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雨後的山路泥濘不堪,葉雲景抱着謝桢一步步往山下走,赭色的碎石随着他的步伐速速滾落,他将從不離身的兵器交于手下親随,兩手自始至終都穩穩托着謝桢淤血遍布的腰背。
他曾這樣抱着謝桢走過很長的路,那是他們剛入惡人谷的時候,江湖上有蠱師留下的餘孽要他們血債血償,惡人谷中有上位者要将他們兩個往上爬的兩個小螞蟻踩死在腳下,
他帶着謝桢如履薄冰,苦苦掙紮,整日殚精竭慮計算着能立下軍功打入高層的最快途徑,還要警覺地提防着戰場上來自同袍的偷襲。
那是他們最艱辛的一段日子,謝桢經脈的先天缺陷不可彌補,每次戰後都要睡上很久才能恢複,他不放心把謝桢單獨留在軍營休息,所以無論走到哪兒他總是會将謝桢抱在懷裏。
他們在吃人的泥潭裏混跡數年,他抱着謝桢走過無數個死傷遍地的戰場,他懷裏的謝桢永遠是幾近完好的,最嚴重傷勢不過是刀刃擦過上臂所致的一道口子。
那道傷口窄長且不及骨,後來他看着謝桢換了兩次藥,直至傷口愈合到連疤痕都消失不見,而傷了謝桢的那個人當場就在他的重劍之下被生生斬成兩段。
葉雲景突然覺出莫大的不甘,他抱着傷痕累累的謝桢穿過山林,每走一步他都能聽到謝桢低啞痛苦的喘息,從譚征到季恒,他每一次都是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珍視數年的人反複遭受這樣的痛苦。
他在很多年前主動放下了對謝桢的執念,他當年明明可以利用那種同生共死的經歷讓謝桢對他生出源于依靠和愧疚的愛戀,他掌權統兵,深謀遠慮工于心計,小他四歲的謝桢在情感上是一張幹幹淨淨的白紙,他有所謂的大好時機,可他遲遲沒有下手。
他看着謝桢出落成鐘林毓秀的翩翩少年,又看着他羽翼初成蛻變為俊美清雅的花間墨客,謝桢曾坦率的跟他說過傾慕英武将領的偏好,他笑着保證一定會幫他留意。
他是謝桢的友人和親人,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和謝桢曾經生死相依患難與共的青梅竹馬,興許是世上注定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所以他單是在面相上就無法變成謝桢喜歡的那種剛毅武人。
他選擇将那些感情完完整整的藏匿起來,并且一再告訴自己應該滿足于這種獨一無二的關系,
因為無論最後與謝桢厮守的是什麽人,無論謝桢會有多麽刻骨銘心的愛情,他都已經在謝桢的生命裏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如今的他沒有任何立場去指責謝桢對季恒過度的保護和縱容,更沒有資格去抨擊他為季恒而遍體鱗傷的行徑。
是他自己先放手的,他沒有季恒的率真莽撞,也沒有季恒的執拗和膽量,他縮手縮腳畏頭畏尾,主動放棄了将愛情堅持下去的機會,所以即使謝桢當真為季恒而死,他都不會是那個能名正言順的去報仇的人。
白龍口的軍醫經歷着整個行醫生涯中最凄慘的日子,謝桢傷勢重,從被抱回城中的客房之後一直沒有蘇醒,季恒原本活蹦亂跳,但卻因為連連要往謝桢的屋裏闖而被葉雲景教訓了一頓,直接導致原本見好的內傷又開始反複起來。
謝桢的右腿和左手是骨傷,腰背的傷勢有一部分牽連脊背和腰胯,有一部分則是沒那麽嚴重的皮外傷,除此之外就是內息和經脈的老毛病,他先墜深澗又入岩洞,一路上沾染的寒氣不少,軍醫細查下來的結果反倒是內傷要比外傷還要嚴重幾分。
葉雲景命人送了最好藥材和補品,他親自替謝桢正得骨位,他本以為斷骨複原的劇痛會讓謝桢清醒過來,他從未那麽期待過謝桢能睜開眼睛狠狠的掐他一頓。
