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季恒是被滴滴答答的水聲吵醒的,周圍水汽濃重十分陰冷,他身上的甲衣被卸大半,只剩前後兩塊護心鏡,他以酸痛的手臂支撐身體,幾近掙紮之後總算是成功的從地上爬起。

“先生……先生…先生……咳——先生……先——咳——咳咳——!”

季恒眼前發黑,每一個字詞都帶着泣血一樣的沙啞,他确實在嘴裏嘗到了腥甜的滋味,胸口的悶痛讓他下意識弓起上身一陣急咳。

此時此地,無味的雨水也有甘甜的滋味,季恒被人捧住臉頰渡了一口冰涼的雨水,他本能的拼命吞咽,幹澀的喉嚨拼命索取着這種濕潤的滋味。

他能嗅到那股屬于謝桢的寡淡墨香,季恒眼底發澀,他竭盡全力的伸出手去擁抱他的先生,可他總是差那麽一小段距離,發熱的指尖無論怎樣都沒辦法碰到謝桢的衣袖。

他只能努力睜開眼睛試圖看清眼前的景象,高燒使得他眼底血絲密布,謝桢無可奈何的将一口水渡完,又擡手撫上他的眉眼低聲哄他安心入睡。

季恒入水之後就失去了意識,謝桢自己也是強弩之末,他托着季恒的頸子帶着他順水而下,等到了水流稍稍平緩一些的河道才找到上岸的機會。

他們上岸的地方山勢不算陡峭,山頂沒有大規模的山洪傾瀉,但時不時會有一兩塊山石滑落,謝桢的右腿已經完全動不了了,好在季恒手裏仍舊死死的抓着半截槍杆,他拿這東西當了手杖,一瘸一拐的背着季恒找栖身的地方。

季恒墜崖前撕扯了自己的內襟,應該是動作太急,順帶着将身上束甲的編繩也扯斷了不少,所以連帶着身上的甲衣也散得七零八落。

重甲卸去大半能減輕重量,這對謝桢而言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季恒屬于瘦高的身形,沒了甲衣之後不算太沉,他能背得更輕松一點,但沒了鐵甲也就沒了防護,半山腰滾落的一塊山石都能将季恒砸得頭破血流。

謝桢後來完全回憶不起來他是怎麽走的那段路,他被背後的季恒壓得擡不起頭,所有的一切只能靠耳朵來聽。

起先他還能踉踉跄跄的躲開墜落的山石,後來他就躲不動了,他只能護着季恒擡手去擋,小塊的碎石最多是将手掌蹭得血肉模糊,個頭稍大一點的,他就得搭上半條手臂。

他記不得自己走了兩個多時辰,單是因為腿腳不便就摔了足有五次,謝桢完全感知不到疼痛,等到發現左手不聽使喚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的手骨斷了。

他最終帶着季恒找到了一處安全的岩洞,在一處矮山頭的山脊凹槽,這處山頭地勢不高,他可以背着季恒攀上去,岩洞離山頂的距離很近,而且中間的坡度和緩,即使再有大雨導致的山洪也不會殃及此處。

他與季恒已經在這裏待了一天一夜,季恒進岩洞之後開始高燒,嘴裏一直念叨着他的名字,他替季恒診了脈,想來是季恒從陣前一路瘋跑到山林裏找他,單是急火攻心就足以惹出病症,更何況又嗆了水淋了雨。

季恒素日裏身體很好,但這回一燒就是七八個時辰,萬幸的是岩洞口有一小塊低窪的土坑,裏面蓄足了雨水,謝桢伏在地上來來回回爬到手肘的布料磨破,總算是用最笨的土辦法幫他把燒退了下去。

第二日天上放晴,山裏的雨徹底停了,謝桢斜倚着冰涼的石壁合眼淺眠,陽光從岩洞的入口照耀進來,停留在離他指尖一寸遠的地面上。

季恒沐着陽光悠悠轉醒,到底是身體強健的年輕人,謝桢昨夜刺激他胸口大穴讓他吐了點淤血出來,他安睡一夜休養生息,轉眼又是生龍活虎。

雨後的山間空氣清爽,季恒活了小二十年,第一次嘗出了劫後餘生的滋味,他側過頸子膩膩乎乎的蹭進謝桢的肩窩,頭頂上纏了一整天的碎布随着他的動作掉了下來,半幹的布料針腳講究暗繡精致,這是謝桢慣穿的料子,哪怕是做條手帕都價格不菲。

