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Chapter 39 自由港
不同于虛摩提四處都是規劃好的航線和停機場,林堡對外的大型自由港就這麽一個,面向廢土的方向開啓,由無數縱橫交錯的貨運軌道和垂直電梯串聯而成,宛如一個瘋狂物流城。
公共開放和私人租賃的停泊口大致五五開,占據着林堡南面整個上下五層的缺口,每天都有成百上千艘大小飛船、自廢土或虛摩提往返,大量的物資和人口片刻不息地起降。船上的探燈,港口的照明燈,貨運軌道和滑行跑道的标示燈,再搭配背景中無數酒吧、餐廳、旅館的燈光,這裏夜間也亮如白晝。
兩人走進港口之後,米奧第一個想法就是:“這裏有點像廢土集市。”
晝司也因眼前繁忙的景象吃了一驚:“哦?廢土上也有這麽熱鬧的地方?”
米奧環顧了一下周圍,對比番城集市這裏的感覺又不太一樣:“廢土到了夜裏就安靜了,這裏不是。”
晝司點了點頭:“我也想到一個,古時候連接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巴拿馬運河,兩岸就有這樣的海盜城,整個村子烏煙瘴氣,全是酒吧、妓院和旅館。”他話還沒說完,身旁忽然兩個本在大聲争執的人忽然就打起來了。
晝司側身一讓,那兩人正巧滾在他剛才站着的地方扭打做一團,他接着說:“酒精上頭或者分贓不均的時候,就經常像這樣起沖突。”
“說得你好像見過一樣。”米奧哼哼了一聲。
“真的,我看過一個紀錄片,後來一次海嘯把其中半個村子都吞到海底了。”晝司未免血濺到褲腿上,又往旁邊讓了讓。
米奧驚悚地看了他一眼:“你這個故事陰暗起來倒是挺快的。”
“不是,”晝司解釋,“那些酒吧和街道完好地被保存在海底,潛水下去還能看見酒瓶放在架子上……”
他沉默了,因為現在整個世界都已經荒蕪成這樣了。
鬥毆的其中一人被按到在地,一拳砸在面門上——顴骨被重擊導致他一下子休克了過去,鼻血和破裂的嘴角混在一起,場面不算太好看,但周圍的人不但沒人勸架,甚至連多看一眼的都沒有,像是早已習慣了。
兩人觀察了一下,遍布整個林堡的通緝畫像在這裏倒是沒看見,“法外之地。”米奧說,又問:“你那一堆東西,看起來最值錢的是什麽?”
晝司想了一下——不是“最值錢的”,而是“看起來最值錢的”,他了然地點了點頭,稍微湊近一點用兩人的身體擋住外界視線,遞出白金色鑲黑曜石的領帶夾給他:“就說這是黑水晶好了,反正都是二氧化矽。”
米奧斜眼看他:“照你這麽說,那鑽石和鉛筆的化學元素也一樣,都是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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晝司不禁笑了一下:“就是這個意思。”
米奧似乎也覺得有點好笑,但他仍板着臉,只說:“奸商。”
在沒有事先說好的情況下,兩人出乎意料地配合得非常順利,米奧兇神惡煞地亮出滿身武器飾演黑臉,晝司再巧言雌黃地假扮白臉,堪稱黃金銷售組合,單靠一個領帶夾和一枚袖扣就換得了一比相當不菲的筆芯。
兩人一邊問價比對接駁船的費用一邊走,晝司忽然開口道:“聽着,我……我需要跟你道歉。”
米奧看了他一眼,瞬間反應過來:“你知情?”
