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 7 野狗與家犬

夜願将價值上百萬筆芯的籌碼兌換為信幣值,全部打在了晝司個人賬戶的現金流上,走出娛樂室時夜空已經藍得發黑,他見晝司靠在圍欄邊,雪茄的煙頭已經滅了,高空的風吹起他的頭發和衣擺——夜晚的空氣有些涼。

夜願正想去取來圍巾給他,卻被晝司攔住了。

晝司:“你明天去調查一下曼德今晚在哪,在場的還有誰,以及在場所有人過去三個月內的私下接觸以及會面地址。”

如果曼德和夫人真有什麽動作,想必是在非常隐秘的情況下進行的,但既然晝司說了,夜願就一定會查出來給他——誰叫他是許願機呢。

晝司在身上口袋摸了摸,掏出一個黑色的籌碼:“今天沒有硬幣,給你這個。”

這個習慣倒是一直保留着——每次許願是都會給他一枚錢幣,夜願在心裏苦笑,收下了價值一千筆芯的高額籌碼,沖他淺淺地鞠了個躬。

他又放眼眺望了一下整個酒會——聲勢浩大紙醉金迷的表皮下,其實多少暗潮湧動。

晝司已經邁開步子朝電梯走去了,夜願跟了兩步問:“您這就要回去了?”

晝司無所謂道:“該見的人都已經見過了。”

夜願猶豫地提醒:“多恩少爺的生日許願還沒正式開始,焰火表演馬上就要開始了。”

晝司側頭看他一眼,問:“你想看焰火?你都多大了。”

夜願愣道:“什麽?不是!”他意識到自己音量有點大,連忙低聲說:“您提前走了,還沒給多恩少爺當面道祝生日,恐怕少爺和夫人之後又會發脾氣。”

電梯已經抵達停機層,晝司一步跨進去:“随他們,走了。”

夜願連忙跟上他,不料兩人剛走出電梯整個天空就被驟然點亮——密密麻麻的炫目禮花之間,四架小型飛艇拖拽着銀花閃爍的閃耀巨尾橫空掠過,天空中形成一道銀色的瀑布。

人群中傳來驚呼——晚宴的重頭戲正要開始了。

晝司只擡眼瞄了一下,便目不斜視地走到了航空艇艙門前,待命的侍從為他垂下踩梯,夜願快步跟上,厚重的艙門将喧嘩關在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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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死了。”晝司抱怨。

夜願又透過窗子看了一眼——其實他是真的挺想看的。

他記憶裏只有過一次看禮花的經驗,那是晝司滿十歲生日的時候,他尚還健在的母親也就是日蝕號的原女主人為他放的。彼時的夜願仍随父親住在專供仆從生活的日蝕號底艙通鋪裏,只遙遠地看過幾眼家中的少爺。

他記得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底艙沒有窗戶,他便爬到夾板下的隔層裏——那裏有一個圓窗,他得要墊着腳才能瞧見一點。

可惜他還是太矮了,瞧不見整片夜空,但好在禮花下落的時候能投射一些光彩在圓窗的弧面上,于是他就通過這失真的反射看了人生第一場焰火表演。

後來日蝕號就再也沒有放過煙花了——晝司的母親終于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夜願的父親也沒有,但前者驚天動地,後者毫無漣漪。

夜願回過神來,航空艇準備起航,其餘侍從都按照晝司的喜好自動避開了——只要夜願在,晝司基本不用別人服侍。

相對而言,只要夜願出門辦事,這位冷酷寡言的少爺脾氣就會稍差一些,甚至偶爾還會因為不滿意侍從的舉止而親力親為。

夜願并不知道這些,他從背後接過晝司的外套挂在一邊,調試了一下座椅靠背,然後将出門前沒看完的財務報告擺在他左手,鎮着冰塊的水擺在他右手——他做這些事完全是習慣使然,腦子裏還想着煙花的事。

晝司舉起便攜液晶板正準備繼續看報告,卻無意間通過反光瞧到了他,定了一下,随口道:“發什麽呆?”

夜願連忙湊到他面前,半蹲半跪,說:“沒,想到了主人領養我的時候。”

“什麽領養,”晝司有些好笑,“你真當自己是狗狗嗎?”

夜願心口有些發熱,溫順地垂目看着對方的鞋尖,輕聲反問道:“不是嗎?”