謝桢睡得很淺,他察覺到身邊人已經精神抖擻的醒了,但他連眼睛都不願意睜,只是細微的呢喃了一聲然後歪頭枕上了季恒的肩膀。

謝桢眉眼如畫,無論在什麽境地下都美好的無可挑剔,季恒屏息噤聲,他小心翼翼的放松肩頸肌肉試圖讓謝桢靠得更舒服一點。

他側眸貪婪的打量着熟睡的男人,盡管目光晶亮的端詳了許久,最終也只敢用顫抖的指尖輕輕摸了摸男人淡色的軟唇。

淩亂的馳冥衫缺了一塊衣擺,浸着水汽的發絲柔軟黑亮遮擋眉眼,謝桢半身藏在岩洞裏無光的地方,深黑的繁瑣衣袍看上去只是有些褶皺,季恒愈發覺得他的先生是墜落星辰的仙人,即使是滿身泥濘狼狽,也始終是那副俊逸風雅的模樣。

季恒攏起謝桢的碎發,他壯着膽子低頭瞄着謝桢的唇瓣印下一吻,喉間有酸澀之極的味道緩緩蔓延。

他是在陣前得到了葉雲景命他馳援的軍令,傳令人将謝桢二字念出口之時,他剛剛從一個浩氣副将的胸口把自己的長槍拔出來。

他拼了命的穿過山林,不看腳下不看側翼,他就朝着前方跑着,那個時候即使斜刺裏伸出來一根樹杈都足以戳瞎他的眼睛,一同馳援的麾下根本跟不上他的腳程。

他在山林裏迷了路,雨水一刻不停的混淆着他的視線,長槍被他當成了辟路的開山斧,他一腳深一腳淺的在林中奔襲,就在不久之前他還想着等打了勝仗回城,他要當着所有人的面把他的先生抱起來轉一圈。

季恒一直都不在乎謝桢跟着葉雲景出生入死,更不在乎這此的戰事是不是謝桢同葉雲景背着他安排部署,他知道他的先生本就是可以翻雲覆雨的人上人,更明白他同葉雲景有超過常人的牽絆。

他從不在意這些事情,他甚至都不在乎謝桢瞞着他上了戰場,于季恒而言,他所在乎的只是自己能不能将謝桢從困局中救出來。

他可以體諒謝桢的欺瞞,可以釋懷謝桢同葉雲景将他當成局外人,可他唯獨不能原諒自己的無能。

在紅煙撕扯開雨霧飄上天際之前,他甚至已經下定了決心,倘若只能找回謝桢的屍首,他就在謝桢的屍身前以死謝罪。

親吻總是沒有辦法适可而止,季恒閉緊眼睛吻得愈發纏綿,他始終把與謝桢有關的一切都背負在自己身上,無論謝桢做了什麽,無論謝桢自己有多少失誤和錯處,他才是要護住謝桢的那個人,任何事情都應由他來負責。

他舍下了陪着他出生入死的戰馬,折斷了他父親留給他的遺物,他陪着他的先生從生死之間掙紮回來,此後的漫漫餘生,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再離開謝桢半步。

謝桢知道季恒在吻他,他不是困倦得不願意理會,而是連睜眼迎合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意識模糊的思索着自己這樣應該不是故意裝睡,于是便心安理得的依偎在季恒肩頭感受着這份甜膩的溫情。

可眼下注定不是能讓他安心享受的時候,洞外的山林裏很快就傳來了人群穿梭的異響,謝桢不情不願的擡起了千斤重的眼皮,季恒已經停下動作警惕十足的将他攬進了懷中,他微微一滞,所做的唯一一個動作就擡起右手将身邊人推開些許。

“自己走,季恒,自己走……”

謝桢仰頸吻上了季恒的唇邊,他替季恒繼續着剛剛戛然而止的行徑,他身體裏從裏到外都在疼,緊繃的神經一旦松懈下來就沒有辦法忍受痛苦了,他現在是真的一步都走不動,即使季恒抱着他跑也只會加重他的傷情。

“聽話……先生走不動了,你聽先生的話,自己走,等回去找到人了,再來救……季恒,聽話……”離河面最後那幾十米,他護着季恒的上身,背後被山石砸了好幾處,從河邊到岩洞也是一樣,他自己都說不清身上到底斷了幾處骨頭,只知道腹髒裏肯定是有淤血,否則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喘口氣都疼。

