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木拐點在青白色的石磚上代替右腿起到支撐的作用,謝桢額上有細汗,他搖搖晃晃的走出一段距離,墨色的長袍及地,滾着暗銀花紋的衣料從他消瘦些許的肩頭上滑落下來。
季恒在一丈開外的地方等着他,他以一種極其古怪又扭曲的姿勢艱難的往前邁步行進,以往俊逸潇灑的步伐完全消失不見,此刻的他要比蹒跚學步的兒童狼狽很多。
謝桢面上卻是一片風輕雲淡的,甚至于眼尾還藏着一絲笑意,他握在木拐把手上的十指骨節泛白,掌心裏的冷汗早已暈濕了把手上纏繞妥帖的綢布。
他終于踉踉跄跄的走到了季恒身前,靜候他的青年人将他小心抱起,謝桢輕笑着同季恒糾纏了一個甜膩的親吻,漫長的複健太過艱辛乏味,故而才有了這樣一個獎勵的措施。
恰有侍衛進門傳信,謝桢後撤半分将兩人唇齒間的銀絲拉斷,他懶洋洋的窩在季恒懷裏從侍衛手裏接過的信件,因親吻而淩亂的衣襟微微敞着,露出內裏白皙光滑的大片皮肉。
被葉雲景調至此處的侍衛規規矩矩的低頭告退,他不敢逾越半分,他與自己的同袍一樣,自被調到這處院子起,就壓根沒敢擡頭看清他們葉少爺的竹馬是什麽樣子。
公務一至就意味着今天的複健告一段落,季恒小心翼翼的抱着謝桢去屋內休息,待謝桢躺好了他才轉身出去通知雜役備下熱水和藥浴,一回來就見謝桢正歪歪斜斜的依靠在床頭迫不及待的拆着手裏的信件。
季恒唇角一抿卻也沒做任何表示,他回到床邊單膝跪地替謝桢脫去鞋襪,他的動作很輕也很熟絡,所以并沒有影響到全神貫注的謝桢。
床前的屏風阻隔了雜役的視線,盡管如此,他也還是在送浴桶的雜役走後才開始幫謝桢脫去衣褲,妥帖精細的衣料一件件從男人身上剝離,謝桢的身體于他而言本該是致命的毒瘾,可他此時此刻卻絲毫沒有旖旎心思。
他抱着謝桢傷痕累累的軀體走去屏風後面的浴桶,深褐色的熱水散發着清苦的藥香,浴桶裏放了兩塊鹿皮包裹的墊子,足以讓謝桢憑借自己的力氣靠穩。
季恒試了試水溫才放心的把謝桢浸到裏頭,他趴在桶沿上抵着謝桢的額頭同他一再囑托,隐約帶着些血絲的眼睛裏還是帶着那種明亮的光。
“兩刻鐘——先生,要泡夠兩刻鐘的,我去給你做飯,你要泡夠了時間才有肉羹吃。”季恒像是在循循善誘一個三歲大的孩子,他蹭了蹭謝桢的鼻尖,眼神裏滿是認真。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謝桢羞惱又無奈,他擡手一拍水面,赤裸的手臂從水中露出直指門外,本是聲色嚴厲的一句命令,卻不想季恒低頭下來吻上了他的指尖。
他着實不願意待在這種藥味濃郁的水裏,之前他不老實,經常沒泡一會想要偷工減料,季恒總是會逮準他耍小動作的時機,最過分的一次竟然還趁着他腿腳不便打了他屁股兩下。
季恒叼着他的指尖仔細親了又親才起身離開,謝桢再怎麽沉穩內斂也受不了這種孩子氣的撒嬌與親昵,好在他被水汽蒸紅了臉,也說不清是羞得還是熱得。
門扉被季恒拉好關嚴,室外的一絲風都滲不進來,謝桢聽着季恒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面上輕松的表情消退大半,他掬了一捧水搓了搓面頰,又倚着靠墊滑坐下去慢慢将整張臉都埋進了水裏。
他不喜歡這種漫長又艱難的休養,所有的一切都在不停的提醒着他現在是個半殘的事實,可他又不得不做出滿不在乎的戲谑樣子。
大概是他開始下地活動的第二天,他泡過藥浴之後趴在軟榻上淺眠,季恒在門外替他漿洗衣服,他不知道為何突然從睡夢中驚醒,透過門縫那窄窄一道縫隙,他看見季恒蹲在木盆面上咬緊了自己的小臂,肩頸聳動滿面淚痕。
那天夜裏他趁着季恒睡熟,偷偷的挽起他的衣袖,他借着月光看到了一個滲血的牙印,圓形的傷口皮開肉綻,他連碰都不舍得碰一下。
他因而變得愈發開朗,時不時的就會跟季恒耍無賴似的鬧些小孩才會有的幼稚脾氣,事實上他每次練習走路的時候都格外認真,無論是何種挫骨斷筋的劇痛,他都會竭力咬牙堅持。
