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季恒這回成了激流塢裏屈指可數的傷員之一,其他那三四個人是在防洪築底的時候受得傷,有的抻傷的腰背,有的只是崴了一下腿腳。

只有季恒一個人面色煞白的躺在床上,血肉模糊的十指被紗布仔仔細細的包成了十個小棒槌,他腿上和腳掌也遭了罪,院裏碎裂的瓦礫混着山上滑落的砂石,齊腰深的積水渾濁不堪,他那雙做工精良的馬靴被劃破了皮子,砂石剜得他小腿肚和腳掌心皆是道道紅腫的血口。

他又正是研習內功精益求精的年紀,一口真氣走岔牽連全身,謝桢無可奈何的給他推脈活血,拿半包銀針将他紮成個小刺猬才幫他撫勻了那股四竄的內力。

季恒的确是習武的好苗子,謝桢替他診脈的時候就知道這孩子內功醇厚,不像僅僅出身天策府那麽簡單,這樣純正溫厚的內力肯定是正八經的高手宗師教出來的。

也好在年輕人氣血旺,加之季恒從沒受過什麽重傷,底子紮實經得起折騰,謝桢在他床邊守了小半天,蔫巴巴的少年漸漸緩回了點血色,天際剛擦黑的時候他便已經揪着謝桢的衣角睡得打起鼾了。

謝桢走也走不開,一想起身季恒就扯着他衣角擰着眉頭哼哼,他只能老老實實的坐在床邊看着他睡,謝桢确實是覺得季恒太傻了,這件事從頭到尾簡直讓他哭笑不得,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以為他真被壓死在那片山石下面。

然而轉念一想,謝桢又不由得有點愧疚,季恒前幾天來給他送飯的時候神神秘秘的塞給他了一個煙火彈,少年人脊背挺直的站在廊下,結結巴巴又目光真摯的告訴他只要點了這個煙火彈他就一定會來,謝桢那會正忙着看葉雲景寄來的線報,也沒細想這份承諾裏帶着多重的心意,他草草答應一笑了之,事後就忘得一幹二淨了。

謝桢倚在床頭有些困倦,少年的鼾聲實屬催眠,謝桢困得點頭,他腦子裏昏昏沉沉的冒出了一個至少應該在走前提前知會季恒一聲的念頭,這一念頭剛成型他就用力甩了甩腦袋,季恒于他不過是個普通的後輩,十七歲的小孩而已,犯不上讓他動什麽額外的心思。

謝桢忍不住擡手揉了揉脹痛的額角,這段時間的事情在他腦海中飛快的回閃了一遍,他不傻不瞎,季恒對他那點心思他早就看懂了,但卻沒點破過,因為他覺得沒什麽必要。

季恒只是一個尚未見過江湖與天下的少年而已,情感朦胧模糊的稚嫩期每個人都有,他起先覺得季恒就是一時沖動而已,過段時間見到幾個明媚秀麗的姑娘就會忘了他這茬。

謝桢對于感情的認知只來自于兩個人,一是譚征,二是葉雲景,譚征與他相伴數年最終棄了他,葉雲景則是從來就沒跟任何人認真過,總是去風月之地,春宵一度兩相殊途。

謝桢原本就對情深意長這件事情沒什麽信心,與譚征的那些年月他當真是盡力去做了,從日常起居到床笫歡愉,細致到一道菜的口味,一件衣服的紋飾,甚至是情事件譚征喜歡聽他叫什麽詞句。

謝桢自問對譚征沒有什麽愧疚,即使是身份上的隐瞞和掩飾也都是為了大局,僅對于他與譚征兩個人的生活和感情而言,他沒有一絲一毫的虧欠。

往事充斥腦海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季恒已經睡得天昏地暗意識全無,謝桢借機得以拿回自己的衣角,他收拾好藥箱小心起身,還下意識的俯身去給季恒擦了擦嘴角淌出來的口水,思量片刻又往燭火上籠了一個燈罩,确認光線不會晃到熟睡的少年之後,他才輕手輕腳的從屋子裏出去。

暴雨之後的夜幕星河璀璨,謝桢掩上房門站在廊下緩了一會,他以為自己從沒有把季恒往那處想過,可潛意識中他又确實對季恒極為上心,謝桢自己都不恥于這種念頭,他與譚征的事情不過是剛剛塵埃落定,季恒又是個徹頭徹尾的小孩,于情于理,于江湖道義,他都不該有半分多餘的想法。

