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番外三
春夏之交,長安郊外。
寬敞結實的馬車單看外表并不起眼,車簾之內才能看出精心置辦的意味,蘇繡的靠枕軟墊皆是最好的樣式,紫檀矮桌占去不大的一塊地方,四角纏了綢布包裹尖銳的棱角,上頭擺着的瓷杯繪着的是今年江南那邊最時興的釉彩,四四方方的的雙層食盒也是上好紅木制的,盒蓋有嚴密的暗楔扣緊,比尋常的食盒更為密封保溫。
用徽墨抄得話本帶着一股子獨有的墨香,上頭的字跡剛勁有力,民間野史的精怪傳說大都是無稽之談權當消遣,可被這種字跡謄抄去紙上倒也是別有風味,果脯梅幹堆在書邊的小碟子裏,糖粉白花花的沾在圓潤的指尖,斐川強打起精神吮幹淨手指才去翻書,話本是靳嵘給他抄得,他舍不得弄髒。
馬車停在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路上,靳嵘去路邊生火燒水,午後正是天光明亮的時候,郊外的微風吹動車簾,斐川蓋着薄毯倦得一動也不想動,他燒了快三天,遲遲降不下體溫,靳嵘用酒幫他擦完身子之後只能勉強好上幾個時辰,然後又會反複。
他的肚腹已經隆起得很明顯了,孕期過了大半,初秋懷上這個孩子,眼下已經快要七個月,照理說最危險的階段早已過去,但他畢竟是雙身孕子,各方面的負擔都比女子要重,孩子會蹬會動不像是有什幺不足,斐川卻仍舊不敢怠慢。
他不敢喝藥,頭疼腦熱對他而言都是常事,他總覺得自己忍忍就過去了,藥喝多的話肯定會對孩子有影響,他想給靳嵘一個健康正常的孩子,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生出半點差錯,再者他也并非是受涼或是被誰過了病氣,畢竟靳嵘一路跟他形影不離将他照顧的很好,連茶杯都舍不得讓他自己端,說到底他只是近鄉心怯一時上火惹出的病症,幾天下來發熱帶得咽喉紅腫嘴唇起泡,連夜裏都睡不安穩。
靳嵘拿着熱帕子掀開車簾上來,斐川被他擁去懷裏小心摟住,衣衫分開露出仍舊瘦弱的胸膛肋下和圓滾的小腹,長發挽成發髻用玉簪別着,斐川暈乎乎的悶哼出聲,淺色的乳粒比從前要飽滿一些,乳暈擴開小小的一圈,看上去分外憐人。
熱帕分別敷上額頭和胸口,脖頸和肩膀則被靳嵘沾了酒水輕輕搓弄,廉價的藥酒就可以用來退燒降溫,但靳嵘怕味道太大把斐川熏到,所以特意從酒家那買了正八經的醇釀,酒香偏甜,味道剛好,斐川有孕後無論是味覺還是嗅覺都比先前敏感了一點,靳嵘這幾個月裏在馬車裏放得熏香都是千金難買的西域佳品。
“小斐,我們往前走吧,好不好?我讓烏骓慢點走,等走過去了也就快到傍晚了……”靳嵘把指尖殘留的藥酒蹭到便服衣擺,他單手環過斐川的腰身讓枕上自己肩頭,斐川從頭到腳除去肚子上鼓出來的那一塊,其他地方一點都沒長肉。
他盡可能的柔聲跟他商量,額前的碎發為他平添了幾分潇灑,仍舊是斐川給他修剪的樣式,征戰之人的滿身殺伐皆以褪去,他請了數月長假陪着斐川離開陣營回萬花谷,将為人父的雀躍歡喜幾乎不曾出現在他身上,他自始至終都在擔心斐川的身子。
他們晨起離了長安,烏骓的腳程遠快于驿站馬匹,他們傍午時分到了此處,若是沒停下怕是此刻已經快到谷口,斐川不肯在白日回谷,說不清是怕被人瞧見還是怕什幺別的東西,他堅持要在天黑之後再進谷口,靳嵘拗不過他,只能将馬車停在路邊。
斐川搖了搖埋在他肩頸裏的腦袋,額前和鬓角的烏發蓬亂,發髻搖搖晃晃的險些掉下來,靳嵘在心裏嘆了口氣,只能愈發輕柔的拍撫着他的脊背,他知道斐川藏着很多心事,他們剛離開昆侖那會還一切都好,離長安越近斐川就越低落,半月前聞羽來了信說已經跟聞徵說明了他們的情況,斐川捏着信紙枯坐半夜,情緒一度低落的連靳嵘給他唱小曲兒都哄不回來。
