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 8 壁球和躲避球
時至今日,夜願又一次站在日蝕號上時,驚訝地發現這艘號稱史上最大航空艇的飛船,其實遠沒有他記憶中的那麽無邊無際。
夜願只身穿過甲板上的小花園和噴水池來到前廳,上午十點,大廳沒開燈,于是顯得有些黑——自從晝司連帶着所有日常事務搬離後,主宅就空了一半,被搬去維多利亞號的藏品畫作也還沒有盡數歸位,只剩幾張全家福挂在樓梯上,整個宅子顯得破敗又冷清。
他攔下一個正在擦拭樓梯欄杆的仆從,問:“喬叔,多恩少爺呢?”
喬叔轉過臉來,用完好的一只眼睛瞧他——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呈灰色,是多恩少爺小時候玩塑料繩點火時誤傷的,不過也因此“工傷”得以一直留在日蝕號上直到現在。
喬叔有些吃驚道:“夜願……你怎麽回來了。”
夜願示意雙手捧着的禮盒,說:“來給多恩少爺送生日禮物。”
喬叔點了點頭,說:“小少爺在書房,他今天心情不太好,被夫人訓了。”
“謝了喬叔,”夜願沒有立刻上樓,反而又問:“今天夫人在家?我聽說她最近常出去。”
喬叔聽罷連忙把夜願拉到樓梯後面,粗糙的手指摩擦在他手腕上,問:“你聽誰說的?”
夜願答:“很多人,說夫人最近經常去鹿角號。”
喬叔連忙擺手,壓低聲音:“這種事不要亂說。”
“這是從外面傳回來的,”夜願說,“能傳到我的耳朵裏,也就早傳到了晝司少爺耳朵裏,老爺又那麽久沒露面,大家都在說夫人要和曼德家一起,把日蝕號一并吞掉。”
喬叔沒料到他這麽直白,盲眼也露出驚駭的表情,斷斷續續道:“不,不可能的。”
夜願知道比起主動交代,人們更願意反駁對方,于是故意問:“您在日蝕號上多少年了,又有多少年沒見過老爺了?”
喬叔說:“那不是,老爺的起居是專門有人照顧的……”
“專人?那些人是誰帶來的,不都是範修連恩家帶來的仆從嗎?”夜願問,“他們從來都不和咱們一起工作,連住宿都是分開的,您在底艙見過他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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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願說話間好像仍把自己當做底艙仆從的一員。
喬叔左右看了看,拾起地上的水桶和抹布,說:“別在這裏說了,現在不比過去,你跟我下來。”
夜願順着大廳側門走下通道,來到船底艙的仆人房——這裏比他記憶中更低矮了,透着一股子發潮的黴味。夜願和喬叔剛坐下,門口就又進來兩個人。
這兩人年紀都挺小,夜願只打過照面卻不太熟,兩人瞧見他立刻慌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我們只是下來放個東西,絕對沒有偷懶!”
夜願情不自禁笑了:“你跟我說這個幹嘛,我又不管這些。”
他樣子幹淨整潔,笑容親切溫和,即使穿着樣式高級的衣服和鞋,卻十分坦然地坐在這從未有“樓上的人”涉足過的鄙陋下人房裏,而毫不顯得局促或格格不入。
兩人仍是驚疑不定地彼此看了看,夜願又拍了拍身邊的禮盒,說:“我被派來給多恩少爺送禮物的,但是聽說他正在生氣,就先下來避避風頭。”
兩名仆人打扮的少年這才放下心來,走過來說:“是的,少爺和夫人大吵了一架,摔了好多東西。”
喬叔糾正道:“是‘小’少爺。”
兩人一時沒反應過來,才意識到夜願是晝司的近侍,而晝司才是這家真正的繼承人,瞬間又閉緊嘴唇不敢說話了。
夜願随意地招了招手,說:“別那麽緊張,我又不幹嘛,來坐。”他扭頭看了看,指着一處說:“啊,我以前就睡這張床。”
一個少年驚訝道:“您以前也住這兒?”
