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鄰居

“秦、秦川?”

當廣陵王府的二十七郎君蹙着眉頭喃喃低語時,阿愁正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少年。

眼前的少年,有着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龐。兩道濃黑的眉鋒下,一雙眼尾略長的鳳眼。挺直的鼻梁,線條清晰的嘴唇……竟實實就是秋陽記憶裏,秦川十一二歲時的模樣。

“什麽?”

男孩沒聽清她在說什麽,便沖着她歪了歪頭。

頓時,阿愁便知道,這孩子應該不是她的秦川了。雖然這張臉幾乎和秦川生得一模一樣,可他歪頭時的角度,微笑時眉眼彎起的弧線,以及他身上那種陌生的氣息,都立時就叫她認出……

原來不是啊……

頓時,阿愁只覺得嗓子裏一陣發堵。

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很好地接受了眼前這荒謬現實的她,直到這時才意識到,其實她只是在假裝而已——在原本的世界裏活得好好的她,不過是想着要改變一下自己的生活,修正一下那個對自己日益不滿的自己,居然就這麽莫名其妙地成了別人……

“喂,你不會是要哭吧?”

男孩忽地彎下腰,一張明明熟悉,偏偏又是陌生人的臉,就這麽直直杵到阿愁的鼻尖前。

阿愁本能地想要後退,男孩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叫道:“小心後面!”

她的身後,就是那口井了。

阿愁扭頭看向身後的井口時,男孩又道:“你一定就是莫娘子家的那個養娘了。”

她扭回頭來,就只見男孩眼帶同情地看着她,“肯定是你聽到別人說了你什麽,所以你才難受的吧?”

男孩彎下腰,将兩只手撐在膝上,看着她的眼睛又道:“你別難過,嘴長在別人身上,愛說什麽由着他們說去便是,只要你自己知道你不是他們說的那樣就行了。”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安慰着她道:“他們之所以會那麽說,不過是因為他們還不認識你。等時間長了,別人都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了,自然也就不會再那麽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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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這孩子小大人似地勸慰着她,阿愁忽地就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要說起來,秦川那人雖然智商挺高,可其實他的情商并不高。他可以在背後為你做很多事,這種暖人心的話,他卻是打死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于心裏默默感慨時,就聽得樓上忽然有人沖着他們叫道:“周小郎,是來替你阿娘收房租的嗎?那你得快着些,我趕着出門呢。”

阿愁擡頭,只見說話之人原是住在莫娘子家隔壁的那個女子。

女子見她擡頭看着她,她便也低頭看了阿愁一眼,卻是嗤鼻一笑,道:“阿莫姐可真是,怎麽也不挑個漂亮些的。”又沖着那周小郎一招手,道:“快些吧,我趕着呢。”

周小郎應了一聲,回頭沖阿愁擺了擺手,便上了樓。

看着他上了樓後,阿愁将兩只手撐在石砌的井臺邊上,低頭看着那只倒扣在井水中的木桶一陣發愁。她正想着,她大概要逃不掉莫娘子的一頓埋怨時,忽然只見井水裏的人影竟多出一個人來。

她擡起頭,這才發現,一樓東廂裏那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不知何時也站到了井臺邊上。

少年隔着她的腦袋往井裏看了看,然後又看看她,便沉默着走到東廂和東間倒廈的夾角裏,從牆邊拿了根長竹竿子過來。

那竹竿的一頭,用麻繩捆着個很像是錨一般的三腳爪鈎。似嫌阿愁礙事一般,少年以手撥開阿愁,便借着那竹竿撈起井裏的木桶。撈起木桶後,他頭也不回地将那長竹竿往阿愁手裏一塞,又就勢用那只木桶打了井水,倒進阿愁帶下樓來的那只木盆裏。

直到眼看着木盆裏的水都要漫出木盆邊緣了,阿愁才想起來道謝。

她忙沖着少年道了聲:“謝、謝謝。”