晝司愣了一下,答:“不。”
米奧:“那你道什麽歉。”
晝司道:“具體的我不太清楚,你不想說也可以不說,但夜願很明顯冒犯了你,他做錯了,那就是我沒有教好。”
“你們倆的關系着實有點詭異。”米奧語焉不詳地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麽,你也一樣,在‘上面’也許你的姓氏就可以解決一切,但在其他地方可不是這樣,神壇之下,殺人沒有後果,反而還能盈利,管你是誰都一樣。”
晝司覺得他好像話裏有話,但沒有深究,坦然道:“你說得對。”
“不管什麽都想着用錢解決,好像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重要,所以我才讨厭和虛摩提的人打交道。”米奧毫不客氣地說。
“不是不重要,而是……不知道該怎麽衡量,”晝司想了想,說,“不知道除了錢以外還有什麽穩定的、值得信賴的打交道的方式,父子也好,兄弟也好,都只不過是一個符號罷了,最終你只能選擇相信權利,相信金錢。”
“那那個誰呢?”米奧問。
“你說夜願?”晝司有些意外地挑眉看了他一眼 ——夜願既不是他的親人,也很難歸在朋友的範疇裏,半晌才說:“他不一樣。”
米奧不置可否,沒有再說話。
兩人又換了不少幹糧和飲用水,大包小包地提着往回走,路過一個競技場的大幅廣告時,晝司忽然想到:“那個小孩兒,看着沒什麽心眼,其實還是很保護你的,當時你下場比賽, 我們問他為什麽不擔心你受傷,他嘴很嚴。只不過……估計夜願早在那之前就已經心存懷疑了,所以才會特別注意。”
“你不用幫他解釋,”米奧說,“他就是特別容易相信別人,外加缺心眼,以我對他的了解,沒有跟你們說不見得是因為警惕,而是他根本不覺得這有什麽。”
米奧回憶起當初在番城集市的時候,安息和他同時從馮伊安那裏得知了自己血液的秘密——父親感染變異病毒卻不知情的情況下叫母親懷了孕,那時候父親雖然還沒有成為變異人,基因也已經發生了突變,才導致他如今成為這麽一個游走在變異人和人類之間的物種。雖然自己早有懷疑——畢竟他從小到大受過多次變異人的抓咬都沒有變異,傷口也總是比別人恢複得更快,可真的看到自己細胞另類的長相、聽到消息坐實時,難免還是反應不過來。
“安息當時淡定極了,好像打心眼裏就不覺得這有什麽。你知道嗎?在我遇到他之前,十六年,他都住在暗無天日的輻射避難站裏,一共也就上下十幾層洞穴,加起來也就不到七八十號人。所以走出那裏之後,整個世界對于他來說都是新的,別人都聞風喪膽的高級變異人也好,虛摩提上點石成金的你們也好,基因很明顯與常人有異的我也好,對于他而言都是新的,沒有成見,也沒有區別,”他似乎想起了什麽,輕笑了一下,“‘可是米奧就是米奧啊’,他當時是這麽說的。”
相處的這些天一來,晝司第一次聽他說這麽多話,點了點頭。
走了兩步之後,他忽然感慨道:“厲害。”
米奧側頭看了他一眼,晝司發自內心地誇獎道:“‘你就是你’,饒是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回答方式了。”
聽見安息被誇,米奧哼笑了一聲,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嗤道:“這是天然蠢的力量。”
兩人記下了幾個接駁船港口的號碼和航班時間——前往廢土、前往海岸線和前往虛摩提的船只都有固定的位置,開始返程下行。
既然米奧已不避諱地談起了這件事,晝司接着之前的話題說:“雖然這麽說你可能也不在乎,但如果我事先知道的話是絕對不會同意他去驗血的,太危險了。而且這種篡改人類基因、把自己當成造物主的實驗也實在太過狂妄,即使真的成功了,得到了這種能夠大大加強人類修複能力和戰鬥力的藥劑、不,應該說是毒品,會大大打破現有世界的力量平衡,屆時整個世界都将成為一個巨大的競技場。”
米奧單手拎着一大桶水,胳膊上還挂着些壓縮面包,順着滑杆向下爬,一邊說:“這不好?到時候你們把我抓起來關在實驗室裏養着,做毒品的唯一供應商和原産地,你再給自己注射一點,還怕什麽繼母和叔叔?”
晝司跟在他後面,不贊同道:“我又不是什麽超級英雄電影裏的反派,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短期而言,效果不佳,實驗不可控因素太多,投入大、時間線長。”晝司一邊習慣性地分析夜願計劃的可行性和弊端,像是給學生作業打分的老式,沒留神在跳下地的時候衣擺被一根松脫出來的鐵釘挂住,“呲啦”一聲拉出一道巨大的口子。
米奧沒繃住:“噗——”
晝司他滿頭黑線地低頭看了看,無奈嘆氣道:“哎,算了,就當燕尾服。”
“就跟你說你的衣服很不适合活動。”米奧幸災樂禍。
“但是你明白吧,這件事夜願能發現,未來總會有更多人能發現,你還有一天需要戰鬥,這個秘密就不可能永久保守下去。”晝司最後這樣說。
港口的喧嚣漸漸遠去了,周圍又只剩下夜風和海浪的聲音,安靜地步行了一陣子後,米奧竟出乎意料地主動開口了:“我小的時候……我以前,對人生的全部認識就是活着,今天白天能夠賺到食物和水,晚上能夠躲過變異怪物的攻擊,就是這樣。後來長大一點,生存不再是最大的難題,我開始試着想要像……想要更加有尊嚴有原則地活着。”
對方反正也不認識師傅和明隊,他索性省去了他們的名字。
晝司有點驚訝——沒有想到對方會願意跟自己說這些類似剖白的話,瞪着眼睛道:“你該不會是要跟我說了這些之後就殺了我吧。”
米奧露出惱火的表情,說:“就是這麽打算的。”
晝司有點好笑,道:“你接着說,然後?”