“你見過真的狗嗎?到處掉毛,不知道有什麽可愛,”晝司手指劃過翻了一頁報表,放大了仔細查看,一邊說:“我認識一個人之前養了一只狗,果不其然,養了兩天就覺得膩了,結果想扔的時候也扔不掉。那條狗也是,被打被踹也要自己找回到家裏來。”

“然後呢?”夜願聽見自己問。

“最後只能殺了,”晝司說:“簡直蠢透了。”

十一年前。

“簡直蠢透了。”十六歲的晝司這樣說。

彼時他終于從酒宴中脫身而出——這東西本來只是無趣而漫長,今夜卻變得烏煙瘴氣。

宴會的開始千篇一律,直到姍姍來遲的曼德家侄子掏出一種烈酒——酒精濃度百分之八十的斯特羅朗姆,他想必在來之前已經喝了不少,到場後便揚着酒瓶,逼每個路過的人都灌掉一口杯才肯罷休。

之後的走向很快失去控制——數位家長早已挪到了适合談話的樓上會客室,只剩下一大群酒醉的青少年和少數幾名女性“侍從”胡攪蠻纏在一起。

晝司早就想回自己屋了,但作為東道主的長子,他仍硬着頭皮留在原地,臉色很差地忍耐着。

直到隔壁壁球場的球不小心飛躍護欄砸在這邊的酒桌上,巨響驚得泳池邊有人腳滑落水,混亂下路過的人又把滿滿一杯甜得發膩的鳳梨可樂達潑在晝司胸口,他終于受不了了。

“夜願!”晝司怒氣沖天,夜願連忙跑到他身邊,慌張中還挂倒了一張桌子,為現場又添了一筆混亂。他正要彎腰去扶桌子,晝司又更大聲地叫道:“夜願!過來!”

夜願果斷丢下一地狼藉,幾步沖過到他身邊,脫下自己的白外套幫他擦拭胸前的酒液——夜願發育慢,三歲的年紀差和小時候的營養不良叫夜願矮了他整整一個頭,脫掉外套之後更顯單薄。晝司滿頭冒火,一把抓過他的衣服擦自己褲子上滴落的酒液。

“要不要回房間去換衣服?”夜願小心翼翼地問。

晝司光火地擡頭看了一眼——根本沒人注意到他,本來一擁而上到泳池邊撈人的一群人,又抱起幾個女侍從丢了進去,嬉鬧尖叫中酒杯也翻進了泳池裏。

晝司看罷轉身就走,夜願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主人在他眼中永遠是冷靜而克制的,即使在他年紀更小的時候,臉上已經挂着早熟的嚴肅表情——他還第一次看主人情緒這麽壞。

晝司在前頭大步流星,“砰!”地撞開數道門——主宅大部分侍從都在樓上或樓下的宴客區,宅子裏空蕩蕩的。晝司還沒走進卧室就開始脫衣服,夜願跟在他身後滿地撿。

抱着一懷香氣雜糅的衣物,夜願跟着晝司來到浴室裏,對方已經打開了水龍頭站在尚未加熱的涼水下。

“水太涼了!”夜願像是掰玉米的小熊,轉眼又丢掉了衣服沖到晝司面前,關上了水,打開加熱開關。

“閃開。”晝司不耐煩道,伸長手越過夜願再次擰開了水。

夜願被他環在身前,頭頂驟然淋下冷水,把他澆得一個激靈,下意識縮起肩膀朝前挪了半步,挨在晝司光裸的胸口。

少年雖然個子竄起來了,但身體還是單薄而冰涼,夜願平視着對方的鎖骨,伸手上去貼了帖,說:“主人,你皮膚好涼,不要再淋冷水了。”

晝司低頭看着他——軟蓬蓬的金發塌陷下來,濕噠噠地貼在額頭和脖頸,水珠從金色的睫毛滴落,臉上的絨毛也浸濕了。

“這兒是怎麽回事?”晝司拇指撚過他額頭,金發下露出青紫的額角。

夜願欲蓋彌彰地把頭發刨下來蓋住傷處,支吾道:“沒什麽,撞了一下。”但晝司冷着聲音命令“手拿開。”後,他的胳膊就不受自己控制地放下來了。

額頭的傷痕外圍發青,中間透着紫紅,不像是無意間撞的,夜願睜大藍色的眼睛:“主人,真的沒事。”

又撒謊,晝司想,命令道:“衣服解開。”

夜願身體一下僵住了,雙臂死死地貼在兩側,死盯着他的下巴不動彈。

晝司失去了耐性,揪住他的領口朝兩邊一扯,瘦骨嶙峋的青澀身體袒露出來,腰腹肋骨到處都是淤痕。

晝司把濕透的襯衣丢到地上,扳着他的身體轉了半圈——背後更慘,肩膀和後背青紫一片,晝司伸手一戳,夜願就瑟縮地抖一下。

他轉過來急切地說:“對不起主人,我有好好地護住臉的,平時穿上衣服是不會被發現的。”

他誤解了晝司緊皺的眉頭,努力地打保證:“不會影響儀容,也不會影響工作的。”

水溫漸漸上升了,暖和的水流澆打在夜願身上,他又瘦又小渾身是傷,還濕漉漉地,可憐極了,晝司問:“誰幹的?”

