性的朋友,她也再沒了對別人訴說她內心真實感受的能力……

那天,她茫然于這陌生的城市裏走了一個通宵。等她于天亮時分回到她所租住的那間小公寓門前時,她看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人雙手叉在胸前,背靠着她的房門。一張熟悉的臉上,戴着一副陌生的黑框眼鏡。

那一刻,連奶奶去世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的她,忽然就支撐不住了。

淚崩的她,于頭頂上方,聽到秦川問着她:“嫁給我,好嗎?”

雖然心裏充滿着不确定,秋陽依舊如同快要溺死的人一樣,死死抓住了眼前的秦川。

所以,她點了頭……

*·*·*

深深的井口下方,如鏡子一般的井水裏,倒影着一個大頭娃娃。這娃娃明明年紀不大,偏偏臉上的神情,透着一股和年紀不相襯的滄桑。

如今已經變成阿愁的秋陽,默默凝視着浮在井水裏的木桶,心裏想的依舊還是秦川。

是的,哪怕她穿越了,她心裏依舊愛着秦川,不然當年也不會在秦川一句解釋都沒有的情況下,就那般貿然答應了他那突兀的求婚。

她奶奶曾說過,生活裏有太多東西比愛情更重要。可年輕時的她置若罔聞。那時候的她認為,只要秦川愛她,她什麽都不在乎。直到嫁給秦川十年之後,她于現實中一一驗證過奶奶當年的那些預言,秋陽才發現,原來果然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為了不從“平行線”變成“單行線”,她努力學習着怎麽在秦川的世界裏立足。可她能夠學會怎麽舉止得體,怎麽妝容高雅,怎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她終究學不會怎麽去品鑒紅酒,怎麽去欣賞畫廊裏高價的畫作,怎麽……成為秦川那個階層裏的一份子。

和電影電視上那種淺薄的豪門嘴臉不同,真正的“上流社會”,是從來不會當面對人流露出一絲一毫不禮貌之處的。而,正是這種疏離的禮貌,叫秋陽深深感覺到,就算她再怎麽東施效颦,她和他們,依舊處于兩個階層。哪怕是秦川,其實心底也并不認為她能配得上他吧。當她抱怨着她學不來什麽東西時,秦川總寬容地說着,“你沒必要學別人”。那時候的他,大概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他話底隐藏的那份輕視。典型天蠍座暗黑性情的秋陽總忍不住暗暗想着,他之所以沒有像對下屬那般嚴格要求她,大概是他于潛意識裏也認為,她跟他們這些“天之驕子”是不同的,所以他才不去苛求于她。

所以,他才會對廖莎莎那麽評說她,用當年他對她形容廖莎莎的同樣用詞——

“你跟她不一樣,以你的本事,不管到哪裏你都能過得很好。可她就不行了……”

當他這麽說時,大概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他對她,已經早沒有了欣賞之意,剩下的,只有責任了吧……

“當心!你這樣會掉下去的。”忽然,有人伸手扣住阿愁的肩。

阿愁驀然擡頭,卻是立時就和一張熟悉的臉對在了一處。

“秦、秦川?!”

*·*·*

與此同時,隔了兩個坊區之外的廣陵王府裏,那午睡到這個時辰都還不見醒的二十七郎君李穆,則猛地從夢境中掙脫出來。

“陽……”他大叫着坐起身來。

床邊,宜嘉夫人新送給他的那個小番奴貍奴吓了一跳,趕緊揭開帳幔往帳內看去。只是,他人還沒有靠前,就叫奶娘田氏一把将他推到了一邊。田氏急急将李穆抱進懷裏,一邊柔聲哄着他,一邊伸手抹過李穆汗濕的額,問道:“小郎這是怎麽了?魇着了嗎?”

從小就在李穆身邊侍候着的大丫鬟珑珠繞過奶娘,拿起李穆的枕頭連拍了三下,又翻過一面重新擺好,才問着他道:“夢到什麽了?得把壞的說出來,才不會變成真的。”

“夢到……”

雖然于一年前忘了所有的往事,卻終于以記憶換來一副健康身軀的李穆,擡頭看着他奶娘眨了眨眼,然後說了一句叫服侍他的人全都一陣膽顫心驚的話:“我忘了。”

幸好,這一回他只是忘了他的那個夢而已。

被服侍着重新躺回床上,看着那繡着五谷豐登圖的朱紅色帳頂,李穆不禁皺起眉頭。他雖然忘了大半的夢境,可夢裏那種可怕的感覺,依舊緊緊纏繞在他的心頭。那是一種如同被人生生從他身上撕下一塊血肉般的痛楚。一種他不願意失去,卻又沒辦法挽留的悲痛和……不解。

“為什麽。”他喃喃道。

“什麽?”

貍奴那張黑黑的小臉再次從帳幔下方冒了進來。才剛進府沒兩天的他,如今對王府裏的各種規矩都還不太熟悉。

李穆眨了眨眼,翻身看着這一臉憨厚的小番奴道:“我夢到我好像一直在追着什麽人問‘為什麽’。”

“什麽人?為什麽?”貍奴頂着張傻乎乎的臉問道。

“是啊,什麽人,又為什麽……”

翻身回去,李穆将雙手交疊在腦後,不禁一陣皺眉思索。即便是當初知道自己遺忘了所有的事時,他也沒有這般努力去回憶過什麽,可這會兒他卻覺得,這個夢對于他來說應該十分重要。

可是,和所有的夢境一樣,李穆越是想要去回憶,那夢境就離他越遠。最後剩下的,竟只有一股情緒了。

而,叫李穆驚訝的是,他發現此刻萦繞于他心頭的,已經不再是那種火燒火燎般的灼痛了,而是一種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難解的、酸澀又甜蜜的複雜心緒。

心緒起處,他的腦際似閃過一個人影。可當他凝神細辯時,卻又什麽都沒能捕捉得到……

“什麽呢?”廣陵王府的二十七郎君喃喃低語着,蹙緊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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