“對啊,當時你倆還不在,不過……”夜願說:“這地板還是沒人修?每次晚上上廁所都吱吱呀呀地響,招人煩。”
另個少年笑起來:“是啊,我就老挨罵。”
“白天在樓上挨罵,晚上回屋還要挨罵。”夜願說。
在場其餘三人都心有戚戚地點了點頭。
夜願觀察了一下三人的表情,順勢問:“多恩少爺不是才過了生日嗎,都十八了,脾氣還這麽大。”
“是啊,晝司少爺小時候就穩重得多……”喬叔話還沒說完,又被另個少年打斷:“可不是,大家都為晝司少爺不平,老爺不管事兒,晝司少爺一個人處理李奧尼斯家的所有事,還被趕出了日蝕號,簡直沒道理。”
被趕出日蝕號?原來在主宅裏是這樣傳的,夜願心想,又說:“也不能這麽說,外頭的事情另說,日蝕號上的事有夫人在管,聽說最近她還主動和曼德家的人商量月球能源共同開采的項目。”
三人根本不懂什麽月球能源,只露出了些許怪異的表情,夜願裝作茫然的樣子問:“怎麽了?”
兩名少年互看一眼都沒說話,喬叔則嘆了口氣道:“不只夫人總去鹿角號,曼德家的老爺還經常來這裏,來了之後就在書房一關就是一整天,我們都不讓進去伺候,下人們都說得不怎麽好聽。”
夜願訝異道:“多恩少爺呢?也不讓進嗎?”
喬叔搖了搖頭,夜願又問:“老爺呢?”
三人彼此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似乎所有人都對神蒼的行蹤毫無概念。
夜願回想了一下,他依稀記得小時候見到過的那個高大身影,也習慣這位見證虛摩提黃金五十年的傳奇神子本就不該時常被凡人瞻仰,如今仔細地一尋思,他好像真的很久沒有近距離地見過他了。
可夜願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屋裏又進來了一個仆從——這次是完全的生面孔,狐疑地看着他們這奇特的四人組合。
在場其他三人瞧見他後也瞬間不說話了,夜願心念一轉明白過來,主動叫住來人:“請問一下……”
那人轉過來瞧着他,夜願問:“多恩少爺現在心情好點兒了嗎?我替別人來送生日禮物的。”
那人又看了他一眼,緩緩地點了點頭,便轉過去不理他了,獨自蹲在自己床邊打開抽屜翻找東西。
夜願聳了聳肩,抱起禮盒,笑道:“祝我好運!”
他走過窄小的走廊——他已經不用墊任何箱子就能從圓窗看出去了,外頭的天灰蒙蒙的,一場酸雨正在醞釀。
夜願貓一樣的步伐踩在厚厚的毛絨地毯上,又在快來到多恩門口時适當地弄出了些聲響,才敲了敲半敞着的門。
“滾。”多恩的聲音傳出來。
夜願又敲了一下門,說:“多恩少爺,我進來了。”
多恩猛地回頭,瞪他道:“你來這幹嘛!”
夜願面不改色地撒謊道:“大少爺交待我一定要親手把禮物交到您手上。”
其實晝司根本不知道盒子裏是什麽,他回到主宅也單純是為了打聽羅特·範修連恩最近的動向罷了。
多恩眉頭擰在一起,半晌才不高興道:“他自己怎麽不來?”
“大少爺本來要親自交給您的,但今天臨時有事被叫走了。”夜願說。
“瞎說!”多恩吼道:“他要親自給我幹嘛不在生日當天給我,焰火許願還沒開始你們就走了,我都知道!”
夜願淡定地解釋道:“當時您被太多祝福和送禮的賓客圍着,大少爺說別打擾您,我們才……”
他話未說完,多恩已經大步走過來,揚手把他懷裏的禮盒拍飛了,盒子重重地摔在地毯發出一聲悶響。
夜願正要去撿,多恩卻攔住他問:“裏面是什麽東西,能摔壞嗎?”