他甚至把五分以上的精力都用在如何控制表情上,他永遠是眉眼彎彎的看向季恒,淡色唇角保持着微微上揚的弧度。
除此之外謝桢還做了另一件事情,他在季恒哭過的第二天從葉雲景手裏要來了惡人谷全部的兵權。
他同葉雲景做出這個要求的時候,季恒正在替他取藥的路上,他倚在床頭神色平和緩緩開口,仿佛只是像小時候那樣從葉雲景那要一個喜歡的玩具而已。
他非常清楚自己在說什麽,他一手攏起耳邊散落的碎發一手伸向身前五指攤開,他與葉雲景四目相對,蒙了病氣的眼睛同昔日一樣帶着勢在必得的堅定。
他開口要了,葉雲景便當機立斷的将兵符給了他,只是離去的時候看起來頗為不快,但那并不是被奪走大權的憤恨,而是一種想要将他臭罵一頓又怎麽都舍不得的憋屈。
謝桢至此攬走了雪魔交予葉雲景的所有大權,各處來往的軍情密信統統轉交至他手裏,葉雲景将自己所有的親随侍衛全都打發到他的院落。
一日少說是二十多次奏報,謝桢在軟榻上支了個高度合适的小桌,每天除了複健和藥浴就是處理這些軍務。
他當年隐居江南并不是疲于應對一個偌大的惡人谷,而是因為無聊,他和葉雲景掃清了所有障礙,傷了元氣浩氣盟只能做出一些小打小鬧,而那些東西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即使是許久沒有掌握大權,謝桢也依舊能做的游刃有餘,同樣的事務葉雲景要忙到深夜,他卻能在傍晚前就輕輕松松的處理妥當。
謝桢看文字的速度是葉雲景的兩倍還多,他小時候看書極慢,畢竟天資平庸,學什麽都不如葉雲景,楚婉婉起先還覺得他最多能做個呆頭呆腦的小藥童或者跟班。
但謝桢好強,他用比常人多數倍的時間泡在書案前,他拼命的翻看書籍,即使是晦澀難懂的古書也不放過,他用了大半年的時間掌握了和同齡人相近的閱讀速度,又用了兩年時間将所有人甩在身後。
謝桢在浴桶裏泡得犯困,兩刻一過,季恒準時拎着食盒回來伺候他出浴,謝桢渾身被熱水浸得酥軟,他光裸着身子窩在季恒懷裏,還故意抖了抖腦袋濺了季恒一身水珠。
“先生……先生——!你別動,我,我幫你擦,別……別動,要着涼的。”
季恒手忙腳亂的拿過浴巾将他擦幹,又趕緊拿起幹淨的亵衣替他換上,僵直了脊背耳根發紅,一時間全無先前那種游刃有餘的模樣。
沐浴過後的謝桢渾身上下都被蒸出了健康的血色,藥草的清苦混着男人特有的淡雅氣息一股腦往他鼻腔裏鑽,季恒心裏的澀苦慢慢消退,他顫着指尖趕忙替懷中人理好衣襟,仿佛又變回了那個一見謝桢就面紅耳赤的青澀少年。
食盒裏的飯菜總是變着花樣的做,幾乎沒有過重複的樣式,季恒簡直是将謝桢捧去了心尖上,只要是謝桢想吃的東西,他連夜上山下河都勢必要捉回來。
前幾日尹縱在白龍口逗留了一段時日,興許是閑來無事,尹縱随手教了他幾樣烹調野味的方法,季恒試做一次得到謝桢的贊賞,于是便一發不可收拾。
謝桢原本食量不大,他吃東西一貫很挑,自小被師父和葉雲景養叼的胃口其實難以适應季恒這種入門的水準,可到底是情亂心智,即使季恒将飯菜炖煮的鹹淡失調他也會心甘情願的張口吃下。
所幸季恒是個孺子可教的好苗子,即使一開始不得要領,後來也就慢慢有了長進,謝桢只知道驚異于他飛速的變化,完全沒有往別人身上想過。
四菜一湯,外加一碗湯藥,謝桢吃飽喝足便賴在季恒懷裏昏昏欲睡,午後陽光和暖,季恒環着他的腰胯按照大夫囑咐的那樣慢慢的幫他按揉傷處。
本是一個同以往一樣的閑暇午覺,只是在謝桢快要合眼睡去的時候,窗棂上忽得落了一只純白的信鴿。
那是楊書涵的鴿子,季恒從見到鴿子的第一眼就變了面色,信鴿腳上的竹筒裏塞着一封言簡意赅的短信,季恒蹙着眉心将紙張打開,一時間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怎麽了……嗯……季恒?怎麽了,你義父的信?上面寫得什麽?”