唐了與鄭擇沒有跟他們一道,與燕琛一戰後局勢大體穩定,近幾個月沒有再起争端,但總歸需要時刻提防,唐了比他們先一日離了昆侖往下路去駐防,鄭擇留在昆侖坐鎮主營,半月後才動身去了其他據點,婚期因為斐川的身孕一再延後,他們約好初秋在長安碰頭,靳嵘也已經置辦好了宅子,等到孩子降生再操辦婚事。
萬花谷是不得不回,靳嵘看出斐川抵觸便特意找了四五個醫術精湛的大夫,可陰陽人育子這種事百十年難遇,大夫大都沒有萬全的把握,聞徵醫術精湛,谷中還有醫聖坐鎮,就算是最後關頭出了差錯,好歹也能保住斐川的性命。
靳嵘備了厚禮,聞徵天盲不喜奢華,他托唐了的人脈暗中将聞徵這幺多年的動向查清,他知道聞徵身邊多了個純陽宮出身的道士,沒什幺名氣,似乎是重傷之後為聞徵所救,傍身的長劍折損,花了很久也沒找到趁手的兵器。
他花光自己多年攢下的饷銀,曾經富餘的媳婦本只剩一根黃澄澄的金條,大部分拿去給斐川買補藥補品,餘下的小部分則用來買了一塊玄鐵,到時候若有機會就送給那道士全當緩和關系,要是對方不收,他就送去叫人鑄成落鳳當成新婚禮來送給斐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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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馬車停在萬花谷口,斐川被靳嵘抱着上了淩雲梯,下墜的感覺被高熱帶出的眩暈無限放大,他偎在靳嵘肩頭嗚咽出聲,緊鎖的眉間皺出一個小疙瘩,長發倒是還被玉簪挽着,谷中的幽香撲面而來,他似不安的動了幾下,矮靴包裹的腳踝看上去異常纖細。
靳嵘用披風将他裹得嚴實,披風厚實寬松,迎客的萬花弟子未能看出斐川有什幺異樣,只當他是遭了什幺怪病才回谷調養的,斐川出谷早,與師門同輩沒什幺交情,谷中人大都不認識他,若沒有聞徵事先打過招呼,他和靳嵘可能還不會那幺容易就進來。
過落星湖便是花海,聞徵的住處就在花海深處,需得再往前走上一截,靳嵘的目力很好,他借着不算明亮的月光就能看見遠處的輪廓,斐川醒着卻不願說話,只是蔫巴巴的環着他的頸子,他很是客氣的跟引路人道謝,說是前頭的路自己瞄着走就是,若不是抱着斐川騰不出手,他肯定會再跟對方行個禮。
星河渺渺,皓月高懸,萬花谷的夜景是一種靜谧悠遠的美,靳嵘踏過郁郁蔥蔥的花草,他落步很小心,每一步都盡可能的避開枝葉和花瓣,斐川在同門弟子走後才轉過腦袋看向前面,這是他數年未歸的地方,同他記憶裏一樣美得不似人間。
斐川還在發燒,他腿軟腳軟,下午靳嵘給他煮了點芋頭,他最近一直喜歡吃這種軟綿綿的東西,煮好之後沾些白糖,吃起來軟糯香甜,自有孕後他的口味似乎又倒退了幾年,像是個徹頭徹尾的小孩子,然而即使是毫無油星的芋頭他也盡數吐了出來,高燒讓他口中澀苦,即便是沾了更多的糖也不行,靳嵘小心翼翼的給他剝了半天,結果全都不得不浪費掉。
斐川情緒很低落,他湊到靳嵘頸側蹭了蹭,又喃喃開口說是要自己走,靳嵘放他下來又替他摘去厚重的披風,花海深處除了聞徵之外沒有旁人,斐川抽去玉簪把頭發披散下來,他仍是那身寬袖墨袍,但卻不能束腰了,凸顯的小腹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是個不男不女的怪物。
紫藤爬滿了籬笆,小巧別致的院落裏還點着燈,隐約能看到一個男子清瘦的身形,斐川垂首攥緊了自己的袖口,他沒讓靳嵘牽着他,草葉悉悉索索的被他靴面劃開,淡紫色的靴子是靳嵘不久前親手幫他穿上的,孕期到後他腳腫難受,靴襪因此都換了新的,靳嵘拿着軟尺一點點給他量,唯恐讓他受半點委屈。
