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葉雲景比謝桢晚六日到白龍口,他到時謝桢已将所有事項籌備妥當,糧草充沛,兵械精良,城池四周的箭塔修整利落,每臺神機車的每個機括都保養上油,火石箭矢一應俱全。

謝桢的身份在他抵到卧龍坡那一刻才堪堪坐實,所有人再怎麽瞠目結舌不可置信,也都不得不接受謝桢就是那個在他背後出謀劃策那麽多年的幕僚。

過往的流言謠傳太多,葉雲景百般呵護嬌寵這個幕僚的故事太過根深蒂固,一時間不少人都明裏暗裏的期待着葉雲景同季恒打上一架。

然而事與願違,他們相處的異常和諧,葉雲景一到,謝桢将手上的事務統統交予他手,立馬轉身投奔了軍醫的行當,季恒則照舊操練巡守,時不時就拎着食盒往城中的小藥廬跑。

有人曾親眼看見葉雲景同季恒撞上,大家正期待着新人換舊人的沖突場景,結果只見葉雲景神神秘秘的從袖口裏摸出個圓溜溜的盒子,頗為慷慨的贈予了耳尖冒紅的季恒。

只有那日曾在昆侖凜風堡見識過謝桢處置譚征的少數人才清楚這一切的原委,不過為了明哲保身,那日在場的所有人,誰都不會多嘴半句。

譚征這個名字在惡人谷裏幾乎徹底被遺忘了,他本就是上一代指揮留下的舊人,葉雲景當年對他高擡貴手的行徑被人稱贊了許久,而今即使對他趕盡殺絕也無人會有非議,更何況他還是自己離谷的。

謝桢早早的就把齊湛打包還給了譚征,他在年關啓程去找季恒之前,特意差人給譚征送了封信,約莫着譚征快到的時候,他便将齊湛掃地出門。

他怕脾氣死倔的小道士在他這賴着不走,于是暗中讓人往齊湛的飯菜裏下了藥,待齊湛被兩倍的蒙汗藥迷得人事不省,他親自挽起袖子把齊湛連人帶劍拿草席一卷,利利索索的扔出了城門。

至于齊湛認不認譚征,肯不肯跟他走,這些問題就不是謝桢要考慮的了,他神清氣爽的将所有前塵往事發洩幹淨,盡管有些許過激的錯處,他也并不打算跟譚征這種懦夫認錯。

戰事将近,謝桢的心情卻是空前的輕松,他又同季恒湊到了一起,自然是每時每刻都過得蜜裏調油。

季恒和他住一間房,夜裏他們同床而眠,季恒總要摟着他的腰才能安睡,盡管季恒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都是腿間腫脹面紅耳赤,但卻始終沒有絲毫逾距。

謝桢看着好笑還特意逗了他一會,結果季恒顫顫巍巍的伸手給他系上衣帶,因為情欲而沙啞的聲線聽上去跟哭腔差不了多少。

季恒臊得滿臉紅暈,下身漲得根本不敢多看謝桢一眼,他耷拉着腦袋給謝桢的衣帶系個死結,支支吾吾的告訴他自己現在不敢,害怕一旦松懈下來就沒有備戰的狀态了。

“等打完仗再……先生,等打完這一仗我們就……我們就……先生,先生等這一仗打完,我……你……好不好?”

季恒的臉皮怕是比紙都要薄,他連形容情事的只言片語都不好意思說出口,只能言辭閃爍的跟謝桢商量着等打完仗再胡來。

季恒單膝及地跪在床邊,他趴在謝桢的膝頭,整顆心都快跳出來,他怕自己的拒絕會拂了謝桢的面子,更怕謝桢對他産生誤解或是隔閡。

季恒是真的長大了,他不再自視過高,不再輕敵大意,他開始像一個真正的将領一樣思考,開始擔心自己的情緒和狀态會牽連同袍性命。

謝桢眼尾的笑意慢慢漾開,他俯身捧起季恒的面頰給予他一個一觸即分的親吻,又颔首湊去季恒鬓角語氣慵懶的同他約法三章,“那說好了,這一仗打完,我允你告假三天,這三天裏我可不想下床——”