夜願頓了一下,答:“不知道。”
“不知道?”多恩冷笑道:“你會不知道裏面是什麽?這不就是你準備的嗎?我哥會專門抽空去給我選禮物?”
多恩當面從不叫晝司哥哥,但背地裏卻願意稱呼他為“我哥”。
夜願心裏覺得有趣,面上誠懇極了:“我真的不知道。”
多恩怒氣沖沖地盯着他,夜願也坦然地随他看,半晌,多恩彎下腰拾起了禮盒,轉過身放到桌上拆開了。
他拿出裏面的袋子拉開來,露出一個銀藍色的壁球拍,拍柄纏着黑色彈力膠帶,拍面上繃着漂亮的黑白漸變色網線。
多恩把拍子握在手中墊了墊——很輕,他又用手指勾了勾網面,小聲嘀咕道:“早就沒在打了……”
夜願明知故問:“這是壁球拍?”
多恩臉色和緩了些,“嗯”了一聲,忽然又問:“你會打嗎?壁球。”
夜願搖了搖頭說:“不會。”
“哦,”多恩心情似乎突然好轉了些,“也有你不會的啊,我還以為我哥肯定會教你呢。”
日蝕號上就有一個壁球場,在原夫人沒有去世的時候,多恩一直随母親住在範修連恩家,只是偶爾過來。在他偶然擺放的日子裏,夜願見過晝司教小多恩打壁球,還偷偷地嫉妒過,所以記得特別清楚。
現在看來多恩也是記得的——他完全忘記自己剛才心情不好的事,活動着肩膀,握着拍子在屋裏危險地揮來揮去。
夜願心裏覺得有些好笑——人可以一夜成年,但卻不能一夜長大,他問:“老爺也在家嗎?我想去給他問個好。”
多恩冷笑了一聲,說:“不知道,我也好久沒見過爸爸了。”
他正要多說,忽然瞧着夜願身後變了臉色。
夜願心裏悄悄嘆了口氣,調整好臉上的表情轉過來微微躬身道:“夫人好。”
多恩的母親羅特·範修連恩同他一樣有着一頭茂密的紅發,那紅發帶着漂亮的光澤,打着卷兒盤在腦後。她在夜願的記憶裏非常漂亮動人,脖子細長而優雅,态度傲慢而懾人。但此時此刻的她站在夜願面前,不但比他矮了一頭,眼角還有些下垂,戴滿戒指的手指也有了皺紋,處處透着歲月的痕跡。
夜願心裏有些嘀咕——他也離開日蝕號沒多久,怎麽好像一切人和事都被時間快轉過一般。
“多恩,你先到隔壁去。”羅特開口道,她的口音帶着一些古地中海腔調,無需仔細分辨也能察覺。
多恩立馬不太高興,還嘴道:“憑什麽,這就是我的房間!平時你們在書房說話不讓我進也就算了,我連自己的房間也呆不得了?”
羅特一言不發地看着他,多恩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胸口一起一伏。
最終,雖然母親大人一個字也沒再多說,多恩還是敗下陣來,他一陣旋風般地刮出去,把門摔得震天響。
摔門的餘音落下後,夜願禮貌地問:“夫人有什麽吩咐?”