斐川跟聞徵不親,他明白自己這種情況要讓外人說就是養不熟的白眼狼,聞徵是他師父,給他遮風避雨的地方讓他平安長大,無論他天資如何學會多少,聞徵都傾囊以授,但他就是沒法和聞徵推心置腹。
紫藤是聞羽自小能養活的唯一一種花,聞徵的院子裏便全是紫藤,靳嵘陪在他身後,兩個人的腳步聲到很清晰,斐川的淩亂偏輕,靳嵘的穩健聲重,斐川前腳踏進院落,聞徵便聽到的動靜,他耳朵很敏銳,平日裏就可以通過水聲和柴火燃燒的聲響來确定藥煮沒煮到時候。
聞徵收斐川為徒那年二十過半,細算下來他其實與靳嵘同歲,然而他生來樣貌溫潤又久居花海,看上去要比靳嵘要年輕不少,他與聞羽的氣場大相徑庭,聞羽的俊秀中透着淩厲,他則是溫溫吞吞的一塊玉,五官不算出衆,但也算是能讓人瞧着舒服。
聞徵等了足足兩日,照他推算的腳程斐川理應是昨天就到,他沒有看上去那幺好的脾氣,他起身臭着一張臉往門口迎,一步未邁便聽見衣衫悉索的聲響接着是雙膝觸地的動靜和一聲不大不小的磕頭聲。
他能想象出來,斐川跪在離他幾米的距離給他磕頭行禮,多年未歸的徒弟低聲叫他師父,這當是禮數之中的事情,但他卻恨的牙根癢癢,斐川跟他永遠都是這樣,禮數不缺,恭恭敬敬,他門下這個小弟子永遠都不會像別人家徒弟那樣跟他上蹿下跳胡鬧撒嬌,即使是挺着個肚子虛弱萬分的時候。
他聽都能聽出來斐川的情況有多糟,這幾年的書信往來裏他勸過斐川無數次不能找靳嵘這樣的殺伐之人,陣營複雜混亂,聞羽是天資卓絕可以攪動風雲,斐川這種心思單純的孩子不消片刻就能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幾個月前他聽聞惡人谷主将于黑龍沼馬失前蹄重傷失勢,是他麾下一個萬花的小先生力挽狂瀾,連人口相傳的傳聞裏大家都愛往斐川身上按一個小字,他最單純幹淨的小弟子,六藝不通醫術不精只會招貓逗狗的小弟子,到底是變成了泥潭中的人。
聞徵很少會想假如自己不是個瞎子會怎樣,但此時此刻他倒真希望自己不是個瞎子,他是真想看看這個叫靳嵘的人到底是什幺德行,到底是有什幺三頭六臂才能讓斐川心甘情願的替他受那幺多罪。
“……你先起來,進屋再說。”聞徵從牙縫裏擠出幾個零星的字眼,他轉身往裏屋走,斐川小時住過的地方他早早就打掃出來了,他聽見一個陌生的男聲喊他聞先生,但他連理都不想理,他拂袖甩出獵獵聲響,晃得燭火都微微一晃“不是我師門中人,就給我滾出去!”
斐川沒聽清自家師父咬牙切齒的後半句,事實上他磕過一個頭之後就什幺都不知道了,關節酸疼咽喉澀痛,視線和聽覺都模糊不清,白霧粘稠厚重的将他包裹,他歪着身子倒在靳嵘懷裏,眼中甚至映不出打小就熟悉的陳設。
他陷入了高熱引起的昏睡,等再找回意識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躺回了兒時的床鋪上,床頭的燭臺還在,床尾新加了木板把長度擴開,被褥都松軟舒适,仔細去聞還有些淡淡的花香。
他嘴裏還存着些澀苦的藥味,軟化的果脯正在努力中和這股味道,他動動齒關把果脯嚼碎咽下,靳嵘不在屋裏,他啞者嗓子喊了兩聲,倒是真的有人推門進來,只是并非靳嵘,而是端着水盆和毛巾的聞徵。
斐川搖搖晃晃的撐起身子,床腳吱呀的響聲惹得聞徵煞是不快,他眉心緊蹙斥責似的開口讓斐川老實躺着不許亂動,他脾氣其實非常不好,被人特殊照顧,或是病患讓他不省心的時候尤其如此。
“師父…靳嵘,和我…和我一起來的,靳嵘…靳嵘在哪?”斐川倚上床頭下意識護住了小腹,他不習慣靳嵘不在,倒不是信不過聞徵,只是他這些時日習慣了和靳嵘朝夕相伴,孕中情緒敏感脆弱,見不到靳嵘他整顆心都是慌得。
“躺回去!”聞徵将銅盆重重摞在床邊地上,水花蕩出弄濕淺紫袍角,壓着火氣的三個字俨然是擲地有聲。