他這言簡意赅的一句話,勾起了季恒無數情色旖旎的幻想,俊朗英挺的年輕将軍幾乎是捂着鼻子從他眼前落荒而逃。

而後的一整日裏,季恒足足跑去沖了三次涼水澡才把那股邪火勉強壓了下去。

臨戰前謝桢與葉雲景細談了一次,這一戰事關薛掣與舊日恩怨,葉雲景心裏就算再不把薛掣當個對手,也會小心為上。

薛掣熟讀兵法,善用戰術,勉強算得上一個名将,葉雲景不打算在戰前動什麽心眼,他只想着兵來将擋水來土掩,論實力,他現在是遠勝于薛掣的那一個,他無需像年少時那樣冒險搏命,只需見棋拆招便可。

“他八成是沖着你來,當年那個女人的命他惦記到現在,你确定不避一避?”屋內掌燈,葉雲景倒了半杯涼茶抵去謝桢手邊,他衣衫半敞斜倚竹榻,怎麽看都是個來消遣避暑的公子哥。

“不用,我要避就不會過來了,他當年什麽德行,如今就什麽德行,再說有季恒帶輕騎随時支援,我還怕他?”

謝桢挑揀着桌上的糕點往手裏的油紙包裏放,他仔細除掉糕點上面那一層碎核桃和碎芝麻,只留下半部分的軟糕,季恒每次吃糕點都有這個小毛病,他在這處理妥了,就省得季恒再忙活。

葉雲景見怪不怪的端回涼茶一飲而盡,他對謝桢有足夠的信心,只是不想讓他卷進更多是非而已,但他也清楚,謝桢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季恒。

季恒走了一條最平順無阻的路,謝桢在身前替他擋下了所有的關注,季恒在白龍口的這一年,惡人谷中無人注意到他這個升階過快的新人,所有人好奇的都是走到幕前的謝桢。

眼下慢慢有人察覺到季恒是個即将跻身為高層将領的威脅,但也無濟于事了,沒人能阻攔此刻的季恒,因為他早已在謝桢的安排下坐穩了軍中的位置。

“我知道你信你家小孩,但你也還是事先只會一聲,省得他到時候亂了陣腳。”葉雲景覺得自己活像個絮絮叨叨的老媽子,他思量半刻最終還是在謝桢挑完糕點起身之前又多嘴了一句

“提前告訴他,才會讓他亂。”謝桢抱着半包軟糕潇潇灑灑的起身離去,一只腳踏出房門的時候,謝桢的良心昙花一現,他從油紙包裏拿出來一塊糕點扔回葉雲景懷裏,再開口時,語調也更和緩了一點。

“你不要多想,肯定不會出事的,我自己心裏有數,能應付過來,你只管放開了去打,不用顧忌。”

謝桢換了一身鴉黑的馳冥衫,衣衫布料輕便修身,沒有過于累贅的飾物,也沒有寬長的衣袍後擺,開戰那日是個陰天,謝桢負手立于卧龍坡門前,及腰的長發未挽,任由飽含水汽的微風輕輕吹拂。

季恒騎着戰馬無法自控的連連回首,他癡癡地望向他谪仙一般的先生,洶湧炙熱的情感幾乎要從胸口噴薄而出,他死死盯着謝桢窄瘦勻稱的腰身,直至他胯下的裏飛沙終于肆意撒開四蹄跑向遠方。

謝桢沒有告知季恒他會出戰的消息,季恒離開的一刻鐘之後,他翻身上馬離開了卧龍坡的城門。

他領兵直入卧龍坡側面的山林,烏雲與茂密的樹枝一起遮去天際,密林之中,銀亮的刀劍折射出天地之間僅存的冷光。

半刻光陰足以引得戰馬嘶鳴,兵戈相接,謝桢留下葉雲景坐鎮主營,自己率精兵主動迎敵,生生在半路劫下了打算發動奇襲的薛掣。

薛掣以主力在外佯攻,葉雲景便讓半數守軍去陪他演着場戲,季恒的輕騎動作迅捷最适宜馳援,待謝桢摸清負責奇襲的小部隊的大致情況,自然就有人會帶着季恒繞後直抄薛掣的後路。

