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要是覺得那件事糟心,想再找一個,或者先弄個解悶的我都不攔你,但你屋裏那個也太小了,那孩子才多大,有十六沒有啊?”

葉雲景坐在廊下的橫欄上,一腿踩着橫欄,一腿蕩在外頭,重劍杵在廊柱邊上,雨後的地面尚未幹透,留着水印的青磚被劍尖壓出了三兩道青白的痕跡。

他擡眼望向挽袖煮面的謝桢,嘴裏玩笑似的數落着,有風吹過他散下的馬尾,黑發被濕潤的空氣吹拂開來垂到身前,碧空如洗的天際映入他暗紅的瞳仁裏,這種詭異的眸色總會為他平添幾分過于俊秀的妖異。

“你別跟我扯什麽你對他沒想法啊,你看見他瞧你的眼神沒有,我瞅一眼都嫌膩歪。”

熱氣騰騰的湯面顯然堵不住葉雲景的嘴,謝桢無奈之極的對他翻了個白眼,又給他面上加了一撮蝦子,鮮香的味道蔓延開來,葉雲景拿過筷子挑起碗底窩着的荷包蛋和火腿絲,先戳開蛋黃咬了一口,半熟的蛋黃軟糯可口,是他最喜歡的口感,然而這仍然不能以讓他就此止住話頭。

“我說真的啊,你再找我肯定同意,但你好歹找個差不多的,那小孩看上去就心實,你要是覺得不可能或者怎麽樣,就趕緊給他回了,別耽誤一下再害得人家長歪了。”

葉雲景私下裏和謝桢在一起的時候從來都沒有什麽氣質形象,于為人處世上葉雲景自認比謝桢精明一點,他比謝桢大,人也活絡,謝桢在外再怎麽運籌帷幄,在他眼裏也永遠是個需要他來幫忙出頭的小木頭。

明黃衣衫的富貴公子挑起一大口面呼嚕呼嚕的吸進嘴裏,宛如餓死鬼投胎一樣毫無風度可言,謝桢有時候巴不得把葉雲景這張嘴縫上,他手都摸進藥箱裏抓住了銀針,可摩挲兩下之後又只得作罷。

謝桢自己舀了半碗面湯找了個小板凳坐下,葉雲景就是有這麽煩人的能力,總能窺觊到他心底隐藏最深的那點不願見人的東西,和譚征、和季恒,他所有藏匿深處的不安情緒總能被葉雲景一眼看穿抖落出來。

他不排斥季恒的親近,事實上幾乎沒人會排斥這樣一個明亮幹淨的少年,季恒像三月春日裏透過雲層映照在綠草尖上的那一抹陽光,溫暖澄明、富有一種生機勃勃的美好。

假若沒有葉雲景這番話,謝桢大抵會選擇像個烏龜似的縮着,可以不負責任的享受這種簡單率真的安逸,等到季恒跟他挑明的那一天他再苦口婆心的規勸少年不應意氣用事肆意妄為。

謝桢忍不住放下面碗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額角,倘若再過上兩年他才遇見季恒,他也不會這麽畏手畏腳,動心是這世上最簡單的事情了,可從一而終卻難上加難。

他同譚征的事情在冬天才将将了解,他自己都無法明确眼下的情況,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把季恒當成了一個低谷期的慰藉還是真的有那種可以用喜慕來形容的好感。

葉雲景說對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季恒是個很好的孩子,真摯單純,坦率執拗,他揣着明白裝糊塗可以讓自己舒服很長一段時間,但這也有很大的可能會就此毀了季恒,畢竟少年人的心思與情感都脆弱的很,更別提季恒又是這麽個實心眼的老實性格。

他剛剛是被葉雲景硬拖着離開的,季恒瞪大一雙眼睛掙紮着就要來扯他,一邊龇牙咧嘴疼得站不穩,一邊緊張得要命,生怕葉雲景對他做出什麽過分的舉動。

謝桢把這個場面記了很久,久到他和季恒真正在一起的時候也會時常回憶起這個畫面,搖搖欲墜的少年人帶着極大的關切,那是一個毫無雜念的眼神,帶着最赤誠的熱度,讓他整顆心都驀地暖到滾燙。

葉雲景還說了什麽謝桢統統沒往腦子裏進,他喝點半碗面湯兀自起身,然後把幹淨見底的湯碗随手叩到了葉雲景梳理整齊的腦袋頂上,渾身僵硬片刻的劍客氣急敗壞的抓過他的手腕将他困去懷裏一頓抓撓腋下,謝桢哭笑不得的跟他動手拆了兩招,明明是自己手賤招惹在先也毫無愧疚可言。

他們到現在也總是像年少時那樣嬉鬧打鬧,葉雲景也好,謝桢也好,他們總歸是懷念小時候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的,時光無法遵循意願倒流回去,他們只能時常這麽形象全無的鬧上一陣,全當消遣。