少年回頭看她一眼,卻是又打起一桶水放在一旁,這才從阿愁手裏接過那根竹竿,将竹竿還回原處後,便回了東廂。

自始至終,他竟一直都是一聲不吭。

和南屋以及西廂不同,東廂的門上沒有挂起擋風的門簾,只空落落的一扇木門而已。站在井臺邊,阿愁看看東廂的門,心裏猜着他家也許沒有主婦,便于木盆旁邊蹲了下去——後來她才知道,她竟猜對了。

叫阿愁驚訝的是,這剛打上來的井水居然很是溫暖,一點也不冰手。因莫娘子交待了,這是真絲的面料,不能狠搓,所以她一陣輕輕揉洗後,很快就結束了這項工作。

等她端着洗好的披肩和木盆欲回樓上時,卻是這才發現,南屋的西偏房裏,那窗戶正開着一道縫,那叫“二木頭”的淘氣小子,正将眼睛湊在窗縫處在監視着她的一舉一動。

于是阿愁忽然想起,中午她和莫娘子回來時,雖然這樓裏的住戶,如王阿婆等,都一如既往地跟莫娘子招呼着,卻是再沒人像早晨那樣,總追着莫娘子問她的來歷了。當時阿愁只當是那會兒各家都在忙着做飯,沒時間閑聊,如今想來,只怕是她們已經聽那位“王大娘”提過她的身世,為免彼此尴尬,這才刻意避而不提的吧。

回到屋裏,阿愁于莫娘子說的地方拿出長竹竿,準備晾曬剛洗好的披肩布。而等她拿着竹竿出了門,她才忽然發現一個問題——她不知道該把這竹竿架在哪裏。

正這時,隔壁的門開了,那穿桃紅襖兒的女子将手放在周小郎的肩上,将他從屋裏推了出來。那周小郎則一邊低頭數着手裏的一串銅錢,一邊皺眉道:“回頭我阿娘肯定得說我了。”

“也就只差了十來文錢而已。”将周小郎推出門後,女子便以雙手叉胸,很沒個正經模樣地靠着那門框道:“誰叫你和你阿娘昨兒不來。昨兒我沒輸的時候,可是有那麽些的呢。”

周小郎回頭看看她,搖頭道:“喬姐姐,聽我一句勸吧,你掙錢也不容易,自個兒存着多好,何苦拿去填了那賭坊。”

那喬娘子的臉色一變,猛地伸手一戳周小郎的額頭,喝道:“你個不缺吃穿的,能懂個屁?!”說着,“咣”地一聲甩上了門。

這一變故,驚得周小郎沖着那關了的房門狠眨了一會兒眼,這才回過神來。他不禁搖了搖頭,将那串錢塞進懷裏,一回頭,便跟好奇看着這邊的阿愁撞了個眼對眼。

“你洗完衣裳了?”周小郎笑着走過去,道:“還沒問你叫什麽名字呢。”又道,“我叫周昌。”

頓時,阿愁耳邊響起一串熟悉的臺詞:“周昌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于是,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彎彎的眉眼,忽地就叫周昌愣了一下,然後他也跟着咧嘴笑了起來,道:“你笑起來還挺好看的。”

許是這句話勾起了隔壁喬娘子的好奇心,那原本被甩上的門,忽地就開了。穿着桃紅大襖的喬娘子從門裏探頭出來往阿愁這邊瞅了瞅,然後她也笑了起來,道:“還真是,笑起來倒沒那麽醜了。”

阿愁:“……”

雖然對這位喬娘子為人還不太了解,可一個“喜怒無常”的評論,卻是就這麽深深紮進了阿愁的腦海裏。

看着喬娘子身上那件桃紅的襖兒,阿愁心裏忍不住一陣疑惑。這位于午間跟樓下吵架時,曾說過她是個沒男人的女人,阿愁原猜着她大概也是個寡婦的,可……作為寡婦,應該不可能會穿這種豔色衣裳吧?