激流塢的所有人員物資皆以轉移到的二層,人多屋少,謝桢背着藥箱往外走了兩步就有人上來問他季恒怎麽樣了,大多數人連他姓什麽都不知道,支吾半天只能稱他一聲大夫,謝桢耐着性子一一答複,疲憊之餘也忍不住腹诽了兩句季恒的人緣實在太好了。

空地上有不少人在打地鋪,遠處有精力旺盛的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喝酒劃拳,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離安置傷員的房屋遠一些,怕打擾到他們休息。

謝桢去庫房取了些草藥,二層沒有開火的竈臺,和季恒同屋的那幾個人幫他支上沒受潮的木柴弄了個簡易的篝火,一來方便他煎藥,二來他們也能沾光烤只山雞。

謝桢跟他們分了個雞腿,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武人漢子,即使平日裏沒怎麽打過交道,也會下意識的對他禮讓一些,大多數的江湖人都敬醫者三分,尤其謝桢還出身萬花。

謝桢面相上并不驚豔,但他五官生得極為耐看,一身墨袍熨帖,星眸明亮烏發如漆,縱使席地而坐圍着篝火很沒形象的啃個雞腿也能啃出一股子翩然清雅的氣質。

謝桢守着火堆歇了大半個晚上,五碗水煎成一碗,他給季恒配了兩份藥,一份是平複氣血調理內息,一份是拿來給小孩子壓驚安神的,兩碗藥都不算太苦,煎好之後就一直小火溫着。天擦亮的時候大多數人都睡得橫七豎八,他拿手杵着下巴硬撐着清醒,盡管困得東倒西歪也不想就這麽躺在地上睡,他天生畏寒,身體裏的經脈也和常人不太一樣,一旦不注意就容易惹上點病。

悄然扶于他背後的手修長有力,謝桢眼臉一抖繼而整個人都放松了身子,葉雲景抖開随身披風将他嚴嚴實實的裹了,招了露水和潮氣的衣袍有些褶皺,內襯細絨的披風還帶着溫熱的體溫,謝桢抓着披風領襟自己緊了緊,葉雲景擡手撫上他的發頂替他理平了發扣邊緣略顯淩亂的頭發。

葉雲景帶了一部分不空關的人手過來,浩氣盟的人馬已經撤出了巴陵縣,近來三個月之內肯定不會再起戰事,他明面上濕帶人來幫忙修整,實則這些事情根本不需他動手或是監管,自有人會幫他料理妥當,他只是想來看看謝桢。

谷中的人昨日傳信給他,說是譚征得了齊湛的線索,三日前硬是離了惡人谷,謝桢不是個心腸歹毒的人,永遠不會把事情做絕,齊湛的事情說到底只不過他和譚征的最後一場鬧劇。

齊湛的行程确實是被謝桢授意出賣給浩氣盟的,然而他們埋在浩氣盟的暗線早已得到命令,知道務必要保下這個純陽道子的性命,只是中間出了些小纰漏,混戰中齊湛磕到了腦袋,據說是已經記不清先前的事情了。

葉雲景打最開始就替謝桢不值,他看人極準,譚征不是甘心柴米油鹽過日子的人,他們不過都是三十多的年歲,謝桢已然是心力疲憊不願再招惹是非,可譚征卻有滿腔熱血要到戰場去灑。

葉雲景将譚征身上的毛病看得一清二楚,譚征和他一樣喜歡溫柔鄉裏的溫軟舒心,這是大多數男人的通病,葉雲景自己也難以克制,可他知道自己遠不到能坦蕩蕩給出一顆心的時候,所以他尋煙花之地一夜貪歡,掏些銀子找個小倌豔妓纾解了情欲也就作罷,然而譚征遠比他貪心的多。

他在譚征身邊一直留着自己的眼線,譚征自诩行軍打仗要不得兒女情長,謝桢那些細致的心思他多半是根本沒有察覺到,或者說即使察覺到了也只會覺得那是女人家才會搞得小心思,不屑之餘還有些奚落,就連謝桢珍藏許久的那枚草戒,也只是他看身邊侍衛在編,讓他順手幫忙編一個而已。

譚征的眼裏從來都只有未來,他永遠想着的是戰功赫赫被尊為總兵的時候,不曾也不願回頭去看,他喜歡謝桢為他付出的那些東西,但從未想過這要花費多少心思,更未想過自己需要去還。

葉雲景動過的最陰暗的想法就是使些手段讓譚征死在外頭,謝桢于他來說是這世上唯一的意義,他們一起經歷漫無邊際的絕望,從惡人谷的底層一同爬到高位,他們已經通過了人生中最鮮血淋漓的考驗,不應當再受到半分傷害。