“同時我也發現,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注定是得不到尊嚴的,根本不是我十五歲時以為的那樣,你努力練槍和格鬥就可以變強,”米奧說,“出身和資源的差距,有時候,不,就是次元的鴻溝。”
晝司終于明白他為什麽和自己說這個了,也感嘆道:“是吧,可是到底要向上爬到什麽地步才能有尊嚴地活着呢?”
米奧露出一個有點嘲諷的表情:“看見你的時候我就想,即使是整個廢土都望塵莫及的虛摩提大少爺,也過得既不順心、也不自由。”
晝司挑挑眉,并沒有被冒犯,他側身露出被撕破的衣服後擺聳了聳肩,意思是——沒錯,就是這麽狼狽。
“人有再多的錢,如果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米奧說得很慢,又一直修改措辭,但晝司沒有打斷。
“我從不覺得自己特別幸運,也不會矯情地覺得自己有多不幸,”晝司說,“這只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角色而已,自怨自艾未免太沒格調了。”
米奧聞言揚了揚眉毛,又接着說:“再後來一點,一切都被打亂,我生存的方式和堅持的原則,我行動的步調,很輕易地被折騰得亂七八糟。”
“感覺怎麽樣?”晝司問,“妥協的感覺。”
米奧停下腳步想了想,誠實道:“一開始有點吓人,但久而久之,還不賴。”
他以前覺得世界很大,後來忽然發現世界其實很小,小到某些人伸開手掌就能全部蓋住。而自己的身體明明變得比以前要更加強壯,但靈魂卻好像又更脆弱了,他甚至開始有了更多荒謬的、不切實際的奢望。
“是因為有了軟肋。”晝司說。
米奧有點吃驚地回頭看他——對方就好像聽見了自己心裏的話一般,可晝司站在原地,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他擡起頭來眨巴了一下眼睛,米奧狐疑地看着他:“你傻了?”
“原來是這樣嗎?”晝司莫名其妙地發問。
“這人傻了,”米奧也懶得理他,回頭繼續前進,“到了。”
兩人回來的時候,安息和夜願還如同他們走前那樣各自盤踞一個角落抱着膝蓋發呆。夜願看見晝司回來,想要湊過去讨好主人,但又礙于對方先前的怒火和指令不敢亂動。
米奧在牆角生了一堆火,安息懶洋洋地溜達過來,看他把面包切片後兩邊烤一下——面包片立馬就變得又香又脆。
晝司本在清點存款和物資,分神看了一眼,黑臉道:“這不會是你之前殺人用的刀吧。”
米奧說:“你可以不吃。”
安息眼神頻頻飄過去看牆角的夜願,戳了戳米奧,米奧躲開肩膀說:“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安息又睜着圓溜溜的雙眼拼命暗示晝司,晝司不動聲色地将快速掃了一眼夜願——今天的海風比昨天還要大,空氣更加低溫潮濕。夜願的體溫總是比他低一點,昨天的他軟綿綿地窩在自己懷裏,今天像一只棄犬一般躲在牆根,連火光都波及不到。
晝司轉過身來,背對夜願低聲說:“做錯了事就該自己反省,什麽時候想通了,他自己會過來交流的,這是教育的一部分。”
米奧幾乎是有些恍然地點了點頭,再看晝司的眼神都變了。
彼處的夜願已經很久沒有被這樣關過“禁閉”了,這事在他十五歲之前比較常發生,現在的他又餓又冷,其實跟小時候被懲罰的時候很像——雖然主人從來不會下令不準他吃飯,但只要惹火主人被罰到底艙後,其他仆人就不會給他送食物,這是主人一直不知道的事。
人一旦饑餓起來,面對的世界似乎就會陰暗很多,他無邊無際地想——自己一路一來好像真的除了惹麻煩之外,沒有幫上主人一點忙,他想到自己被少年打劫的事,又聯想到在登上新世紀號的前一天,自己非但沒有盡責任幫助主人好好做準備,反而還纏着他給自己“過生日”。
他又想到,等到事情解決他們回去虛摩提之後,他無非也就是眼看着主人和安娜小姐繼續相親結婚。要是不回去的話,自己又什麽錢都賺不來,而且現在連安息也讨厭他了。
懊悔和自我厭棄慢慢占據上風,夜願忽然突發奇想——金發真的很值錢嗎?如果自己還有這樣一點用處的話,可以換一點錢給主人、幫助他回到虛摩提嗎?
