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Chapter 22 海浪
夜色将至,夜願算好時間下到主宅左翼的工具室去放多恩少爺出來吃晚飯,想着順便套套話。他一路走過偌大的宅子,竟然沒有遇見一個人,好像一時間日蝕號上的所有員工都躲了起來,不願意參和在這非常時期之中。
夜願忙了一下午——他雖然在這艘巨輪上長大,但也不能說完全了解每一處監控下的每一個角落,也無法保證他們蠻力切斷通訊線路的方式是否絕對有效,畢竟在過去的幾年裏,夫人滲透了不少範修連恩家的人進來,而現在的日蝕號上,幾乎有一半的人對于夜願都是生面孔。
晝司展開的巨大力場十分耗電,導致日蝕號上有三分之二的房間都處于低能耗狀态,不過與之相對的是——方圓十公裏內但凡有人造飛行物出現,警報觸發的同時,反導彈系統就會全面啓動。
夜願不禁想——神蒼看着自己親手培養的長子和本該共度晚年的妻子兵戎相見,不知道是什麽感覺。
他真的老了嗎?他真的老到失去判斷力了嗎?夜願想起那個自己隔着數公裏看見的男人——他身形挺拔,眼神銳利,根本不像什麽色令智昏的老頭子。
又或者……莫非這一切都是他的計劃,競争篩選出來的那個人才是李奧尼斯家真正的繼承者——難道這才是他的本意。夜願打了個寒顫——廢土上優勝劣汰、勝者存活的野蠻一幕,難道要在這樣一個家庭中上演嗎?
晝司是被餓醒的。
他睜開眼的一瞬間還沒能反應過來自己在哪,屋子裏很暗,窗簾縫隙沒有一絲光透進來,仿佛日夜颠倒。
他快速洗了個澡,換上夜願準備好挂在衣櫃門邊的幹淨衣服,腳步踏在厚實無聲的地毯上。
日蝕號上很靜,靜到沒有蟲鳴鳥叫,靜到沒有海浪喧嘩,也沒有一百六十二層隐隐傳上來的派對狂歡聲。比起饑餓感而言,叫他覺得更加久違的是這種沒人打擾、不用工作的清閑感——原來生活也可以不必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飽和,他已經完全忘了。
事實上他從沒真正體驗過這種清閑,即使是在他還很小的時候,所有人出現在身邊的人都具有獨特的功能性——教他文學的、領他培養藝術鑒賞的、教他禮儀的、教他宏觀經濟和財務的……從小到大,他的生活就是這樣被填滿的,自己可以支配的時間少得可以忽略不計。
在這些少之又少的空閑時間裏,他只有一個玩具,一個可以任他差遣、任他打扮、任他随自己心意塑造的金發娃娃。
夜願去哪了?晝司在每一個拐角張望——不是說好了晚飯時間叫自己起床的嗎?
他連找了三層都不見人,幹脆直接到了底樓的廚房自己尋吃的。原本人聲嗡嗡的廚房裏,晝司一出現後便瞬間鴉雀無聲,他在衆人避開的視線中,端走了一份起司三明治。
然而在吃掉了一份三角形之後夜願仍沒出現,他漸漸地不高興起來。
忽然,他耳尖地聽見疑似夜願說話的聲音,下意識板出不悅的臉——雖然衆人常說他不茍言笑,但是夜願總能分辨出他真實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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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心的時候對方也會跟着笑,他不開心的時候對方會露出真誠的擔憂與關切,并迅速準确猜中他當下想要的東西,并遞到他眼前。
微微揚着下巴、垂着眼睑,晝司拐過走廊後卻看見兩個鬼鬼祟祟的家夥蹲在門邊,腦袋湊在一起窸窸窣窣地說着什麽。
晝司納悶道:“你們在幹嘛?”
不料夜願和多恩兩人被他吓了一大跳,多恩更是誇張,直接原地彈飛起來,反射性想要大叫出聲,被夜願一把捂住了嘴巴。
晝司滿腹疑惑,他順着兩人剛才湊堆的方向看去,只見茶室的門楔着一條縫。他剛握上門把手準備推開,卻被迅速丢開多恩的夜願一把撲住了。
晝司雙臂被抱住,回過頭來瞪道:“幹什麽?”
夜願有些窘迫地微低着頭,露出一個毛茸茸的頭頂,嘴上支支吾吾的。重獲自由的多恩也滿臉驚訝,他欲蓋彌彰地用氣音問:“他不是你的小情人嗎!怎麽在和別人……和別人……”
情人,誰?