然而謝桢一連昏睡了半個月,他呼吸綿長而平順的陷在床裏安安穩穩的躺着,即使是葉雲景将季恒拎進屋裏按在他床前,即使是季恒跪在床邊親吻着他的面頰低聲喚他,他也始終沒有轉醒的跡象。
謝桢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一個安寧祥和的山間桃源,溪水潺潺游魚數尾,籬笆瓦房草木興茂。
他穿過寡淡的霧氣看着一雙璧人在院中出入成對,淡紫羅裙的楚婉婉依舊明婉動人,少言寡語的瘋道士束着規矩的道冠,劈柴燒水樣樣精通。
他看見葉瑜抱着劍倚坐在院外的樹下,眉眼俊朗的江南劍客沖着他揚眉笑開,葉瑜仍是當年那般謙謙君子玉樹臨風的模樣,連眼尾都沒有生出一道細紋。
故人們停在死去的年歲,他與葉雲景擔着仇恨步步向前,謝桢在溪水裏看清了自己的倒影,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被千般寵愛縱容的少年了,他的指尖淌着鮮血,扭曲的面容亦變得醜惡扭曲。
有那麽一瞬間,他是想邁過那條河的,河那邊有他前半生最重要的師長,他若邁過去就會變回那個無拘無束的單純少年,沒有生死離別,更不用經歷愛恨情仇。
他想不起來自己忘記了什麽,快要飄散的霧氣不知為何漸漸濃重了起來,他怔怔的看着遠方,溪水從窄變寬,水流由緩至急,白晝暗成黑夜,他恍惚的沖着霧氣伸出了手,指尖所觸的是一個溫熱年輕的軀體。
瘦高的少年人杵在他身前眼眸赤紅的攔住了他的去路,謝桢怔了半晌,不該遺忘的記憶争先恐後的鑽進他的腦海。
他慢慢的收緊自己顫抖的指節,在他與少年十指交錯的那個瞬間,他聽見少年用清亮的嗓音喚他先生。
霧氣倏地消散幹淨,謝桢恍若隔世的停住了自己的腳步,他站在水邊擁住了屬于他的少年人,他是永遠都不可能再回到過去的,盡管滿手血污血債累累,他也心甘情願。
他還遠遠不到能卸下一切安心長眠的時候,他的小狼崽不過剛剛長出森白犬齒,他還要陪着他走很長很長的路。
謝桢在昏迷半月之後悠悠轉醒,他醒時是個萬裏無雲的晴天,陽光透過窗棂灑進室內,他就像是睡了一個分外香甜的午覺一樣,除去不可避免的些許疼痛之外并沒有任何別的不适感。
季恒趴在他床邊睡着,他擡起完好的右手輕輕摸了摸季恒的臉,青年那張一向白淨整潔的面頰上居然生出了一點紮手的小胡茬。
謝桢因而失笑,他促狹的彎了彎眸子故意用手去拔,季恒疼得一激靈,整個人睡眼惺忪的從地上彈起來,兩個眼眶被生理淚水沁得通紅。
謝桢本想主動起身去給予季恒一個擁抱,他試圖撐起上身卻頗為狼狽的栽回了床裏,使不上力的腰胯提醒着一個不算美好的事實,他稍稍怔了片刻,而後便改為仰頸敞懷去跟季恒索取一個久違的擁抱。
季恒将他抱得很緊,謝桢哭笑不得的看着他以一種餓虎撲食的姿态竄上自己的床榻,他拍撫着季恒起伏不停的脊背還在心裏打趣了一下季恒要是能床事上也這麽熱情奔放就好了。
他反複親吻着季恒的鬓角,右手貼着青年的脊背小心摩挲,季恒一直沒什麽動靜,起先他還以為季恒難得堅強的沒哭鼻子,不過他很快就察覺到了肩窩裏那種絡繹不絕的濕潤感。
謝桢耐着性子竭力忍笑細細安慰,過于遷就季恒的後果就是險些将自己憋到岔氣,他無可奈何的側頭親吻季恒面上的水漬,盡可能替他抹去那幾分恐懼與後怕,“好了……季恒,好了,放心……先生答應過你,先生不走,不會走的,會一直陪着你。”
康複是一個漫長而艱辛的過程,謝桢腿上的骨傷嚴重,腰背的挫傷則間接影響了他的行動能力,好在謝桢不是個嬌氣的,軍醫推拿走針的時候下手再狠他也能咬牙忍住。
謝桢的身形偏瘦,他不穿護甲,那日山石直接傷及他的脊柱和尾椎,他又背着季恒攀上山間岩洞躲避一日,勞累過度再加上陰冷水汽都使得他落得傷上加傷的地步。