謝桢與薛掣的宿怨不是一句兩句就能說得清的,他們在亂軍之中毫無障礙的直接找到彼此,天邊有悶雷滾滾,謝桢右手執墨筆橫于身前,另手藏袖指尖凝力,薛掣提槍沖他面門刺來,謝桢棄馬騰身擦着他的槍杆輾轉而過。

他與葉雲景在當年都是想直接殺了薛掣的,他們在血水縱橫的大營邊守着,葉雲景擁着他顫栗不停的身子陪着他等到薛掣回營,他們看着披挂周全的将軍擁着女子的屍首嚎啕大哭,薛掣或許為人蠢笨,可他放在感情上的心思卻是半分都不摻假。

謝桢說不出自己當年為什麽心慈手軟,他似乎是因為薛掣痛失所愛的樣子而産生了幾分悲憫,葉雲景與他一并沉默了良久,最終他們悻悻離開,只想着下次在戰場上相遇時再堂堂正正的取走薛掣性命。

數年光陰轉瞬而過,謝桢看着眉目滄桑了許多的男人揚了揚唇,他習慣性的露出譏諷笑意,當年他跪在薛掣營前将額頭磕得血肉模糊,而今他們風水輪流轉,薛掣的命早已在他的掌控之中。

加急的信鴿在天幕降下雨水的時候才飛抵卧龍坡,葉雲景正立在廊下靜候戰局變化,信鴿斂翅落去他臂上,信筒裏的信紙字跡密麻。

大抵的意思是浩氣盟內部的動向有變,薛掣此番回歸并不為什麽軍功名望,他在外數年走了邪路,此番純粹是沖着謝桢而來的。

大概半月前,離谷的譚征突然找了惡人谷的某處驿站聯絡,被聯絡的人擔心譚征的線報有詐,所以不得不加以核實之後才送出信鴿。

謝桢在第一次交手之後就察覺到了薛掣的異樣,薛掣持槍的力道大得驚人,那不是正常人會有的力氣。

雨水漸漸密集起來,滲進土壤的雨水讓密林變得泥濘不堪,謝桢劈手奪過浩氣兵卒的長劍擋于頭頂,薛掣硬是将他手中鋒利銀亮的長劍直接劈斷。

謝桢看見了此生最不想看見的景象,薛掣的頸間血管泛藍,密布的血脈呈現出詭異的色澤,他在葉雲景身上見過同樣的場景,幾經研制的屍毒能激發并且透支可怖的潛能,但凡是已經毒發至此的,大抵已經和那種行屍走肉的巨屍差不了多少。

先前的計策盡數取消,謝桢叫來貼身的傳令兵命他號令麾下速速撤離,薛掣身上的毒不是鬧着玩的,但凡沾上半點就是難以遏制的災禍。

傾盆的暴雨沒有半分預警,謝桢抹去臉上雨水閃身竄進密林深處,他向着與麾下兵将相反的方向迅速逃離,提着長槍追在他身後的薛掣步伐奇快,若非他一身黑衣身法清俊,再加上林間雨急水汽泛白,他可能當真很難拉開距離。

論輩分而言,薛掣當算是季銘的同門師弟,即使沒有季恒這層關系,謝桢也依舊對季銘的為人高看一眼,薛掣與季銘師出同門又曾并肩為戰,所以他始終覺得薛掣算不上邪佞敗類,但他也絕不會動什麽隐恻之心。

謝桢并非一路奔逃,他需得暫緩一陣內息才能與薛掣硬碰硬,雨水沾衣,被浸透的布料愈發厚重,謝桢随手撕扯下拖延動作的外袍死死攥在了手裏。

天邊又有驚雷炸響,與此同時,薛掣那杆淬了毒的長槍自密林中攜帶勁風而來,直直的沖向他的後心。

謝桢矮身躲過就地翻滾,他沾了滿身泥濘,再起身時,薛掣已然殺到了他的面前。

薛掣的長槍脫手,但拳腳攻勢絲毫未停,謝桢以攻為守,浸了水的外衫在他手中成了最好用的繩索,他棄了墨筆,迅速融于雨幕之前的身影快得幾乎不可看清,他以藏劍玉泉魚躍的步法繞薛掣身側躍出三段,墨色衣衫狠狠絞住男人五指成爪的雙手。

