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故人

人說,相逢一笑泯恩仇。

小黑屋裏的二人相視一笑,時光像是走過了千年。

“臨終遺言都交代了,沒想到還有再見這回事。”

206號如是說,沒錯,她就是上一卷結尾處提到的那個如死魚一般懸挂在絞刑架上的女人,也就是我們的女主鄭從獲。

當初,無論是在生理還是心理上,她都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然而,上天竟然跟她開了一個了不得的玩笑——她從絞刑架上活過來了。沒錯,她就是活了。醒來的時候躺在醫院裏,目之所及,一片慘白,從獲幾乎懷疑自己是在地獄裏的醫院。當然,這種懷疑很快消失在她心裏。

從獲并不相信是輿論的壓力迫使父親放棄處死她,她接受了新的判決。終身監/禁,她知道這四個字意味着什麽。她沒有因為死裏逃生而高興,終身監/禁,還不如死在絞刑架上。但她沒法兒作出不珍愛生命的舉動,經歷過一次後,她想以“老死”這種方式結束人生。所以,她試圖以沉默寡言的形象在河源北特別監獄待到“老死”那一天。

現在看來,恐怕不行。

“萬事皆有因果,怎奈世事駁雜多端。”

國滿如是說,她比幾年前自然是長了幾歲,萬不至于到“風韻猶存”的地步。事實上,時間這種東西,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消極影響。

從獲竟然暗自羨慕起來,她意識到,此刻面對國滿的心情已經不同以往。沒有了對待老師的那種尊敬和恐懼,只剩下相知多年老友重逢的喜悅。

“國老師改行了?”

沒辦法,稱呼一時還改不掉,但從獲能開個玩笑了。

國滿笑笑,她的笑顏一如既往。

“我能來見你,是因為外面成立了一個聲援你的組織,我是主要負責人。”

從獲立刻想到了許甬的“拔釘子小組”,那是一個讓她心情複雜的組織。現在,國滿也要走類似的路了?她忽然對自己的想法感到震驚。國滿是個低調的人,這是國滿留給很多人的印象,如果要成立組織聲援從獲,國滿勢必得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從幕後走向前臺,那就意味着要走到風暴的中心,從此不得安寧。

現在才有人探視,說明國滿她們的力量,也說明河源鄭氏的反制(河源鄭氏的抗壓能力,從獲自然清楚)。因為所獲信息都是經過他人篩選的,從獲無法知道外頭關于自己的博弈,她只能通過想象來感受其中的激烈程度。這也同時意味着,她鄭從獲的名字将為更多人所知,那種從幕後走向前臺走向衆人仰視位置的感覺令她隐隐不安。但,她沒有辦法責備或感激這些人,亦無法對國滿說出感激還是怨恨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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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經争取到每個月一次的探監權,接下來會争取鄭氏作更大讓步。有什麽話需要我帶出去的嗎?”

國滿注視着從獲,從獲微微騙過頭,“我無話可說。”

不知道為什麽,從獲在國滿眼中看到國滿對這件事的不在意,雖然國滿有強調這個組織的作用。她覺得,國滿是不屑于這種争取權利的手法的,但她沒法解釋國滿為什麽要在這件事上花費心思。

國滿似覺得從獲的反應理所當然,她沒有對此說什麽。

“許甬怎麽樣了?”

話已出口,無法收回,從獲對于自己有些訝異,又有些懊悔。

“從丁放槍殺鄭氏少主開始,五聲島不再有太平。”

國滿說了一句不太相關的話,她接着說:“許氏與鄭氏不同,鄭氏之亂由外人點火,許氏則禍起蕭牆。許甬身不由己,明哲保身都是難于登天,不要說什麽置身事外。”

對于許甬的處境,從獲多少有些預感。他是那樣的身份,又是那樣的行事風格,不可能不卷進許氏的麻煩之中。從獲并不為許甬擔憂,也許只是借此轉移話題。

“我記得稚之說過,她生來就是貴族。”

提到許甬,免不了提一下稚之,這二人都是許氏嫡系,反目成仇的可能性實在太大。這二人的較量,可以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許氏內部的兩股勢力,雖然許甬總是标榜他與衆不同。

“稚之有她的驕傲,她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國滿了解稚之,她這個形容加深了從獲對稚之的印象。從前,從獲對稚之是有不止一點點的反感,就如最初對許甬的感覺一般,然而,到了能夠理解對方的表現時,反感就成了某種欣賞。

“那我呢?在國老師眼中,是什麽樣的?”

