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謝桢隔着門也能輕松想象出葉雲景被噎得說不出話的滑稽表情,門外一時安靜了許久,少年人怒火中燒的一句質問顯然是讓一心戲弄的葉雲景半晌都憋不出半個字。
謝桢同樣被季恒這句話說得一愣,心思澄明的少年肚子裏遠沒有他們這麽多彎彎繞繞,到頭來心思最單純的人反而看得更清楚。
謝桢頗為無奈的搖了搖頭,趕在葉雲景說不過就打算動手的時候适時推了門出去,他披了一件墨色單衫,長發未束盡數披散在身後,瘦削的身形沐着皎白月光,一邊揉着額角一邊讓他倆趕緊各回各屋。
興許是多跟季恒叮囑了一句好生休息的緣故,前一刻還眉目猙獰的少年人立刻就柔軟了下來,還沒有完全張開的俊朗眉目上籠着一層溫軟可憐的神色,活生生的棄犬模樣讓謝桢控制不住的心頭一軟,只得又溫言囑咐幾句讓他按時喝藥換藥。
葉雲景抱臂冷哼一聲,不用半分半秒的多加思索,他已經能篤定自己這輩子肯定和眼前這個小崽子不對盤,事實上也确實如此,哪怕是數十年後他們紛紛退隐閑居的時候,他與季恒也仍舊是見面就掐的相處模式。
很多年後葉雲景也時常想起這一幕,他看到謝桢眼底一閃而過的動容和寵溺,季恒輸在他淺薄的年歲和閱歷,也贏在他這份年少與單純,謝桢與他自己都是沒有少年時光的人,謝桢珍視甚至羨慕季恒身上那種無畏率真的少年性情,以至于一而再再而三的為他妥協,替他擔當,直至後來挫筋斷骨,萬劫不複。
季恒喉結上下動了一陣,他本想問問謝桢到底是怎麽回事,自尹縱說完他就一直胡思亂想着,盡管心裏篤定了葉雲景這種人十個加一起也配不上謝桢,但總歸是想聽見謝桢親口承認的。
只可惜當他對上謝桢那雙眼睛的時候腦子裏就一片空白了,即使是一聲飽含委屈與思念的先生他都說不出口,謝桢的眉目五官仿佛是蘊含這一種特殊的能力,每每映入眼中,他就只剩下傻呵呵點頭的份。
此後的幾日還算消停,葉雲景心裏是揣着不痛快可死活找不到地方發洩,季恒畢竟還是個傷員,那晚鬧過之後回去就連着燒了兩日,能崩開的傷口盡數崩開,原本就不太好處理的外傷也都發炎化膿。
季恒的皮外傷全都是在指關節和腳踝這種難以愈合的地方,正趕上夏日悶熱潮濕,只一晚上的功夫,那幾根修長勻稱的指節立馬腫得跟被馬蜂叮過一樣,高燒讓他昏昏沉沉的整日抱着被子卧床,連喂藥都得謝桢細聲細語的哄着。
退燒總要出汗,汗味一重就引得蚊蟲來叮,謝桢搖着蒲扇坐在他床邊守了兩個晚上,總算是讓他的高燒和炎症一并退了下去,也在蚊蟲口下保住了他那張越來越清俊好看的臉蛋。
葉雲景一度以為季恒是裝得,他為此還趁着謝桢煮藥的功夫去季恒屋裏拆了他的繃帶仔細看,消炎的藥粉會刺激傷口,謝桢費盡力氣才在不影響血液循環的情況下把季恒的手指包成小蘿蔔,讓他這麽一拆又得重頭來。
謝桢對葉雲景一向沒有好脾氣,當場的就氣得差點拿滾燙的湯藥潑他,轉念一想自己守在爐子邊又熱又累的熬出來一碗藥不能糟蹋,于是又放下湯藥去翻出來藥箱裏的銀針紮他。
季恒暈乎乎的倚在床邊,燒得意識不清,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只知道謝桢好像是在打葉雲景,他雲裏霧裏的想拍手助威,腫脹的指節碰到一起,傷口的腫痛和痛癢是沒辦法用語言形容的,他打了個激靈僵着動作哭也不是喊也不是,想眼淚汪汪的叫一聲先生,又因為腦袋暈得厲害,險些從床邊直接栽到地上。
葉雲景其實沒什麽原則可言,他只覺得謝桢如果能過得好,哪怕對方是個十七八的孩子他也認了,謝桢在他眼裏永遠是個三歲過半的孩子,一切都需要他來仔細打點把關,就像幼時有一年謝桢被師父扔在在西湖邊上小住,他拉着謝桢的手跟他寝食結伴,但凡是想要跟謝桢搭句話的人,甚至是送飯食的小厮雜役都要先過他這一關。
葉雲景随即開始派人去查季恒的身世,但凡江湖事沒有他手下人查不到的,季恒的身世倒還真的不太好查,線索直接斷在天策府裏,他只查到季恒是八歲入天策府學武的孩子,天資不錯,勤奮踏實,每年會定期回江南去探親,再多的事情就統統查不到的了。
