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斐川十七歲與靳嵘相遇,四年多的光陰悠悠而逝,靳嵘幾乎從未違背過他的意思,無論大事小情,但凡是他提出的要求,靳嵘極少有做不到的時候,他有孕後就更是如此,吃穿用度,起居瑣事,只要他跟靳嵘要,再稀奇精巧的物件靳嵘都會為他尋來。

唯有離開萬花谷這件事情是靳嵘不能由着他性子來的,斐川與聞徵疏離靳嵘早早料到,他雖在長安置辦了宅院,但斐川剛剛勉強退燒,真那樣折騰着再回長安,受罪的還是斐川。

靳嵘心裏也十分清楚,聞徵論醫術即便是放眼整個萬花谷也是個中翹楚,比外頭的大夫高明了不知多少倍,聞徵既然能氣急敗壞的對他動武就代表斐川的情況遠沒有看上去那幺風平浪靜,越是孕期到後就越要小心,他不敢托大半分,唯恐斐川再遭一次罪。

斐川性子極倔,他只是看着稚嫩嬌弱,骨子裏的倔勁認真起來怕是比靳嵘還要多幾分,靳嵘只能先抱起他耐心的哄着,斐川病中體弱精力跟不上,退燒的藥物也還沒褪去藥性,他偎在靳嵘懷裏沒過一會就昏昏沉沉的沒了意識,睡熟前還喃喃着要離開這去長安。

靳嵘不會帶他離開,卻也不會讓他再受半點委屈,聞徵大可以惱他罵他,或是像昨晚那樣再動手他也無所謂,他敬聞徵是斐川的師長,對斐川有養育之恩,所以他完全可以一忍再忍,按道理講聞徵與他同齡,他卻心甘情願與這個古怪眼盲的萬花差出一輩,他甚至都可以用對待前輩的禮數去對待聞徵,但他唯獨不能容忍聞徵欺負斐川。

靳嵘明白他懷中的青年有些任性別扭,懷了孩子情緒起伏大,有些時候他也覺得斐川有些過分鬧人,可他始終生不出半點氣惱,他每時每刻都記得斐川為他受過的那些罪。

孩子剛開始發育蹬腿的時候斐川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等到肚子再大一些壓迫了膀胱,斐川每晚至少要起三次夜,有時候太困倦了醒不過來還會尿床,斐川本就皮肉敏感,他若處理的晚了,尿液浸着腿根時間一長,第二天就是一片紅疙瘩。

他記着斐川這幾年裏輕功突飛猛進,一竄上天就俊逸灑脫的像是只鳥,璞玉天成的少年人蛻變成光彩奪目的人中龍鳳,斐川野起來的時候頭發會散開,烏發如瀑眉眼似畫,山水之間身形輾轉騰挪,墨色靴底一踩樹梢就能躍出數尺之遠,再一眨眼時斐川便輕輕松松的掠下高處落進他懷裏,手裏有時拿着野花野草,有時則拎着幾顆鳥蛋。

等孩子降生之後,斐川可能就再也飛不起來了,他的骨骼終究與女性不同,孩子從畸形的器官裏掙紮而出,斐川的骨盆胯骨皆會受損,連腰椎都不能幸免,他所迷戀的那只墨色鳥雀可能再也不能翺翔天際。

他曾帶着斐川去了小時候長大的草原,他母親早亡,按照部族裏的規矩,屍體不葬不埋,任憑狼與禿鹫盡數食去,也算是回歸塵土,他的部族只剩下很少的族人,大都跟外面的人通婚融合,斐川好奇的學着他們的族語,和幾個族人們聊熟了才知道靳嵘的部族是以多子多女為榮,像他這樣不惑之年還沒成家立業的可能亘古至今就他一個。

靳嵘很清楚斐川為他犧牲了多少,他已經快四十歲,正常的同齡人中大都兒女雙全,即使是那些身在惡人谷中的同袍,十個裏至少有六個娶妻生娃,再不濟的也早早的有了個能傳衣缽的小徒弟,唯有他膝下空空蕩蕩,斐川要給他續個後,學不學武接不接槍都不重要,斐川只是想給他延續香火。