她這裏疑惑着時,喬娘子已經一搖三擺地走了過來。她低頭看看阿愁,再看看她腳邊木盆裏的織物,以及她拿在手裏的竹竿,卻是一挑眉梢,忽地就從阿愁手裏搶過那根竹竿,替她将竿子裝進廊下吊着的兩個繩環裏,然後斜眼問着阿愁:“你叫什麽?”

“阿、阿愁。”阿愁趕緊答道。

“這名字,可真不吉利。”喬娘子啧啧咂了兩下嘴,又伸手粗魯地在阿愁頭上拍了一下,道了一句:“我上工去了。”便下了樓。

直到看着她出了院門,周小郎才從欄杆邊縮回腦袋,對阿愁笑道:“原來你叫莫愁啊。莫愁這名字挺好的呀,挺吉利的。”

頓時,阿愁便知道,這位周小郎可真是個暖心boy呢。

愛操心的周昌周小郎,好像生怕喬娘子的話會傷害到阿愁那幼小的心靈一般,竟沖着顯然應該是不識字的阿愁吊起書袋來,什麽“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直到他忽然想起這首詩是稱頌着一個美貌的莫愁,而眼前這一笑起來幾乎都快找不着眼睛的小莫愁,可明顯是跟“漂亮”二字靠不着邊的,他這才讪讪地收了聲。

他和阿愁大眼對小眼地對望了一陣,卻是不顧他阿娘還在家裏等着他回去,忽地一彎腰,從阿愁腳邊的木盆裏拿起一塊絲綢巾子,道:“這是要晾上去的吧?你個兒矮,夠不着,我幫你吧。”說着,便踮着腳尖努力去夠那懸在廊柱一半處的竹竿。

其實說起來,十一歲的周昌在同齡人裏可算不得是個高個兒。見他吃力地踮着個腳,阿愁便回屋去搬了張方凳出來,然後爬上方凳,從他的手裏拽過那塊巾子。将巾子晾上後,她一低頭,便只見周昌已經從盆裏又拿了一塊遞給她。

于是她彎着眼沖他道了謝,二人合作着将三塊綢巾都挂好了,周小郎又伸出手,準備去扶阿愁,道:“小心些,可別翻出欄杆外面去。”

阿愁才剛要扶住他的手,就聽得樓梯上傳來二木頭的聲音。

“小郎哥,你快離她遠些,她可不是什麽好人呢。”

周昌眉頭一皺,卻是先把阿愁從方凳上扶了下來,這才扭頭看着從樓梯上探出個頭來的二木頭道:“先生沒教過你嗎?‘惡言不出口,惡聲不入耳’。再說了,阿愁才剛來,你怎麽就知道她不是好人了?你看到她做過什麽壞事了?”

阿愁下了方凳後,扭頭往樓梯上看去,卻是這才發現,原來那樓梯上匿着的,除了個二木頭外,還有樓下西廂裏的一個小姑娘。

見他們敗露了行跡,小姑娘不客氣地伸手在二木頭的頭上拍了一巴掌,然後站起身來,一邊拍着膝蓋上的灰塵,一邊對那周小郎笑道:“小郎哥哥說得對,我阿爹也常這麽教着我們的。”

這女孩的聲音,立時便叫阿愁認了出來,這正是午間跟二木頭打架,哭着說不要做女孩的那個孩子。

“你是叫阿愁嗎?”那女孩上了樓,于阿愁的身邊站住,又拿眼對比了一下她倆的個頭,因笑道:“看起來你應該跟我和二木頭差不多年紀呢,是吧?”

她拿肩一撞也跟在她後面上得樓來的二木頭。

二木頭立時撇着嘴道:“哪裏呀,她明明看着要比我倆小嘛。”又問着阿愁,“你多大?幾月份的生辰?”

只這一會兒,這孩子竟就已經忘了他之前對阿愁的莫名敵意了。

阿愁愣了愣才道:“我九歲。”

“啊?!”頓時,走廊裏響起三個孩子的驚呼聲。

“你騙人的吧?!”二木頭叫道:“你居然還比我大一歲?!可你看着都還沒我高……是了,我知道了,”他忽地指住阿愁,“看來別人說的都是真的了,因為你們慈善局裏的孩子品行不好,所以經常挨罰不許吃飯,所以你才長不高的。可是?”