薛掣口中反複嘶吼的是那個女人的閨名,謝桢五指泛白死死絞住手中的布料,他确信自己使足了力氣,因為即使耳邊有滾雷的聲響,他也能分辨出那種筋骨碎裂的動靜。

然而薛掣嘗不到半分疼痛,謝桢連驚愕的念頭都沒來得及産生,薛掣怒吼着放任他肆意對待自己的雙手,早已被毒素混淆神智的薛掣以齒為刃張口撕咬,謝桢稍一松懈掌中力道,傾斜上身試圖躲避,他一時忽略下盤,頃刻間便被薛掣一記橫掃踹中了膝窩。

謝桢足足跌出去數尺,劇痛昭示着腿骨的斷裂,他匍匐起身,額角在粗粝的地面上蹭出了血痕,謝桢摔得頭暈眼花,只能眼見着薛掣踉踉跄跄的去拔起長槍。

纏在薛掣腕上的衣料如同女娃的發繩一樣脆弱不堪,他生生将那墨色的布料撕扯開裂,布帛撕裂的聲音代表着死亡的臨近,謝桢在生死一線之間胡亂一摸,他靴側還放着一柄短匕,倘若豁出命去,他倒是可以拉着薛掣同歸于盡,可他舍不得,他還有季恒。

謝桢在暴雨中微微一滞,他在腰間摸到了一個熟悉的東西,自季恒把這東西跟他,他就一直習慣性的帶在身邊。

謝桢迎着薛掣的槍尖将掌中的東西拉響引線狠狠擲出,沒有被雨水影響半分的煙火彈轉瞬炸開,薛掣本能的用槍尖一挑,四濺開來的火藥崩得他滿臉血肉模糊,謝桢抽出短匕卯足力氣瞄向他的眉心狠抖腕間,筆直而出的匕首毫無懸念的紮透了他的天靈蓋。

屍毒侵蝕的血肉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謝桢踉跄爬去離薛掣屍身遠上幾分的地方,季恒的煙火彈着實是跟普通的不一樣,濃烈的紅煙沒有被雨水沖散,仍舊有那麽一縷倔強的漂浮在空氣中。

謝桢看着被雨水沖刷至裸露的山石,他由衷的希望季恒不要過來,他與葉雲景算得對人卻算不過天,這樣的大雨再下個半刻,他所在的山崖怕是就要被沖垮了。

謝桢感知不到自己的右腿,他随意摸索一根樹枝只想着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只可惜他的運氣實在是太差了,他沒走出幾步就聽見頭頂的悶沉轟響,自山頂裹挾而至的泥沙土石轉眼之間洶湧而下。

這種情形所帶來的威壓遠比十個薛掣可怕,謝桢一貫靈活的頭腦徹底僵硬了,他看着大塊的山石朝自己襲來,腦海中唯一念及的就是季恒。

他或許早就該陪在季恒身邊,他們原本就差出那麽多年歲,明明應該好生珍惜眼下的每一日。

“先生——!!謝桢!!謝桢——!!”

謝桢幾乎以為自己是幻聽,他呆滞又茫然的順着聲音的方向看去,眉眼清俊的青年沒有騎馬,季恒帶着滿身血污一杆長槍,僅憑一雙腿腳躍過了殺聲震天的戰場和泥濘不堪的山林。

謝桢仿佛又回到了身在激流塢的那一日,季恒将那個煙火彈交予他手,少年人言辭懇切目光明亮,他說無論何時何地,只要先生用了這個煙火彈求救,他就一定會來。

長槍刺進堅硬的山石迸裂出被雨水澆滅的火星,山洪自他們身邊兇惡的咆哮着,季恒撕扯內襟将謝桢牢牢捆在了自己身上,他左手環抱謝桢,右手抓牢長槍,一杆銀槍堪堪支撐着他們兩個人的身體從崖邊一路墜落澗底。

季恒用得是季銘當年的舊槍,槍杆最終在他們墜落半途的時候折斷了,最後那幾十米的距離,謝桢做得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拼命躬身将季恒死死的護住。

冰涼的河水将他們盡數淹沒,季恒的水性太差了,從高處墜落的沖擊撞得他頭暈腦脹,他幾乎是瞬間就被河水吞沒了意識,只知道有什麽溫熱的東西一直順着他的脖頸蜿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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