靳嵘在某種意義上是個自私的人,他對斐川愛不同于他以往的為人處世,他從不計較瑣事,與旁人的恩仇他也不會在乎,唯獨與斐川有關的事他從不會得過且過,無論是非對錯,任何與斐川有過争執沖突的人他絕不會放過,若是斐川也有錯他會放到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細細來談,在外人面前他永遠是無條件的護佑斐川。

靳嵘永遠無法釋懷他們當年失去的孩子,他對斐川始終是心懷愧疚與歉意的,他想讓斐川無憂無慮的長大,哪怕是做個無法無天的小禍患,他寧願為斐川收拾一個又一個爛攤子,而事實上斐川懂事明理,和他私底下會使些小性子,但只要牽扯到陣營之事,斐川從不會給他拖後腿。

他也明白斐川為他所犧牲的事情與聞徵無關,他想讓別人和他一樣無條件縱容着斐川,于理而言并不合适,更何況聞徵還是斐川的長輩,但于情來講他要聞徵必須如此,斐川是他放在心尖上寵的人,他麾下每一個人無論戰功多少階職如何都要敬着斐川,他不管這些兄弟同袍心裏服氣與否,他只要斐川在他羽翼之下好好生活,不受半點委屈。

靳嵘本想在萬花谷裏另找一個住處,他有些故友與萬花弟子交情,想換個住處不是難事,聞徵懶得跟他交談卻罕見的退讓一步給他們騰出了地方,靳嵘對此倒是始料未及,聞徵不願跟他說半個字,只是帶上自己的藥箱去了本是拿來存放藥材的小屋住。

谷中吃食沒有外面那幺多樣,聞徵口味清淡,他目盲做飯不方便,院裏雖有竈臺也不常用,往日裏都是別的同門來給他送些飯食,靳嵘本不在乎飯菜好壞,只是不能虧到斐川,他能做些家常菜式,煮粥煮面這類簡單些的東西都能應對,聞徵對此嗤之以鼻,靳嵘弄了些面粉自己和好來擀,一指寬窄的面條是斐川最喜歡的寬度,他忙活到傍晚煮好一碗端去房裏,不過一刻的功夫就只剩個空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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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川的床上睡不開兩個人,靳嵘尋了些被褥想打地鋪,斐川坐在床邊扶着肚子非要讓他跟自己在床上擠着睡,自打靳嵘在黑龍沼受過傷之後斐川簡直把他當成了走路都會摔跤的小娃娃,少喝水會念叨他,沾點酒也會不樂意,要是哪天他嫌麻煩裸着上身去外頭洗漱沖頭了,斐川能張牙舞爪的往他肩上啃出一溜整整齊齊的牙印。

靳嵘蹲在床邊柔聲試圖跟他講理,聞徵踹開房門的動作絕對不算輕,摞在一起疊好的幾床被褥足夠隔斷地上的陰涼,斐川身子一僵滿臉愕然,靳嵘還好一些,至少知道起身去接。

聞徵扔下東西就走,他對房間擺設很熟悉,即使看不見也沒有磕碰,靳嵘抱着被褥想着至少應該道個謝,聞徵反手惡狠狠的把門帶上,陳年的木門吱呀作響,門上雕花裏細小的灰塵洋洋灑灑的撲了他滿臉。

被褥在地上鋪開,斐川一聲不吭的把自己的枕頭和被子統統拿到地上又要自己下床,靳嵘鋪到一半趕忙扔下手裏的東西将他扶住,斐川身子已經有些笨了,再加上他總是要用手護着肚子,有時候下樓梯或是邁門檻都可能失了平衡。

亵衣加大了一號,斐川只是腰腹粗了,其餘地方都沒長肉,寬松的亵衣滑落肩頭,系好帶子的衣襟倒是還遮着他的肚子,靳嵘擁他入懷又幫他把衣服理好,斐川這幅模樣格外動人,他從未覺得青年孕後比以前難看或是怪異,恰恰相反的是這種揣了他骨肉的事實總能戳中他心底最興奮的那一點。

他吻上斐川的眼角,因為孩子的緣故他們不能像以前那樣毫無空隙的緊緊擁抱,斐川開始習慣側身依偎在他懷裏,腦袋貼在他的肩頭,腰後靠着他的腿面,靳嵘總是非常謹慎,他只要抱着斐川就全心全意的都在他身上,只要懷裏人稍稍動彈一下他就緊跟着變化姿勢,讓他靠得更舒服一些。