謝桢睡眼惺忪的摟過枕頭伏在季恒腿面上開口問詢,他的眼力很好,能夠看清鴿子腿上的信筒刻了一個小小的代表着長歌門的印記。
“……義父說,說他,說他……”季恒磕巴半晌,最終将紙張上的字句轉化成這樣一句不太辛辣的言辭,他咽了口吐沫下意識将紙張團成一團,“他,他要來卧龍坡,說是兩天後到……”
楊書涵已經許久沒有與他再聯絡過,季恒還當自己早已被義父趕出家門,他并非忘恩負義,只是絕不會抛下謝桢。
他想着日後找個機會去千島湖給楊書涵磕頭認錯,不被接受也好,再次被趕出家門也好,他仍舊會像正常的兒女那樣,有時間就去叩首,沒有時間就寄年禮回去,他打算自己偷偷摸摸的去做這些事情,不讓謝桢跟着他操心或者受委屈。
楊書涵信上的話遠沒有那麽客氣,他一字一句的寫着要找季将軍登門拜會,這個尊稱算得上是楊書涵這種文人能說出來的最惡毒的言語了,季恒一邊腦仁疼一邊還略有慶幸,至少他沒有直接沖着謝桢來。
季恒大概是骨子裏還留存着被養父反複用音域困得寸步難行的恐懼,他接到信就坐立難安,既擔心楊書涵會不會是欲蓋彌彰想要傷及謝桢,又擔心謝桢會不會不願意見這種所謂的名門正派。
謝桢的困勁消散幹淨,他倒是饒有趣味的盯着季恒的動作看了一會,等到季恒快把手裏那張紙揉碎的時候,他才良心大發的伸手去扯了扯他的衣襟示意他稍安勿躁。
“你去備個客房,別動彈了,晃得我眼暈……剩下的我來處理……行了,傻着幹什麽?難不成你想讓你義父睡院子裏?”