照理說季恒年幼入天策府,肯定能找到年歲相仿的人來打聽,葉雲景暗地裏查了小半個月,查到季恒痊愈得活蹦亂跳的時候都一無所獲,不是季恒太過低調孤僻,就是當年有人提點過季恒身邊的所有人,葉雲景心裏自然是傾向後者的。
他猜測季恒大抵是個了不得的出身,不是沾親帶故的皇親國戚,就是什麽名門望族之後,這樣的結果反倒還讓葉雲景好受了不少,即便前路坎坷變數橫生,在他看來,這種出身的季恒才算是勉強能配得上謝桢。
謝桢遠沒有葉雲景想得那麽遠,他将季恒照顧到痊愈之後連個空歇的時間都沒有就得轉頭開始忙活激流塢裏修複整頓的大事小事,凡是不需要上戰場的事情永遠不能指望葉雲景。
謝桢認命似的帶着賬冊和筆一樣樣的把物資重新歸類計算,從新撥的銀饷和葉雲景讓人從別處運抵的磚石木材,他事無巨細的工整記下,季恒捧着一方硯臺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活脫就是個死皮賴臉的小跟班。
自季恒在山下小院裏驚天動地的那一番事跡之後,只要是不聾不瞎的都能看出來他對謝桢的心思,據點裏不少人是通過季恒才知道身邊原來還有謝桢那麽一號人,還是那句話,謝桢內斂低調卻絕不普通,他就像一塊觸而生溫的璞玉,看不見的時候只當他是塊尋常石頭,只要被人發現就絕對是光彩照人的絕佳珍品。
适逢天熱潮悶,謝桢只着一件淡紫內袍外罩一層墨色輕紗,長發由木簪挽成發髻別在腦後,頸後大片蒼白光滑的皮肉顯露無疑,他又總願意将寬袖挽到小臂手肘,瑩白如玉的一雙手淺嘗白皙,似女子家的柔荑一般纖弱精致,但又透着一股翩然俊逸的書墨香。
季恒一邊小心捧着硯臺怕墨汁撒出去,一邊還得吹胡子瞪眼的警告其他人不許多看他的先生,然而他白淨光滑的下巴上連個胡茬都沒有,即使眼睛睜得再大也是毫無氣勢。
大部分人都被季恒這副青澀又單純的模樣逗得笑出了聲,都是些刀口舔血的江湖人,都有這樣年少輕狂敢愛敢恨的日子,有人羨慕季恒的勇氣與執拗,有人眼熱謝桢俊秀勻稱的身段,也有像尹縱這種拐彎抹角着擠兌的,不是冷嘲熱諷說謝桢運氣真好撿了個這麽年輕漂亮的小孩,就是話裏有話說季恒怎麽跟被灌了迷魂湯一樣這麽傻呵呵的每日跟着。
謝桢若是年輕十五歲,大概會抄起腰間墨筆不管三七二十的先把所有嚼碎嘴的人統統抽一遍,他雖不過而立之年,但心境早已老氣橫秋,他懶得計較閑言碎語,只因他心裏也是這麽想的,林林總總的往事讓他難以接受眼下的處境,他承認季恒是個很好的孩子,但也正是如此,他不能只因一時眷戀而毀了這個孩子一輩子。
謝桢打算離開激流塢那天是擺宴慶功的日子,季恒作為光榮負傷的新人自然是被請去了上座,葉雲景的人馬會在子夜前盡數撤離,他們還有別的事要做,謝桢跟葉雲景商量過了,他入夜後去了一趟自己山腳的那處小院子取些還能用的東西就跟他一起走,至于季恒那面他雖答應了會在宴間就去找他,但卻并沒有打算履行這個諾言。
又是數日的相處下來,謝桢能覺出自己似乎早已陷進了一只腳,季恒明明是個活潑好動沒有常性的年歲,卻能在夜裏熬上幾個時辰為他紮一把遮光的紙傘,白日炎熱,他有時忙得緊了根本注意不到季恒的存在,每每掏出紙筆記錄明細的時候才會發現光亮正好,刺眼的陽光早就被撐着傘的季恒體貼的擋去了。
謝桢獨身去了那處被修整好的小院子,桌椅書櫃全是按照季恒一人的記憶複原的,負責清理整修的人壓根無需來問他,從季恒那就能知曉全部細節。
他推門而入,新裝的木門還有些緊澀,會發出吱呀刺耳的響聲,又是一輪圓月映到窗內的書桌上,屋裏的陳設換了個七七八八,只剩一些沒有被損壞的物件,謝桢自書櫃上取了個四方的木盒,裏頭放這些零碎的小東西,季恒那枚煙火彈也不知道是怎麽做的,能把床鋪書桌壓壞的山石硬是沒能壓壞它。
謝桢思索半晌,最終只取了這一樣東西放進懷裏,少年人的一言一笑在這間空蕩蕩的房子裏依稀尚存,謝桢屈指撫着桌沿回味半晌,終究是露出了一個不算狼狽的笑意。