斐川的屋子有一個小天窗,是聞徵撺掇聞羽給他開的,花海深處的夜晚與別處不同,靜谧安寧,沒有街市上熙攘喧鬧的人群,沒有繁華城鎮裏的燈火通明,這裏的星河也比其他地方更為明亮寬廣,斐川揚起頭通過小小的天窗望向無邊的星河,浩瀚銀河極盡璀璨,他一直覺得身邊人都是這樣出挑明亮的星辰,唯有他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個。

靳嵘則低頭看着他眼裏的點點星光,這比任何地方的夜空都要震撼美麗,他呼吸一滞吻上斐川的眉心,兩手緩慢輕柔的撫摸着斐川腰胯上緊繃酸痛的皮肉,他始終覺得自己是最幸運的一個人,他擁有一個不能再好的愛人,窮極一生的愛憐和情愫都不及回報斐川對他的十分之一。

斐川枕在靳嵘身上,上身披着靳嵘脫下的外袍,下身蓋着兩個人的被子,他和自己心愛的人蜷在自己幼時的住處打地鋪,這其實是個很浪漫美好的事情,他本該覺得開心欣喜,畢竟當他還住在這間房子的時候,他想不到會遇到一個滿心滿眼只有自己的人。

“靳嵘…我不懂事,我師父……我師父對我好,他們都說我師父師叔對我好,是我不懂事,但是我……我……”

斐川以為自己絕不會對靳嵘說起這些幼稚之極的事情,往事早就過去了,如今再講起來反倒像是他在翻舊賬,他很怕靳嵘也會覺得他是個蠻不講理瞎記仇的小孩,他沒跟任何人談起這些事情,所有的舊事就像一根倒刺,紮在那的時候不痛不癢,想要拔掉遺忘的時候卻很難。

斐川幼時變故之後不願再跟人親近,聞徵和聞羽待他好,也不過分逼他,時日一長他才慢慢卸下防備,也許就是造物弄人,聞徵和聞羽都是天資聰穎的翹楚,卻唯獨在感情上少了些機敏。

斐川年少單純,但卻是唯一一個能捋清楚這些事情的人,聞徵和聞羽都喜歡聞羽,而聞羽對聞徵多加照拂也只是同門之情,對楚戈更是半點沒有念頭,楚戈對他示好只是退而求此次,斐川看得一清二楚,他能看懂楚戈的眼神,看向聞羽的時候藏匿者傾慕和愛戀,看向他的時候最多只是稍稍溫柔一些。

楚戈虛長他幾歲,因為師門的關系所以是萬花谷中的常客,聞徵比起聞羽就更不通透,再加上楚戈那時确實格外關照斐川,聞徵總覺得兩個小孩之間有些什幺,他開明率性,索性也就由着楚戈天天帶着斐川去玩。

但這一切落在斐川眼裏就變了意思,他明知道自己師父不是壞人,但卻遏制不住自己的猜忌,他總覺得自己能看懂的事情大人也能看懂,或許聞徵是知道這其中關系才故意用他來讓楚戈和聞羽疏遠。

這就像小時候他爹娘對他好那樣,他到萬花谷生活了一段時間才想明白,他爹娘對他好卻不會在生死之前選擇他,他是家裏年長一些的兒子,但他弟弟才是那個真正得到父母關愛的小少爺。

有可能聞徵就是這樣,教他東西待他好卻不會真正為他考慮,他或許只是拿來支走楚戈獨占聞羽的一樣工具而已,這個念頭被斐川自己強制性的撚滅了,他根本不敢想,直到那年聞徵放他提早和楚戈一起離谷闖蕩,他呆滞了許久說不出話只能給聞徵磕下三個頭。

楚戈在門外牽着馬等他,他紅着腦門擡起頭,聞徵拉過他的手跟他交代着要照顧好自己的,暴脾氣的師父很少這幺絮叨婆媽,他跪在地上安安靜靜的聽着,聞徵告訴他可以去闖蕩江湖但要保守好身體的秘密,即使是楚戈也不能提,聞徵還跟他說師叔也會一路同去,到時候若是和楚戈相處不好也可以去找聞羽,或者是再回谷也行。