謝桢的花間游其實很好,有葉雲景在,他幾乎從不需要跟人動手,小時候苦練的功夫也就一直沒能派上用處,他正經起來能給葉雲景走上個五六十招不落敗績,當然葉雲景對他也從來都下不去重手,最多會拿一對沒開刃的輕重劍陪他玩一玩,能将旁人砸到口吐鮮血無法起身的重劍,挨到謝桢身上時跟個鎮紙的威力差不出多少。

謝桢跟他鬧上半刻就有點力不從心,他先天的身體條件并不好,決定學武的時候吃過比尋常人三四倍的苦頭,近來諸事繁多,大事小事都親手忙活,一直撐到現在确實有些倦意。

葉雲景一覺出他步伐微亂,力道不足,就立刻收了招式,謝桢腿腳一軟來不及撤步,被他徑直扣住脈門細查了一番,掙了兩下沒能掙開,眨眼功夫就被一把扯過小臂囫囵個的扛去了肩上。

季恒足有一整日沒再看見謝桢,來給他換藥送藥都被換成了激流塢裏的雜役,他幹着急一天一無所獲,謝桢與葉雲景似乎是很相熟的關系,他白日掙紮着去扯謝桢袖子都被不着痕跡的避開,謝桢走前還溫言囑咐他不要鬧,趕緊老實回去躺着養傷。

雜役嘴裏打聽不出什麽線索,反倒是夜裏來給他送飯的人神神秘秘的對着他啧啧了好幾聲,看上去流裏流氣的丐幫是他同屋的前輩,平日總笑話他愛幹淨得像個小姑娘。

頂着一頭亂發的男人一進屋就擠眉弄眼的沖他笑,邊笑邊奚落他到嘴的先生怕是要跑,葉雲景扛着謝桢的時候雖然避開了據點裏人多的地方,但卻不偏不倚的被他撞了個正着。

季恒黑着張臉連遞到嘴邊的飯都不想吃,那丐幫俨然是幸災樂禍,被蓬松發絲遮去的眼眸眯得都快要瞧不見了,季恒繃着咬筋用力擋開他手裏的勺子,男人噗嗤一樂,硬是用滿是厚繭的掌心用力搓了搓他的腦袋。

“你可得了吧,那萬花是你能搞的嗎?你也不看看葉雲景是什麽人,生氣啊?瞪什麽眼啊?怎麽着你還想搶啊?你搶得過嗎——老實吃飯,省得再餓死了。”

尹縱是惡人谷裏的老人了,不求銀饷不求階職,整日混跡人群,閑時賭賭錢,戰時殺兩個人,不修邊幅,不謀功利,幾乎沒人知道他是罕見的能從葉雲景手下活着出來的人。

尹縱一雙鐵掌,練成的是丐幫總舵裏數一數二的功法套路,他整日懶散卻有些真本事,他曾與葉雲景交過一次手,那時葉雲景剛剛爬到極道魔尊的位置上,醉酒的黃衫少爺殺氣肆意,借着酒勁動了殺心的葉雲景神佛難擋,他純屬遭了無妄之災,全力以赴豁上橫貫半條手臂的長疤才撿回一條命,從那之後,他遇見葉雲景就躲的遠遠的,每逢聽到旁人嚼碎嘴說葉雲景就是個長相出衆的小白臉的時候,他總是暗自唾罵一句誰家小白臉能他媽的那麽兇殘。

他塞了季恒滿嘴還熱乎的飯菜,又純靠着蠻力把他怼去床頭,一扯腰帶捆了這小孩雙手,再一口接着一口的把飯菜統統喂進去,末了還特意揉了揉少年人白淨光滑的面頰,可謂占足了便宜。

“省省吧,你連我都打不過,可別想那些不要命的事了,這個沒了再找一個,你才多大,着什麽急。”

他一早就看出季恒對謝桢的心思,那萬花素日低調內斂,看着無害純良,實際上怕是藏着什麽了不得的身份,尹縱多看季恒一眼,只因他早年也有這麽個單純懵懂的師弟,可惜他沒能護住那個人。

“聽話啊,吃了東西老實睡覺,過一兩個月就好了,沒什麽念念不忘的,你再瞧見一個就把這個忘了,聽哥的話——睡覺——!”