屆時自己不再存在與此,那樣知道米奧秘密的外人也消失了,這樣安息就會放心了吧。
他擡眼看了看火光周圍的三人,心想着主人可真厲害,原本和他劍拔弩張的米奧如今也平和地同他坐在一起了,不像自己,總是把事情搞砸。
主人先前明明交待他要去廢土雇傭多餘的侍衛,自己戳破探月基地假象回來的時候為什麽不帶他們一起呢?那時明明就已經該警覺事态并不單純了。之前他獨自回到日蝕號上時,為什麽沒有從仆從和羅特夫人口中談得更多的情報呢?再更早之前,曼德和範修連恩已經無聲無息地發展了如此壯大的武裝力量,他為什麽沒有及時發現呢。
以及……為什麽在主人還願意抱抱他的時候,他要推開他,還說“您什麽都不懂呢?”
思維到這裏忽然停滞了一下,夜願一時間意識到了一件他此前沒有想過的事。
為了确保他的計劃雛形能夠經受得住進一步的推斷,他必須要先驗明米奧血液是否的确有非常規的地方,如果沒有,計劃作廢,如果有,再打算下一步的做法。而只有得到了這個信息,他才能在足夠的信息基礎上做出合理的交易議案,并且了解談判進退的尺度在哪裏。
這是他今天早上的想法。
可是萬一——這一切根本就不是、或不應該是一場談判、一場交易呢?
他忽然發覺,這整個計劃的本質完全建立在一個前提下:那就是如果不支付“雇傭金”,對方是沒有道理提供協作的。
這不但是陌生人之間的相處法則,也是商業夥伴之間的交流方式,甚至連親人之間也要分清利弊。
可安息提出的疑問卻不在這個範疇裏——朋友,朋友又該怎麽處理呢?
夜願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一下子都明白了——這和他之前同主人的對話不是一樣嗎?彼時的主人極力勸服他提出一個物質的願望,以便于能安心捆綁他的忠誠,今天的他也因為不相信友情的羁絆而拼命用什麽財富和未來試圖換取對方重要的人,這不是一樣的嗎?
夜願想到當初主人說出那樣的話時,自己的心髒好像破了一個灌滿冷風的大洞。
那麽,安息現在也這樣傷心嗎?
“安息,”夜願走過來幾步——他蹲得太久,腿又痛又麻,卻不敢離得太近,臉仍置于黑暗之中,輕聲問:“你願意和我說幾句話嗎?”
安息一咕嚕爬起來,随即意識到自己表現得太過急切了,又徒勞地假意猶豫了兩秒,才點頭道:“嗯。”
晝司沒有擡頭去看,專心對付着手裏的罐頭。
兩人稍微走遠了一點,晝司忽然小聲問:“他們說什麽?”
米奧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不想知道嗎?”
“我什麽時候說了,快點。”晝司由嘴角不動聲色地說。
米奧一臉嫌麻煩的表情,聲音平板道:“他在道歉,blahblahblah……”
晝司猛地擡頭,小聲道:“blahblah是什麽?你好好翻譯。”
“你在命令我嗎?”米奧翻了個白眼,但還是說:“說什麽不該用物質衡量一切,也不該不信任他,還有什麽傲慢和自以為是……說的什麽我聽不懂,你自己過去聽好不好。”
晝司偷偷多看了一眼——夜願明明應該比那少年大上幾歲,如今卻也是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跟小時候的德行一模一樣。
有時候他覺得夜願已經長大到了他陌生的地步,在這些時候,那個從書櫃上摔下來的小金毛又重疊在他的身上。
“哦,現在他說,雖然考慮不周,但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想要置我們于危險之中。”米奧比劃了一下自己的安息,“我們。”
“然後蠢羊說‘我相信你’。”米奧做出一個有點無奈又有些寵溺的表情,碎念道:“什麽呀,這樣就相信了,難怪總是被騙,真不讓人省心……”
晝司幾不可聞地笑了一下,米奧還在做傳譯機:“然後狡詐的金毛說,我可以抱抱你嗎……等下,不可以!”
最後三個字是他大聲喊出來的,夜願和安息都被他吓了一跳,夜願收回手來,老實地“哦”了一聲,還真的就不抱了。
晝司不悅道:“你兇什麽?”
安息“嗚嗚”地抽着肩膀,張開雙臂把夜願連胳膊一起環在懷裏。
“好了好了,”米奧見狀坐不住了,“哭夠了就過來說。”
四人重新坐到火堆邊,晝司從頭到尾也沒有多說什麽,但夜願感覺得到——火光的溫暖照亮了他的皮膚,徹骨的寒冷似乎終于要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