突發奇想,從獲問了這個問題。她曾經很不在意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形象,曾經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在意這種“庸俗”的東西。直到有一天,她自己提出了這個問題。平心而論,她偷偷觀察過許多人,喜歡的讨厭的陌生的熟悉的,唯獨沒有自己。

國滿就那麽看着,像一位仁慈威嚴的老師看着自己的學生,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我說過,不要輕易給人下定義,就是對自己也不行。人容易形成刻板印象,形成之後難以改變。”

天哪,國滿老師,從相識到現在,有将近十年的時間吧?以你的睿智,會看不出我是什麽樣的人?你可以說出對稚之的看法,可以談論許甬的處境,為什麽就不肯給我一句評價?心裏雖然這麽想着,從獲的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一絲異樣。她好奇對方這種做法的目的,但她沒有繼續問下去。她可以這麽認為,國滿老師還是為我好。

其實,人們可以面對面讨論不在場的人,卻絕對不該讨論在場的人,尤其是自視為朋友的人。越是熟悉的人,翻起臉來越難看,破壞力也越大。而前一句話的後果是:人人都在背後說別人,人人都被別人背後說。

“人總會有迷茫的時候,這個時候認清自己最重要。”

國滿這麽說了一句,從獲懂她的意思。但是,國滿所說的是世上最難做到的事情之一,當真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謝謝你,國老師。”

短暫的沉默之後,從獲說了這句話。一句“謝謝”在她心裏和這個世上代表着什麽,她明白。

對于這句話,一般的回答都是“不用謝”、“應該的”、“太見外了”、“說來我還要謝謝你”之類的話,國滿的回答可謂與衆不同,她說,

“你以為,一句謝謝就可以了?”

從獲睜大眼,驚訝地看着國滿,對方臉上閃過萬分之一秒的嚴肅,然後就是慢慢化開的笑容。

國滿她說:“不要對我說謝謝,是你給我接近無聊的人生提供了點可以做的事。另外,真的,除了出于禮貌,不要随便說這句話。”

從獲才在國滿的笑裏看看一點放松的希望,接着就被後面的話帶到了坑裏。國滿偶爾說的話裏飽含深意,這次也像是有什麽暗示,問題是從獲沒去考慮這些,她想的居然是如何證實這句話說的有理。就像平時一樣,從獲聽到了一句有道理的話,首先想到的是如何舉例證明其合理性嚴謹性前瞻性,而不是第一個出來反駁。

“嗯。”

像個小學生聆聽老師的教誨一樣,從獲很認真地點頭。

“是因為有人探監,才帶上這些東西?”

“啊?”

因為話題突然轉變,從獲一時反應不過來,作出驚訝狀。等明白的時候,她笑笑說:“這是托國老師的福了。”

說真的,剛進來的時候帶過這些限制人行動的東西,之後宛如自由身,若不是因為有人探監,從獲都快把它們忘記。又因為國滿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沒提到這個話題,從獲還感激她自動忽視這些東西呢,誰知會在這個時候突然提出來。

“下次來的時候,我會帶上其他人。”

如果是別人,許是會因為從獲那句話而生氣,國滿則不然。國滿這句話的意思明顯是,她要給鄭氏一方施加壓力,讓從獲可以擺脫這些令人讨厭的枷鎖。從獲挺感激國滿的。

但是,從獲立刻把感激抛到了一邊,因為她發現一個很嚴峻的問題:她該對來的人說些什麽?她單打獨鬥太久了,習慣一個人承擔所有的事,現在有一幫素不相識的人出手幫忙,她該以何種心态面對這些人?她又該說些什麽應付這種場合?或者說,她還有什麽訴求需要這些人轉達?

從獲并不認為自己在河源北特別監獄裏有什麽需要改變的。

“別擔心,我不會讓他們做出讓彼此尴尬的事。”

國滿已經做出了承諾,她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從獲該是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好了,今天就聊這麽多,我該走了。”

本來,探視時間看上去是沒有限制的,外頭只有人守衛,卻沒有人報時。從獲還是很滿意對方主動提出結束話題,畢竟,接下來她就不知該說什麽了。

“國老師,一切小心。”

擺出一副鄭重其事的模樣,從獲這麽說。

并沒有隆重的告別儀式,因為還會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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