晝司稍想了一下就明白了,目前這艘船上除了他們三個之外,那必然就是……
他回憶起不久前第一次見到某賞金獵人時的場景,心裏有些嘀咕——雖然夜願連番否認了,但既然連多恩也以為兩人是情人的關系,想必還是有些微妙的聯系吧。
夜願卻松開了胳膊,扭臉問道:“您真是以為安息是我情人才抓他的?”
安息?晝司愣了一下,不是在說那個暴力狂嗎?
多恩被當面質問反而結巴起來:“怎,怎麽了?我……我又沒把他怎麽樣,只是給你個教訓罷了!誰讓……誰叫你平時那麽嚣張!”
夜願哭笑不得道:“多恩少爺,您……”
“誰知道你竟然!”多恩噎了一下,飛快地瞥了一眼晝司,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個喜歡告狀的小人!”
“什麽?”夜願詫異道:“您該不會以為……主人回來并且全線封閉了日蝕號,是因為這件事吧?”
這邊的晝司已經沒在聽他們說話了,他覺得眼前的場景荒謬極了——整個日蝕號上地位最高的三個人,竟然蹲在一條陰暗的走廊裏說悄悄話,而且看樣子在他來之前,這兩人還在十分不入流聽牆角。
趁着夜願不注意,晝司湊到門縫邊朝裏看。
茶話室裏的燈光也同樣黯淡,第一眼望過去他并沒有發現什麽特別的,于是又将門推開了一點。晝司忽然瞥見遠處窗邊的沙發上,似乎有什麽重重疊疊的陰影。
他滿腹懷疑地仔細瞧了瞧,赫然發現那是兩個陰影親密地交疊在一起。暖黃的燈光照在光滑的肌膚上,投下肌肉線條的陰影,粘稠的空氣中仿佛有什麽濕潤的水聲。忽然,那團奇形怪狀的陰影大幅度地動了幾下,少年甜膩的喘息聲霎時間洩漏出來,鑽進了三人的耳朵裏。
多恩嗆着口水,大聲咳嗽起來。
米奧早就聽見門邊有動靜了,但實在沒有心情去管,他揚手抄起一個杯子飛砸了過來,蓮花汝瓷茶碗炸裂在門邊的牆上,安息尖叫了一聲。
晝司瞪大眼睛,簡直不可置信:“這家夥!膽子也太大了!”說着就要推門進去。
夜願連忙抱住他胳膊,左手拽着多恩的袖子,一左一右把兩兄弟抓走了。
走了兩步,多恩從震驚中回魂,忽然想起來那張惹出事端的照片——照片雖然是不知誰塞進他郵箱中的,但卻不妨礙他想象照片發生時的前因後果。
“等等,”他剎住腳步——此前沒有深入思考過這件事,但剛才的一幕瞬間喚醒了一部分他此前從未踏足過的思維禁區。
“你們倆……你們倆不會也,你們倆以前……”多恩的手指在晝司和夜願之間來回搖擺,颠三倒四地結巴着。
然後可怕的一幕發生了——他嚴肅冷面永不改色的兄長忽然可疑地移開了目光,而那只總是假惺惺虛僞笑着的金毛狐貍竟然紅了臉。
多恩覺得自己腦袋要炸掉了,手臂和後背的毛都豎了起來,他抓狂地大叫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多恩的一騎絕塵身後,空蕩走廊裏剩下的主仆二人沉默了。
過了半晌,夜願才開口道:“對……對哦,那個照片,不知道是誰拍的。”
晝司“嗯”了一聲,思考道:“那個角度拍進圖書館的話……”
夜願了然地問:“現在去看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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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開燈。”晝司這樣說着,已經徑自推開圖書館厚重的雙開雕花大木門走了進去。日蝕號漂浮在雲層之上,皎潔的月光透過大窗傾瀉了一室,排排書架中間游蕩着細微的塵埃。
晝司來到泛舊的大書桌邊,手指在上面輕輕劃過,沾了一層薄灰,大概已經很久沒人到這裏來了。他拉開抽屜,裏面還放着一個撕了一半的筆記本以及一支鉛筆——現在已經沒有人為了實用功能而造紙了,至多作為裝飾文具而存在,甚至連晝司自己現在也只會用電子的方式記錄或傳送工作文檔。
他拿起自己舊日的本子,就着月光摩挲上面的印子,想着最後一張撕去的紙張上塗寫了些什麽內容。
好像是很久遠的回憶了。
他放下本子,又想到了那張紙印的照片——這就更奇怪了,連文具紙都不太常見,能夠接觸到相片紙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其實就算不如何仔細探查一番,所有可疑事件的幕後主使總和羅特·範修連恩脫不了幹系,只是照片拍攝的時候對方分明還沒有入駐日蝕號,又是怎麽做到的呢?