謝桢用最後一點力氣按住了季恒的手,他抵着季恒的眉心淺淺笑開,這是他最慣用的招式,往日的季恒對他的笑一點沒有抵抗力,無論怎麽樣都會束手就擒。

然而此時此刻,他這一招顯然沒什麽用處,季恒掙開他的手臂将他徹底攬入懷中,他象征性的推搡了最後一下,緊接着就因為扯到左臂而徹底沒了力氣。

季恒後來永遠沒有忘記這個場景,他用發抖的雙手解開了謝桢褴褛的衣襟,入眼就是大片的淤青和血痕,白玉似的皮肉沒有一點完好的地方,謝桢的左手小臂以一種極為扭曲的姿态垂在身側,從手肘到掌心盡是血肉模糊,肘彎甚至被磨出了森森的白骨。

謝桢的傷勢慘烈的不現實,季恒呆滞的沉默了片刻,他甚至以為自己身處在一個噩夢裏,他不相信他清俊翩然的先生會變成這幅遍體鱗傷的模樣,直到他呆呆傻傻的伸手去摸了摸謝桢的左手,濕潤的血肉沾了他滿手血污。

季瀾猛地打了個寒噤,他笨拙又小心的替謝桢系好了衣襟,手指徒勞的順着褶皺的衣領撫了又撫,他反複吻上謝桢的眉心,沾了血水的手指一遍遍順開男人淩亂的發絲。

“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先生,先生我不走,我陪着你,我不走,我哪也不去,我陪着你,先生,先生。”

季恒沒有太過激烈的情緒,他只是小聲呢喃着這些字句,然後擁着謝桢躲去岩洞裏最角落的地方,黑暗将他們的身形盡數吞噬,季恒像以往一樣将謝桢護在懷中,只是沒敢用發抖的指尖去圈牢他的腰肢。

尖銳的山石靜靜的躺在季恒手邊,他不會再放開謝桢了,倘若真的是浩氣追兵,謝桢落去他們手裏可能都撐不到葉雲景去商談議和的時候。

這是他最後一次違背謝桢的意願,他決心以肉身做謝桢最後一道屏障,無論外面殺進來多少人,他都會讓他們有去無回。

季恒的懷抱很暖,謝桢意識模糊的靠在他懷裏,他知道季恒沒聽他的話,也知道他們很可能會一起死在這。

他到底是拖累了小他十餘歲的孩子,他拉着一個幹淨單純的少年進入泥潭,而今又要牽着他一并去往陰曹地府。

謝桢倏地擡頭再次吻上了季恒的唇,他沒有責罵他不夠聽話,也沒有怪他糟踐父母給予的性命,他不想再那樣苛責他年輕的将軍了,季恒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從始至終,季恒做得都足夠優秀。

他本就是個機關算盡的惡人,在他點頭允許季恒待在他身側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經将季恒毀了,他與一個少年人糾纏至今,恬不知恥,放蕩妄為,他并沒有什麽再充當好人的資格,也無需對季恒擺出那副虛情假意的高尚面孔。

他想要季恒陪着,無論生死,他都貪心的想要季恒陪着他,他頂開季恒的齒關将自己口中的血腥味帶過去,他應該做的是對着季恒這份真心痛哭流涕。

在揚州城裏初遇的那個少年終究是初心未改,季恒願意陪着他共赴黃泉,他再說半個拒絕的字詞都是侮辱季恒這份心意。

他們就這樣肆無忌憚的擁抱接吻,完全不知道外頭穿林打葉的聲響早已被短暫的慘叫聲所取代。

葉雲景扛着滴血的重劍爬上岩洞,他找了謝桢一天一夜,明黃的衣衫被雨水澆透,綴着金絲紋路的長靴滿是泥濘,至于輕重兩柄神兵利器,則占滿了浩氣追兵的血肉,他身上沒有一處幹淨的地方,原本就暗紅的眼眸僅此一遭幾乎同惡鬼一模一樣。

然而等他斬殺追兵攀進岩洞,第一眼看見的正巧是這幅場景,用來杵地的重劍在他手裏打了個踉跄,葉雲景腦門青筋繃起,有那麽一瞬間他是當真想把季恒這只狗崽子剁碎了扔進深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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