夜願說:“沒關系的主人,真的沒關系。”

“誰跟你說沒關系的!”晝司提高音量,“誰允許你擅自弄壞我的東西還說沒關系的?”

夜願被他大吼吓了一跳,仍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牽起他的手指親了親。晝司沒好氣地抽回手,推了他一把說:“讓開,我要洗澡了。”

夜願站在一步之遙的地方——身上的水很快涼了下來,但主人在生氣,他不敢走開。

晝司背對着他把洗浴液飛快地塗在前胸和手臂上,夜願看了一會兒,忽然明白過來他剛才話裏的意思。

因為“我”是主人的所有物,而“我”受傷了,相當于主人的所有物受到了損害,所以主人生氣了。

這樣想明白之後,夜願奇特地高興了一點,不料他的所有表情全部透過鏡子的反光落在晝司眼裏,晝司轉過頭來瞪他:“你笑什麽?”

夜願牙齒打架,凍得哆哆嗦嗦,但開心道:“主人我知道了,以後不會再弄壞您的東西。”

晝司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招了下手說:“過來。”

夜願湊到他身邊,以為有什麽吩咐,結果晝司在手上又擠了一些浴液揉在他頭上,說:“自己洗。”

我身上也沾了酒液,相當于主人的所有物弄髒了,所以要洗幹淨——夜願舉一反三地想。

他聽話地擡起手來搓泡泡,又聽見晝司問:“為什麽不告訴我?”

夜願思索了一會兒才小聲答道:“告狀的話……會挨打得更厲害的。”

“爸爸沒了之後,我本來就該被趕出去或者賣掉給別人的,但是我幸運地留了下來,還能每天呆在主人身邊做貼身侍從,別人沒有我這麽幸運,所以……大家不高興也是正常的。”

聽見他這麽說,晝司覺得整夜堆積起來的不爽達到了一個新的頂點——當初他留下夜願,不過看在老唐尼的份上,畢竟老唐尼是唯一不曾弄亂他的東西也不會打擾到他的清潔仆人,而老唐尼的兒子又長相乖巧身材瘦弱,如同一個無害的娃娃,好像只要丢出家門就會被野狗咬死。他留下夜願時只知道自己罕見地做了一件幾乎是多餘的好事,卻沒想到這自以為是的“好事”是如此片面而天真,對方一直在為他的“舉手之勞”而遭受同行的欺辱和毒打。

“什麽時候開始的,都有誰?”晝司問,“是你們宿舍的侍從欺負你?名字告訴我。”

出乎預料地,夜願咬着嘴唇搖了搖頭。

晝司不悅道:“你不聽話?”

“這點傷沒什麽的,”夜願說,“習慣了就好了,如果他們被找了麻煩,會有更多人不開心的……樓下比不了這裏,那裏……”

“那裏有自己的一套規則。”他才十三歲,已經懂得了最基本的生存道理。

細碎的泡沫順着水流沖走了,晝司關上籠頭,自己取了一個速幹巾裹在身上随手擦了擦,然後丢在夜願頭上,走出了浴室。

夜願正想追出來,剛踏出一步就在毛茸的地毯上留下一個濕漉漉的腳印,他着急地在門口打轉,問:“主人,主人你是不是生氣了?”

“是的,”晝司說,“不想要你了。”

夜願一聽立馬慌了,拖着一地水痕踉跄到他身旁跪下,緊緊牽着他的手指頭。

“一點出息也沒有,”晝司又說,“站起來。”

夜願肩膀上還帶着熱水澆出來的紅,但小臉煞白,想哭又不敢哭。

“回去睡覺,”晝司命令道,然後在夜願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說:“明天帶着你的東西,搬到樓上來。”

八歲的夜願失去了父親,但所幸被晝司領養,五年後,他搬離了不見天日的船底通鋪,得到了人生中第一個有窗戶的房間。

他被馴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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