“不是的,”旁邊那女孩立時替阿愁打抱不平起來,大聲反駁道:“我聽人說,是因為他們這些孩子都沒有父母家人照顧,所以才經常吃不飽穿不暖的。可是?”

說完,小姑娘以和那周小郎一模一樣的同情眼神看向阿愁。

阿愁被這些孩子看得一陣眨眼。這話可叫她怎麽回呀……

大概看出了阿愁的尴尬,周小郎便站出來替她解了圍,指着那女孩道:“這是住樓下西廂裏王夫子家的四姑娘,叫結丫。”

“小四!”結丫立時大聲抗議道:“我叫小四,才不叫什麽結丫呢!”

“哈哈,”那二木頭哈哈笑了起來,指着結丫對阿愁道:“她家姐妹四個,老大叫招弟,老二叫盼弟,老三叫來弟,可到了她,也沒能盼來一個弟弟,所以她就叫結丫了。”

“就你多嘴!”那結丫扭頭就踢了二木頭一腳,又報複地指着他對阿愁道:“他叫孫林,小名二木頭,是他阿爺的心肝寶貝。你可當心了,千萬別惹哭了他,不然孫阿爺肯定會拿着煙袋鍋子追殺你的。”又沖着那孫林一皺鼻子,唱起一首童謠來:“慣寶兒,拴鼻環兒……”

她還沒唱完,二木頭就急了,喊着:“你敢再唱!”就向着結丫撲了過去。

結丫極靈巧地避開他的手,又伸着舌頭沖二木頭做了個鬼臉,卻是一邊拍手唱着那童謠,一邊繞着走廊跑了起來,惹得二木頭瞪着個眼追在她身後一陣喊打喊殺。

當他二人跑下樓去後,阿愁便扒着那欄杆探頭往樓下看着,直到西廂裏的王家阿婆和南屋裏的小李嬸聽到這動靜,紛紛出來攔下那二人。

看着被家長隔開,卻依舊不依不饒相互鬥着嘴的二人,阿愁忍不住就微笑了起來。這倆孩子,叫她想起小時候的自己跟秦川來。不過那時候恰好是反過來,總是她氣急敗壞地追打着秦川……

“可真看不出來,你竟已經九歲了,我還當你沒他倆大呢。”

忽然,她耳旁響起周昌的聲音。

她扭過頭去,就只見周昌也學着她的模樣趴在欄杆上,正扭頭在看着她。

“我十一歲,比你大兩歲。”他道。頓了頓,他指着樓下那正扭股糖一般跟他娘在鬧着別扭的孫林又道:“二木頭的阿爺在當鋪裏做着供奉,所以……”

他以一種“你應該明白了吧”的眼神看看她,又道:“不過,只要事情不涉及到二木頭,孫老倒也還算得上是待人和氣的。”

阿愁眨了眨眼,一時不太明白他這是什麽意思。

只聽周昌又道:“若是二木頭對你犯渾,你只管告訴他阿娘去,小李嬸是個明理之人,再不會包庇二木頭的。大李嬸和她家阿楠也都是好脾氣的,也不難相處。還有西廂裏住着的王夫子一家,也都是通情達理之人,就是王家阿婆嘴有點碎,不過心地不壞……”

直到這時,阿愁才反應過來,原來周昌是在給她介紹着這些鄰居們……

不過,顯見着這周昌是個厚道人,他只粗粗指點了阿愁一些跟鄰居們打交道時要注意的事項,便沒再把話往深裏說了。

而,即便他不肯說鄰居們的八卦,可因着他,叫二木頭和結丫跟阿愁熟悉了起來。偏那兩個還都是一派天真的孩子,又哪裏是兩世為人的阿愁的對手,于是一來二去,便叫她把鄰居們的情況都摸了個底兒掉。

當然,這其中也包括她師傅的一些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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