羅特施施然走到一邊坐下,但并沒叫夜願也坐,于是夜願老實站在原地,微微低着頭。
“我知道你在幹什麽,”羅特終于開口了,“不管你以為你在查什麽,或者以為你查出了什麽,我奉勸你都小心處理。”
“我并不太明白夫人在說什麽,”夜願擡起頭來仔細觀察羅特的表情——這也是主人教給他的——玩牌就是玩“人”,與其關注手中和桌上的牌,不如去關注持牌的對家。
“哦,夫人是說大家都在傳的那件事嗎?”夜願說。
羅特眼神似乎一下冷掉了幾度,但又好像是錯覺,她問:“什麽事?說出來聽聽。”
夜願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驚訝地發現過去對方身上那種壓得他喘不過氣的氣場消失了。
也許不是消失了,而是已不再影響他。
夜願忽然明白了——是他長大了。底艙的天花板沒有降低,過道的圓窗也沒有變矮,是他長高了。他不再是那個滿臉油污的水手男孩,他是船長的副手,得幫他提防着暗處的冰山。
“關于夫人軟禁了老爺,并和曼德家來往過密的事。”夜願一字一句、清晰地說。
下一刻,羅特手一揮,茶幾上的杯子便朝夜願的臉直飛過來——他雖然沒有偏開頭,但仍下意識地閉上眼睛,所幸杯子擦着他耳朵砸在了身後的牆上,玻璃渣飛濺入他領子裏。
“你算什麽東西,敢這樣跟我說話?”羅特提高了音量,氣勢也随之陡然拔高。
夜願重新睜開眼,冷靜地說:“我只是回答夫人的問話。”
羅特站起身來,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他一圈,忽然笑了:“怎麽,晝司那家夥的小玩具如今也敢站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了?他還沒玩膩你嗎,也算是夠念舊的了,不過……你也聽到風聲了吧,晝司第一次松口說願意考慮結婚,現在虛摩提的各家各戶可都在準備自己的聯姻籌碼。”
夜願笑容不變:“我知道,少爺是在多恩少爺的生日宴上說的,我當時也在。”
羅特臉上現出譏诮又憐憫的表情,揚着音調說:“有了新主人後,家裏通常就容不下寵物小情人了,到時候你要怎麽辦呢?真可憐。”
夜願直視羅特的雙眼,回道:“那将是少爺的決定,并不是我需要考慮的事,況且少爺和我也不是那樣的關系,我只是一個仆從罷了,一切聽主人的命令。”
“少來了,你們倆以前那點兒事還真以為誰不知道?”羅特聲音中透着嫌惡:“不過你說的對,玩玩罷了,到時候要怎麽處置你,全憑主人的意思,而且……你不是什麽仆從,只是一條狗。”
他也曾經得到過主人的親昵……雖然是短暫的。
夜願努力把那些記憶摒除在腦海之外,面上出乎意料地冷靜,答:“是。”
羅特皺了皺眉,夜願接着說:“只是……您說這些話又是為了什麽呢?把我比作狗也好,我并不會生氣,或者說我生不生氣也根本不重要,您花了這麽大力氣轉移話題的焦點,是想逃避哪一個話題呢?”
“是關于您軟禁老爺的謠言……還是關于您和曼德家交往過密的謠言……”夜願頓了頓,說:“還是那個比起大少爺來說,多恩少爺和老爺長得一點兒也不像的……謠言。”
他輕聲卻清晰地咬字“謠言”二字,羅特眯起了眼睛,聲音中透着濃濃的威脅意味:“你簡直太放肆了,你信不信我可以讓你今天走不出日蝕號。”
夜願露出一個微笑:“自然,只是我更相信夫人根本不屑于對付我這樣的小角色,抓了我或者殺了我,對您都沒有什麽好處,不過是多此一舉。”
羅特死死盯着他,夜願看得出她很憤怒——這很好,越是情緒失控的人越容易露出馬腳。
夜願說:“我最後還有一個問題,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羅特從齒縫中漏出幾個字:“滾出去。”
“曼德家最近招募了大量人工,名義上是為了在廢土上興建探月基地做氦三開采,這件事和您有關嗎?”
羅特眼神一閃,喉頭動了動,低聲道:“不關你的事,現在給我滾出去。”
夜願心下了然,淺淺地鞠了個躬:“我明白了。”
他轉身離去時,又一個相框飛過來砸在了他背後,他腳步微微一滞,便繼續邁開步子走掉了。
夜願還沒走出前廳,便攜終端就發過來一條消息——“曼德探月基地”在廢土上的地址。
衛星圖異常模糊,像是被做了什麽幹擾,夜願把圖放大了二十倍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必須親自去一趟了,他嘆了口氣——這将是他短時間內第三次往返廢土,好在路上有個令人放松的休息站,他的“新朋友”。
只是這次,船上不止安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