軍醫每日會來給他下針整治,他赤裸上身趴在床上,任由銀針刺入皮肉刺激經絡,謝桢總覺得葉雲景和季恒應該是在他昏迷的時候對人家大夫出言不遜了,否則一個看似溫柔的同門書生不可能在他身上下那麽重的手。
太素九針的厲害他早在年幼時就領略過,楚婉婉精通針法,他小時候有個傷風感冒很少會吃藥,總是挨上幾針就好了,他那會還覺得師父的針一定是最疼的了,現在想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季恒總會陪着他,謝桢其實不太想讓季恒在一旁看着,他不舍得季恒在這內疚自責,他把季恒往外趕過幾次,只是無論他是坑蒙拐騙還是板着臉下令,季恒始終寸步不離,硬是鐵了心的要陪着他。
謝桢卧床一月,葉雲景管他的湯藥和藥膳,季恒管他的吃食,這兩個人統統的秉承着吃什麽補什麽的土辦法,一整月的時間裏認認真真的從豬骨湯煲到烏雞湯,再從烏雞湯煲到牛尾湯。季恒目光炯炯的守在窗邊一天三頓盯着他喝,還特意要求一滴都不許漏下,謝桢到最後不得不捂着自己愈發柔軟的小腹求着他們讓自己下地活動。
盡管傷勢漸愈,他也至少要有個半載行動不便的時日,葉雲景提前替他備好了一副木拐,上好的木料比例得當,是照着他的身型特意量身定制的,把手處極為體貼的纏着柔軟吸汗的綢緞,既不打滑,也不硌手,謝桢興致勃勃的端詳一陣,看上去倒還挺喜歡這件精巧的東西。
謝桢能夠下地活動的那一日,尹縱剛剛趕到白龍口,葉雲景扔了所有的軍務窩在白龍口陪着謝桢養傷,陣營裏其他的調度部署全由他一人承擔。
他揣着葉雲景的令牌一路暢通無阻,值守的親随似乎都清楚他與葉雲景有些不太尋常的關系,故而無人阻攔。
尹縱風塵仆仆的踏進城中內院,漆黑的鷹隼像是感知到了主人驟然屏息的小心,于是也收斂起羽翼服服帖帖的立在他肩頭。
葉雲景坐在廊下的欄杆上倚着漆柱,來自江南的劍客承襲着他師父身上的君子模樣,他眉宇間總有一種不遜于女子的清秀精致,但卻不至于讓他看上去顯得陰柔。
葉雲景的長相壓根就沒有什麽缺陷,他膚白明眸,烏發如緞,即使是稍有一些公子哥的纨绔不羁,可他那雙修羅一樣暗紅的妖瞳,又讓人不敢生出任何輕視。
恰有微風吹拂他藏了暗銀紋線的衣擺,他稍一蹙眉緩緩轉醒,瞧見來人是尹縱之後又繼續合眼入眠。
他當真是累慘了,自謝桢出事之後他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眼下謝桢被季恒陪着下地活動,他本是也在那看着想要幫忙,可他一見謝桢拄着雙拐的蹒跚模樣就難受得喘不過氣。
葉雲景閉着眼睛随手指了指半敞的屋門,示意尹縱将令牌送進去即可,他信任尹縱,他與謝桢剛入惡人谷的時候,只有為數不多的人沒有對他們表露出惡意,尹縱就是其中之一。
他曾經在烈風集裏醉酒誤事,血氣上湧不甚将尹縱打傷,事後他一直隐隐抱有些許愧疚,他倒是想道個歉或者賠個禮,只可惜打那之後尹縱總是躲得遠遠的,除非是當真有什麽緊急軍情,否則根本不會往他身邊靠。
葉雲景很少對什麽人心存愧意,一是他當年着實下手太重讓尹縱遭了無妄之災,二是出身丐幫的男人的确是個老實本分的,閑時最多喝酒賭錢,不生反心也沒有謀權之意,故而他對尹縱一貫分外寬厚。
葉雲景周身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他慵懶困倦不願起身也懶得多話,他已經讓人給尹縱記了軍功,等到年末封賞,尹縱這些時日做得事情自然會得到豐厚的回報。
他昏昏欲睡的時候覺出身上多了什麽東西,他懶洋洋的擡眼睜開一條縫隙,這才發現身上多了一件寬大的淺色羽織。
葉雲景睡意昏沉,只是自顧自的牽了牽唇角戲谑尹縱多事,他很快就陷入夢想,絲毫沒有注意到尹縱眼底那點苦澀又晦暗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