季恒滿嘴飯菜咽不下去,剛要掙開手上的粗布腰帶就被尹縱拿枕頭怼住了臉,論蠻力他倒是能跟尹縱比一比,可他畢竟傷着手,尹縱又不跟他客氣,枕頭結結實實砸在他鼻梁上,險些讓他眼前一黑直接昏過去。

直至夜裏尹縱走了季恒才磕磕絆絆的得以起床,他腳上的傷已經消腫了,新靴子裏多墊兩塊布就不會很疼,季恒努力邁穩步子推門出屋,他一間一間房的找過去,腿上有傷走得慢了些,一直找了小半個時辰才找到了謝桢。

的确是如尹縱說得那樣,葉雲景和謝桢在一起,僅着內衫的藏劍背對着他坐在床邊,謝桢抱着被子蜷在床上,半邊臉都埋在被子裏,散下的長發如墨似緞,裸露出的手臂瑩白如玉,黑發散落在他赤裸的肩頭和頸窩,顯然是沒穿上身的衣服。

季恒進門有些踉跄,帶出的動靜不小,謝桢昏昏沉沉的睜開眼睛往門口看,葉雲景擡手撫上他的眉眼,又側身擋去了他的視線。

謝桢反射性的額角抽痛,他聽見少年喊了他一句喑啞之極的先生,他本能起身嘗試做出解釋,赤裸的上身自被中袒露出來,葉雲景也不知道是看熱鬧不嫌事大還是蓄意為之,硬是伸過手裏環着他的身子往自己懷裏一兜一攬,掌心抵着腰背蹭去被子遮掩之下的臀肉,順帶着還特意吻上了他的眼角。

謝桢嘴角一抽,鴉黑的眸子裏轉瞬就褪了光亮,葉雲景冷不丁的後脊一僵悄悄打了個哆嗦,面上卻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他梗着脖子摟着謝桢沒撒手,在季恒面前做足了一副事後親昵樣子,甚至還頗有深意的送了季恒一個挑釁之極的眼神。

謝桢的經脈是娘胎裏帶出來的問題,小時候師門的長輩們會經常幫他推脈疏導,後來葉雲景特意去學了一套純陽的內功心決,就為了能照顧他這個隐疾。

謝桢身上正是乏力的時候,葉雲景白日裏扛他進屋之後直接三下五除二的截了他胸口的大穴,葉雲景的內力雖然平日裏壓根不用,但也還是受他劍氣與武學路數的影響,遠沒有正宗純陽門下那麽醇厚,謝桢每次被他按着疏導經脈都要難受得跟死過一次一樣。

“你……你先出去,季恒……你先出去……”謝桢額角脹痛得厲害,他拉過薄被往身上一搭,欲蓋彌彰的動作顯得格外僵硬,他掐住葉雲景的腰側狠狠一擰,圓潤指尖施力幾乎擰了一個完整的圓圈,“還有你,你也出去……出去!”

興許是因為謝桢的前半句話遠比後半句話溫柔,季恒咬着後槽牙乖乖的退到了門外,他瘸着腿杵在廊下,被靴子裹緊的腳底可能有傷口裂開,他能感覺到溫熱的血液正慢慢潤濕着他的襪子。

葉雲景竭力保持着面上的雲淡風輕,放眼整個江湖,論掐人的功夫,謝桢排第二,沒人敢排第一,他內衫下面那一小片皮肉已然青紫紅腫,指甲印殷紅凹陷,最絕的是即使疼得肝腸寸斷,也偏偏一點血都瞧不見。

葉雲景瞄了季恒兩眼,小孩搖搖欲墜的試圖板正原本就比他高的身形,葉雲景牙根癢癢越發覺得他不順眼,他正思量着該說兩句什麽樣的話讓這倒黴孩子趕緊知難而退,他不是真心要拆散謝桢的姻緣,只是覺得季恒年歲太小了,心性不定,日後變卦怕是比誰都快,謝桢的命裏經不起第二個譚征來折騰。

“小子,你——”

“你離先生遠一點——!你根本就不喜歡先生,你離他遠一點,不然我……我要你好看——!!”卯足了勁的拳頭蹭過藏劍的側臉正中漆柱,悶沉的聲響聽上去是使足了全力,葉雲景潇灑閃身避開之餘甚至都心疼了一下季恒的手指頭。

少年緊接着邁步近身扯住了他的領口,滲透紗布的血跡染在他純白的絲質內襯上,尚未露出獠牙的幼狼也足夠吓人了,森白的犬齒随着堪稱猙獰的表情一并顯露出來,葉雲景不由啞然失笑,季恒看着純良可欺,實際上似乎也還有點東都狼的架勢。

“你怎麽看出來我不喜歡他?我喜歡他喜歡的要命……”

季恒一雙眼裏幾乎竄出火星,他在情感上如同白紙一張,但他知道一點,假若是他喜歡的人,他連一根手指都舍不得讓人看去,絕不可能讓外人看到愛人半身赤裸的模樣,更不會當着旁人做出那種近乎淫邪的舉動。

“你放屁!你喜歡他會當着我的面讓他……讓先生……你……你喜歡他你怎麽可能對他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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