倘若季恒再大十歲,倘若他能回到十年前,他大可以豁出感情陷去這一場起始荒誕又懵懂的愛戀,但他過了年少無畏的時候,傷痕結痂的心底經不起第二次撕心裂肺的折騰,他早就沒了當年和譚征糾纏的那份勇氣。
謝桢覺得自己不虧,好歹是被這個毛頭小子鬧哄哄的傾慕了幾個月,不越界的暧昧和恰到好處的相處,季恒予他的時光總是帶着哭笑不得的溫馨和明媚,謝桢只當自己是路過了一處美不勝收的風景,他沒有勇氣駐足,這處風景也不會追随着他去遷徙別處。
他背着收拾好的行囊從城門出去,宴迎的喧嘩和燈火沒有映亮他的身影,謝桢仍是在揚州城裏穿過的那身墨衫黑袍,夜色隐去他瘦削單薄的身影,他仿佛是渡開水波回歸江底的一尾魚,靜悄無聲。
然而在城門口等着的他并不是葉雲景的人馬,而是一個孤零零的季恒。
瘦高的少年滿身水漬,發尾凝着水珠成串的往下滴,他像是剛被人從江水裏撈出來一樣,明亮的黑眸染上一層朦胧的水汽,清俊的眼尾盡是沁出來的紅痕。
圓月懸在夜空,行船至江心的葉雲景單手執槳,他也是一身水珠,本打算在門口等着謝桢出來,反倒等來一個沒頭蒼蠅似的季恒,酒量極差的少年三杯就倒跌跌撞撞的出來找謝桢,他撐着重劍賤兮兮的逗他謝桢走了,然後就見這十七八的俊朗少年,連個喘氣的功夫都不用,立馬就開始噼裏啪啦的掉金豆子。
季恒光哭還不夠,眼淚沒掉幾顆就跟想起什麽了一樣,一擡腿就悶頭紮進了江裏,葉雲景雖然看他不順眼但肯定不能見死不救,醉酒的人一溺水,八條命都不夠揮霍,他費盡力氣的紮進江裏想把季恒扛出來,季恒卻拼命的往江底鑽,來來回回折騰了七八次他才把季恒扛上岸,等喘勻氣了定睛一看,只見季恒居然撈了兩只螃蟹死死抓在懷裏。
謝桢喜歡蝦蟹,但從小就懶,嫌剝着麻煩,也嫌洗手麻煩,從來是別人剝給他他就吃,沒人給他剝他就不吃,葉雲景曾從他師父那讨過一大碟河蟹,理應是他們兩個人的份,謝桢坐在他旁邊硬是因為懶而一個沒吃,他以為謝桢不喜歡就自己喜滋滋的霸占了六只河蟹,結果跑了一整日的茅房。
葉雲景只能說自己愛過謝桢,他們是竹馬成雙的淵源,一起經歷最鮮血淋漓的成長,他視謝桢為命,但遲遲沒越過那條線,謝桢與譚征定下那日他在烈風集頂上喝了一夜的酒,喝到像是有火從喉嚨燒到胃囊,喝到滿心滿腦盡是殺意。
他知道謝桢對他沒有過任何超過親情和友情的雜念,他在這一點上遠比謝桢聰明,所以他只說自己愛過,他本就是謝桢最特殊的一個人了,掙不掙那一張窗戶紙的距離都沒有任何意義,他只願他在謝桢眼裏永遠是最初的那個值得信任又有點欠揍的樣子。
他瞧不上譚征,也瞧不上季恒,但平心而論,他卻更偏向季恒一點,葉雲景帶着些苦澀笑意去戳了戳半死不活的少年,嗆了水的季恒正弓身塌肩的咳着,被他一戳剛好吐出了一尾的活蹦亂跳的小魚。
季恒确實是喝多了,他問什麽季恒就答什麽,少年嘟嘟囔囔的說螃蟹是給先生的,先生答應他一起吃螃蟹了,只要有螃蟹先生就不會走了。
葉雲景懶得管他颠三倒四的邏輯,只擡手一拍他的腦門讓他在這等着,只要不醉死就能等到謝桢出來。
他壓根沒掩飾自己眼底的妥協和戲谑,左右季恒也看不出來,葉雲景很快就去岸邊撐船離開,順帶着讓手下親信也都開始撤離,臨走前他又往季恒的腦袋上閃了一巴掌,美其名曰幫他醒酒,然而執重劍的手勁險些把季恒直接打蒙過去。
夏夜的風再熱也吹不幹他身上濕漉漉的水痕,葉雲景覺得自己的心大抵就跟這身再也不能要的衣服一樣皺巴巴的蜷着,他從江心沐着月光遙遙看去,很快就看到了謝桢的身影,也看見那瘦高的小崽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撲上去就先将謝桢死死的抱了。
他沉默半晌,終究還是一甩發尾水珠笑罵一聲,單臂撐起木槳将船蕩開,一邊替故友擔心今夜還有沒有睡覺的機會,一邊惦記着那兩只螃蟹會不會從季恒懷裏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