斐川怔怔的聽着聞徵念叨很久,他一聲不吭,聞徵難得跟他這樣推心置腹,一時得不到答複便有些氣惱的彈了他的腦門,那一瞬間斐川是愧疚的,他愧疚自己無端猜忌師長那幺多年,但又一時半會做不到徹底釋然,他們師徒都是話少寡言的人,這個締結一存就是數年。

後來聞徵總算弄清了楚戈的為人,他怨恨自己看人不準險些坑了斐川,但緊接着斐川就去和靳嵘厮混到了一起,在聞徵眼裏靳嵘和楚戈差不了多少,殺伐之人粗俗鄙陋,斐川在他看來完全是剛出虎窩又進狼窩,他給斐川去得信也大都言辭嚴厲,直接勒令他離靳嵘遠一點,他是斐川的師父,斐川的任何事情理應由他做主。

這些事情靳嵘能猜出個十之八九,斐川會主動跟他說已經算個稀罕事情了,他不能去評價或是甄別對錯,斐川有多明理懂事沒人比他更清楚,他不需要去從中調停,斐川只是委屈難過,并沒有真正記恨,他只要陪着他慢慢引導。

斐川早晚會走出來,至于聞徵大概是拉不下面子跟斐川真正推心置腹的談一次,他倒是可以營造這個機會,但靳嵘自己也有小心思,他不想斐川身邊再多出一個和自己相差無幾可以讓他依靠的人。

斐川靠在靳嵘懷裏睡了一夜,聞徵清早來叩了叩門喊他起來喝藥,靳嵘蹑手蹑腳的起身去應門,斐川蜷在地鋪上睡得面頰紅潤,他很久沒有這樣蜷着睡了,是聞徵昨天冷不丁的提醒靳嵘說他可以側着睡,往左蜷着還對孩子有好處。

靳嵘接過托盤,仍舊是連道謝的話都來不及講,聞徵順手往他懷裏砸了一小瓶活血化瘀的藥膏,雖說沒有直接開口,但也算是勉勉強強的一個道歉,靳嵘收好東西回到鋪上哄着斐川起床喝藥,斐川膩乎乎的黏在他懷裏犯懶不願意張口,他只得口對口的一點點給他喂進去。

之後幾日的氣氛緩和了不少,靳嵘遲遲沒有瞧見唐了查到的那個純陽,聞徵托了幾個出谷辦事的小輩給他采買些東西,新鮮的水果糕點要比馬車裏帶過來的那些好很多。

聞徵也是個驢脾氣,他故意和斐川互不搭理,弄來的點心糖糕壓根不喜歡吃他也晃來晃去的往嘴裏塞,聞徵不喜甜食的古怪是萬花谷裏出了名的,他這一吃惹得前來和他學醫開蒙的小萬花總是奶聲奶氣的拆他的臺。

斐川時常會看着院裏的小萬花出神,不過四五歲的年紀,穿一身小號的內襯黑袍,頭發散着還盤不成發髻,規規矩矩的行禮問安,然後再背晦澀難懂的醫術藥方,他會想自己的孩子會不會也是如此,又或者這孩子會跟靳嵘學槍習武。

靳嵘由着他天馬行空暢想,孩子無論是男是女都好,他唯獨有些期盼這個孩子能更像斐川一點,樣貌性格也好,那種令人忍俊不禁的小脾氣也好,他渴望能庇佑一個小號的斐川長大成人,然後竭盡全力将這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送到斐川和孩子面前。

聞徵的糖糕總是吃不完,每每都剩下一大半留在盤子裏,他輩分高,來跟他讨教的小弟子算不清師門輩分,只能規規矩矩的叫他聞先生,小弟子有些還口齒不清,仰着一張肉呼呼的小圓臉跟他要吃不完的糖糕他也不給,就放那晾着,若是壞了就幹脆扔掉,。

三番五次之後斐川終于忍不住饞蟲,靳嵘逗他自己去拿,斐川趁着傍晚夜色才小心翼翼的出屋,聞徵篩着草藥冷哼一聲,面上雖然仍舊不善,但轉身就去小屋裏給他拿了一塊大的,斐川抿着唇角又想俯身行禮,聞徵摸索着擡手彈上他的鼻梁,即使靳嵘從中擋了一下斐川也還是被弄得眼淚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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