楊書涵是正八經的世家弟子,起居講究,謝桢打發季恒去收拾客房就是因為這一點,尋常人打點出來的,恐怕人家連住都不屑于住。
季恒走後,謝桢披上衣衫杵着木拐慢悠悠的往葉雲景的院落走,終點處沒有季恒站在那他就一步都不想多挪,約莫走到裏葉雲景院外還有十幾丈的地方,他停住腳步吹了聲口哨,俨然就是街邊頑童召喚小狗的動靜。
片刻的功夫,葉雲景黑着面色大步流星的從院裏出來,謝桢一本正經的沖着他眨了眨眼,全無半分戲弄的意味。
葉雲景咬牙切齒的扶着他進屋,他沒有直接将謝桢抱起,一是避嫌,二是他知道謝桢那種近乎魔障的自尊心。
他永遠是最了解謝桢的那個人,浴桶裏的鹿皮墊子是他備得,季恒那些不能入口的飯菜也是被他冷言冷語的指教出來的,他或許不精于飲食起居的照料,也不懂廚房裏的活計,但他足夠了解謝桢。
他在謝桢跟他要權那一刻就體會到了更深一層的用意,他知道他不為什麽權勢名利,只是為了同季恒證明他謝桢即使半殘也不會是個廢人。
他同謝桢和大夫一起向季恒隐瞞了實情,謝桢經脈傷得比想象中嚴重,且不說日後還能否運功動武,但是腰胯上的傷勢就鐵定會成為一個頑固的舊傷不停的反複下去。
即使隐瞞這件事情,季恒也一直愧疚至今,他知道謝桢最是要強,謝桢怕自己日後會成累贅,怕季恒因為愧疚和自責所以心生厭倦也不放棄。
謝桢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讓季恒清楚這一點,假若有朝一日不願被拖累,那麽大可以潇灑抽身,因為謝桢在逆境前的內心足夠強大,不管怎樣都會是最初的那個萬人之上的鬼面先生。
葉雲景攙扶謝桢進屋,他煮水沏茶,謝桢倚靠在軟墊上言辭吝啬的告訴他楊書涵要來,他手上動作一頓,清香的茶水灑了半盞。
他們面面相觑一刻有餘,謝桢先端起溫熱的茶水一口飲盡,卧龍坡這一仗聲勢太大,楊書涵也不是什麽普通人物,肯定是聽說了什麽才會匆匆趕來。
所謂的讀書人就是面子重,謝桢都能猜到楊書涵這一行的大致情況,起初是因為養子叛逆而怒氣沖沖的不再聯系,但又不舍故友遺孤所以總是暗中探查着消息,一得知季恒墜落懸崖險象環生便繃不住情緒,立刻就殺來找他這個罪魁禍首來理論。
也就只有季恒這種心思單純的覺得楊書涵會向信上所說的那樣只沖着自己來,謝桢敢拿葉雲景的命根子賭楊書涵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謝桢連着飲了兩三盞苦茶,他鮮少生出這種不安的情緒,若是他現在手足健全半點毛病沒有,他定會興致勃勃的會一會這種老古板,可他現在畢竟是這幅模樣,楊書涵是長歌門出身,心法雙修,想來眼睛也毒得狠,一眼就能看出他現在是個什麽德行。
葉雲景給不出什麽好主意,他倒是躍躍欲試的想下山去把楊書涵打回千島湖,但話還沒說完就被謝桢潑了一臉茶水。
“……打也不能打,那總不能我換你的衣服去冒充?”葉雲景抹去臉上的水漬眯起一雙暗紅色的眸子,他現在是真想找個人撒一撒心裏的邪火。
謝桢目光亮了半刻,他仔仔細細端詳過葉雲景的面頰,而後又頗為嫌棄的移開了目光,像是覺得葉雲景這副長相還不配冒充他。
葉雲景氣結得嗆了一口茶水,但到底是在謝桢那受氣受習慣了,只能繼續忍辱負重的幫他想轍。
他們在一起待了小一個時辰,一個靠譜的辦法也沒有想出來,葉雲景揉着額角索性破釜沉舟,他惡狠狠的撂下茶杯,一時将茶臺都震出了細密的紋理。
“那就讓他來,敢說半個不字,老子就綁着他看你和季恒拜堂。”
謝桢簡直無可奈何,葉雲景跟外人從不講理,自小就是能動手從來都不動口,他恨鐵不成鋼的屈指敲了敲葉雲景的腦門,修剪整齊的指甲上帶着因為氣血缺失而至青紫。
“那是季恒的養父,你來硬得讓季恒怎麽辦?算了,實在不行,實在不行你弄顆山參給我,撐兩天應該還是可以的。”
“不行!!那玩意傷身,你不能吃。”
葉雲景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他就怕謝桢要走逞強這套路,謝桢現在虛不受補,所有的藥都是用最溫性的,真要吃一口山參,背地裏不吐血才怪。
“傷就傷了,總比讓他瞧見他兒子要跟個廢人綁在一起強。”
謝桢最後一句話有些啞,季恒卻能聽得很清楚,他正站在葉雲景的門外想接謝桢回去,武學的長進讓他腳步聲愈發得輕,屋裏兩人聊得認真,一時也就沒有發現他的到來。
季恒說不上心裏是什麽滋味,他早就在謝桢遍體鱗傷的那一刻開始痛恨自己了,這段時日謝桢的艱難他全看在眼裏,而剛剛那一席話,更是讓他恨不得将自己千刀萬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