斐川不可能聽他的話,青年抿着嘴唇掀開被子試圖下床,聞徵循着聲響抓過他瘦削的脈門将他死死按在床上,長大的小徒弟依舊瘦弱單薄,聞徵惱得額角青筋都繃了出來,他不再廢話直接拿了熱帕子往斐川身上一按想給他擦身,只是片刻的功夫,斐川居然抵觸的嗚咽出聲。
斐川年幼時剛到他這的時候就很怕人,因為聞徵目盲看不見他身子,他們才勉強能正常相處,聞羽最初想摸摸他發頂都不行,後來相處久了才好一些,多年不見斐川居然再次像小時候那邊驚得如同鳥雀,聞徵都弄不清自己該是氣這個小徒弟還是門外那個男人。
“靳什幺靳!我趕走了,又不是我門下,自然是要他滾遠點!”聞徵手上用力将他按住,斐川力氣不濟又是剛剛退燒乏得厲害,他三下兩下擦過他上身往肚腹上挪,斐川啞聲的抵抗含糊不清,盡是與他的疏離。
“別亂動,我給你擦,你師父是瞎子,看不見!”聞徵氣性上頭管不住嘴,斐川也就是當男孩養得,若他徒弟是個女孩被人折騰成這樣送回來,他可能早就花重金去買靳嵘的人頭,“見什幺見啊?!你們什幺關系啊,明媒正娶了嗎,你怎幺什幺人都敢往家裏領。”
完全是熟絡自家孩子的言語,聞徵控制不了心裏的火氣,他忙到黎明把斐川的燒退下去,等到有空仔細診脈查看才覺出不對,他捏着許久未用的碧色玉筆去追問被他擋在門外的那個陌生男人,問過之後他才知道斐川十七歲那年竟然流過一個孩子,雙身體弱先天不足,他都不敢想斐川是怎幺沒得那個孩子,更不敢想那之後斐川得虛弱成什幺樣。
他與靳嵘的第一次交鋒以不滿而始暴怒而終,他無法理解靳嵘若是真的像斐川信上說得那幺好,又怎幺可能會讓斐川冒着生命危險再懷一個。
聞徵的花間游精湛之極,除去親近之人幾乎無人知曉他其實是心法雙修,靳嵘對他并沒設防,等到被他抄起藥杵砸了胸口又被打了氣勁滿滿的一記玉石俱焚再想躲也已經晚了,聞徵不等他吐完一口血就再次持着碧落招呼了上去,狠戾之極的數道陽明內勁徑直撕扯開靳嵘的外衣,硬是将他半生征戰的一身鐵骨抽出了皮開肉綻的口子。
斐川到底還是跌跌撞撞的出了門,他與聞徵話趕話的嗆起聲來,聞徵說他與靳嵘不清不白,他申辯自己又不是女娃沒有那些繁文缛節,聞徵口不擇言冷聲問他不是女娃哪來肚子裏這個種,話剛出口聞徵便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斐川趁他愣神徑直下床離開,連一雙靴子都來不及踩。
他是故意的,他把話題蓄意往男女上引,他很了解聞徵的脾性,一旦引了話頭就勢必會失了分寸,他沒有自己意想中的那幺在意,心裏只有很小的一點酸楚,但他很快就顧及不到了,他赤腳走出院落尋找靳嵘,男人坐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他一腳深一腳淺的走過去,風送來淡淡的血腥味,鑽進他的鼻腔直沖天靈。
斐川一度說不出話來,靳嵘慌忙跑過來迎他,去落星湖清洗過又連夜出谷去馬車上換衣服的男人努力裝出無事的樣子,但他瞞不過斐川,新換的衣衫被斐川用發抖雙手扯開,蓄意散下的長發也被他撩起,胸口和額角的血痕都只是勉強幹涸。
“我…我自己磕得,撞樹了,小斐,我撞樹了,然後你這有狼,我不小心招惹……”
拙劣的借口并不能說服斐川,靳嵘無可奈何的将他小心抱起,揣着他骨肉的斐川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膽小怯懦的少年了,但他每每哭起來總是讓他肝腸寸斷。
“走…靳嵘……走…我沒事,他不能…我不讓…我不讓,不能……師父也不行,他不能欺負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