謝桢肩上搭着這件披風去給季恒送得藥,天邊晨光明亮,他早早離了熱鬧起來的地方去了季恒那,葉雲景的出現惹得大半人都沒有睡成懶覺,據點裏管事往上統統都得到他跟前說兩句話,述職也好客套也好,畢竟他如今在整個惡人谷中如日中天,若論地位高低,那谷中除去十惡之外就是他。

葉雲景還是昨日那身濺了血的破軍黃衫,輕重兩劍都帶在身上,暗紅的眸子裏夾着些說不清的情緒,他目光凝在謝桢那一抹消失在拐角處的身影,藏藍色的披風比那件白裘輕便,謝桢特別适合這種略顯清冷的顏色,他屈指摸了摸鼻尖沉吟半晌,拱手俯身跟他彙報的掌事說了什麽,他半個字都沒聽進去。

葉雲景覺得謝桢肯定是認識了什麽人,他先前還想他這個死心眼的竹馬不會這麽快就從譚征的事情裏脫身,可謝桢現在的狀态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一定是有人分散了他的精力,才讓他有了點難得的活力和精神頭。

他很快就趕開身前的人往謝桢的方向去,剛剛走到廊下還沒等邁上那兩道石階,隔着一扇門他就能聽到一個略顯稚氣的聲音在喊謝桢先生,雖然有些困倦使然的沙啞,但那股子驚喜勁卻能被人感知的一清二楚。

謝桢用瓷勺把碗裏的湯藥攪了又攪,他特地兌了甘草進去,理應不算太苦,季恒呼吸一凝看上去很是凜然的喝幹淨了一碗,咽下去之後停也不停,緊接着就用兩只手笨拙的捧住第二碗,再次仰頭一飲而盡。

謝桢都來不及出言讓他喝慢一點,季恒抖着一雙手把藥碗放下,他從小就怕喝藥,每每都是被養父音域困住扯回來掰開嘴才能灌下去一碗藥,季恒硬生生咽下最後一口湯藥,他喝得太快了,快到都來不及嘗嘗藥到底是苦不苦,他只知道這是謝桢給他的藥,哪怕再苦他也能喝幹淨。

“先生……先生我都喝完了,你放心吧,我真的都喝完了。”季恒蹭了蹭嘴角皺着鼻子開口,小時候他每次喝完藥養父都會給他些獎勵,這習慣一直保留到現在,他像是急于跟長輩邀功的小孩子一樣,特別認真的給謝桢展示空蕩蕩的碗底。

謝桢下意識的想找顆糖給他,少年這種亮晶晶的幼犬眼神實在是太能戳中他心底的柔軟了,他拿過藥碗收到一旁,一邊打開藥箱幫他換藥一邊輕聲應着示意自己知道了。

季恒因而眯起眼睛晃了晃腦袋,散下的長發垂在肩上往後脊掃了掃,他乖順老實的伸出十指有些撒嬌似的跟謝桢說癢,他手上掀沒了三個指甲,還有兩個甲蓋被石頭碰紫了,謝桢給他解開紗布一根一根的換藥處理,只是刮破皮的塗過藥就沒再包,天氣炎熱潮濕,包得不透氣了,反而會發炎感染。

季恒左手比右手的情況好一點,他盯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漸漸屏住了呼吸,上過藥的左手只有一根指頭包着紗布,相對靈活一些,純粹是本能的趨勢,他慢慢前傾身子擡起了左手,謝桢正給他右手食指塗藥,血肉模糊的指尖整個指甲從中斷了,藥粉深入露出的血肉本應該帶來連心的錐痛,他卻一點都感受不到。

季恒撫到了謝桢的鬓發和面頰,冰涼細軟的發絲如他想象的那樣比最好的錦緞還要柔順,他忍不住替謝桢攏起了那一縷碎發,他們離得太近了,近到他只要再一低頭就能觸到謝桢柔軟的唇角。

門被打開的聲響勒住了他心頭竄出來的那點勇氣,推門而入的葉雲景與他四目相接,季恒僵着前傾的身子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謝桢似乎是還沒反應過來,仍然蹲在床邊沒有回頭,只是一心給他上藥。

季恒在來人眼底看到了三分鄙夷七分奚落,他搞不清現狀,硬是莽莽撞撞的梗着脖子不甘示弱的瞪了回去。

葉雲景嗤笑一聲壓根懶得理會,黃衣的俊朗劍客徑直邁步進屋,異常熟絡的走過來不僅俯身拉住了謝桢細瘦的手臂還順勢擁住了他半邊身子,“阿桢,你怎麽還管這些雜事,我一會讓人來管,走了走了,我們去煮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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