夜願已經來到了窗邊,“吱呀”一聲推開了雙層玻璃,他低頭望下去,幾乎能看見整條左前甲板,那裏過去不像現在是淺草皮和低矮的灌木,而是種了不少喬木,只是後來因為樹木的根系破壞甲板層,又有些滲水,才全部鏟掉重做了。
晝司也挨了過來,腦中大概是轉過了同樣的一番想法,說:“誰都有可能。”
“嗯,”夜願說,“可能是哪位打掃衛生或是修剪樹木的仆從偶然看到的,就順手拍了。搞不好……”他轉過來,赫然發現晝司離他站得很近,鼻尖差點戳到他下巴上。
“嗯?”晝司沒有注意,随口應了一聲。他一手越過夜願肩頭撐在窗棱上,依舊掃視着窗外的景色。
夜願心髒“咚咚”地加速起來,抿了抿嘴才接着說:“搞不好……羅特夫人早就拿到了這張照片,只是一直不知道怎麽用。最近您和安娜小姐走得近,恐怕要和果戈裏聯姻,才叫她想起了這個小道具。”
晝司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夜願剛才冷卻不久的臉又熱了起來,眼珠子四處亂轉,但主人身上潮濕的洗發水香味混合着體溫不斷鑽進他鼻子裏。夜願咽了咽口水,竭力找話說道:“沒想到夫人竟然這麽沉不住氣,居然直接派人暴力侵入了地心大廈,完全不在乎和您撕破臉了。不過幸好這次走運,剛好有米奧在,才能這麽順利地脫困……”
聽到這個名字,晝司“哼”了一聲,語焉不詳地說:“區區一個A級獵人。”
“如果真的只是一個A級獵人的話……”夜願卻自言自語道。
“什麽意思?”晝司收回目光看他,這才發現對方幾乎被他摟在懷裏——夜願像一只沒有戒心的小動物,被他困在身體和牆壁之中,卻因為完全信任主人、熟悉主人的味道而坦然地呆在原地。
“怎麽可能會有人能夠一拳打破防彈玻璃,即使是用特殊刀具也不可能,”夜願顯得有些苦惱——超人的身體素質,總覺得這個概念在哪聽過,卻一時想不起來了。
“咳咳!”見夜願因為認真思考關于米奧的事而過于投入,晝司輕咳了兩聲,随即發覺這行為似乎有些幼稚。但他依舊沒有退開,似乎想看看能這樣困住他多久。
夜願果然思路又轉回到他的身上,遲疑了一下,擔憂道:“只是……主人雖然轉移陣地到了日蝕號上,軍事防護比地心大廈強了不少,但這裏不比以往,您注意到了嗎?所有人都避着我們,要我說主宅裏的哪些人可以相信,我也說不上來了。”
“而且通訊切斷,廢土上的雇傭兵團暫時也聯系不上,”夜願接着說,“不如直接恢複通訊,把探月基地的真相盡快擴散出去吧。”
晝司搖了搖頭:“這消息,我得選擇一個好時機宣布。”
“可是按照這個吸引投資的速度,羅特夫人的賬面價值的通脹會越來越大的,要是不盡快反應的話……”夜願着忽然想到了什麽,恍然大悟道:“後天的月會!”
晝司表揚地摸了摸他的腦袋,說:“在此之前料她也不會輕舉妄動,畢竟多恩還在我手上。”
夜願擡起頭來看他,頭上還頂着他溫暖的手掌,心裏想:主人真的覺得即使是同父異母的弟弟,也只是一個講價的籌碼而已嗎?
那比起多恩來說,作為“狗”的自己又如何呢?
雖然主人對自己一向很好,但那也只是因為他“喜歡聰明人”罷了。工具的作用如果僅限于“好用順手”,那麽換做誰來其實也沒差別吧。
晝司也想起了些什麽,他透着自嘲的笑意輕哼了一聲:“要不是出了這一碼事,我都快忘了,小時候做的那些荒唐事。”
夜願心裏一下又緊張起來——“荒唐事”這三個字清晰又刺耳,主人果然還是……後悔了嗎?
那時對方十分果斷地結束了那段“荒唐”的關系,鐵定是因為後悔了吧。夜願手腳冰涼,這個懷抱形成的小小牢籠忽然叫他如芒在背,恨不得馬上沖出去逃開。
晝司自言自語道:“怎麽想的,怎麽會朝身邊人下手,幸好……”
幸好?幸好什麽?夜願的心髒起起伏伏,快要受不了了。
他屏住呼吸,晝司卻沒有接着說下去了。
幸好提早結束了?還是幸好沒有毀掉主仆關系?夜願猜測到,幸好自己沒有忘記身份而變成一個貪婪的上位者?還是幸好沒有失去一個好用的工具、一個靈敏的許願器?
他閉了閉眼睛,試圖調整心情——不是說好了不再想這些事的嗎?不是決定了不再為此傷心難過的嗎?
只是……那段荒唐的歲月是他所有美夢的根源啊,那些虛僞的親昵與甜蜜是他賴以生存的食糧啊。
我也想說啊,我多想說“幸好沒有愛上你”,夜願滿心苦澀地想,可惜他說不出口。
他複又睜開眼睛——晝司毫無意識地微微揚着頭,腦子裏在想事,眼睛中倒映着星辰大海。如果他能低下頭來,就能看見自己的眼中只有他一個人的影子。
不可能的,夜願想,一個站在山頂的人,怎麽能看見一個跪在山腳的人呢?
放棄吧。
這三個字闖入他腦海中的一剎那,驚起了巨大的波瀾,層層疊疊的海浪撞擊在支離破碎的山崖上,叫整個海岸線都搖搖欲墜。
他曾經有過不顧一切的沖動,但這沖動被打壓了;他也有過想要坦白的勇氣,但這勇氣退縮了;他還常年沉溺逃避在夢境中,但這夢境也脆裂了——不論他人幸福或不幸,好像都在映射着他的不幸。
不幸的人宛如他的不幸,幸福的人顯得他愈發不幸。
他忽然興起了一個想法,一種想要放棄、想要離開的野蠻想法。他無盡的等待和守候是否也能在某一天畫上句號,他是否也能得到一次重生的機會。
當他不再是誰忠誠的狗,當他不再是仆人的遺孤,當他也不再是神子的右手,他是否也能像那時的安息一樣,鼓足勇氣走出避難站,面對廢土的太陽。
離開吧,等主人能穩穩地掌握李奧尼斯家後,就離開吧。去看看廢土,看看安息說的番城集市,去愛上一個普通平凡的人。
那本來就是他的命運不是嗎?在父親去世以後,如果沒有主人的突然出現,他人生的軌跡本就該是如此。
他甚至不想要再等待了,他想要逃開這個惱人的懷抱,想要逃開這焦灼的苦悶和甜蜜的折磨,他想要立刻馬上就逃走。
他忽然想通了,最恰當的時機分明已經被命運安排在了他的眼前——後天的月會上,當空殼謊言被拆穿後,範修連恩和曼德不但将在十大家族中的支持率大幅下跌,跟着探月基地漲起來的泡沫也會迅速破裂。一旦通過戴森球計劃後,主人在穩住自己李奧尼斯家主地位的同時,甚至也将和馮老一齊确定其第二代虛摩提的最強戰略位置。
那樣的話……局勢便會清晰明朗、一切可算塵埃落定了吧,那時候的他,就可以放心離開了吧。
要是再等待的話,他的沖動和勇氣就又要消失了,他又會心軟起來,會舍不得他的主人,想要收起自己的心陪他一輩子。
他沒了我也行,夜願暗自勸說自己道,主人之前最喜歡的辦公控制面板短路壞掉後,他也是不習慣了一陣子,但很快就适應了更新更好的那一支。
“主人,”夜願輕聲開口道:“我也可以許一個願望嗎?”
晝司揚起眉毛,顯露出十分驚訝的樣子。這相當地罕見——在過去的十幾年來,他還從沒聽到過夜願朝他要什麽。
他想起了地心大廈閣樓裏那一池子的古錢幣,心中一動,語氣也不自覺地溫柔了下來:“當然。”
夜願說:“我從小到大都沒有過過生日,我明天想過生日。”
“為什麽明天?”晝司下意識反問,但很快又說:“當然可以。”
夜願反問道:“反正明天還全船封鎖着,什麽也做不了不是嗎?”。
“那倒也是,那你想怎麽過?”晝司露出微微有些苦惱的表情:“像多恩那樣嗎?時間不太夠,要那個規模恐怕有點困難,但是……”
“不需要,”夜願打斷了他,露出一個開心甜蜜的笑容:“我只有一個要求,明天一整天,主人可以只屬于我嗎?”
作者有話說
日蝕號約會一日游即将開啓。
被聽牆角的米奧:希望有些同志不要不請自來地吃狗糧好嗎?
最近因為忙碌所以更得有點慢,希望過兩天就能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