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韋氏
在下一次探監時間到來之前,五聲島發生了一件大事,因為是別人家的事,所以河源北特別監獄裏的人能夠聽到足夠詳細的經過,得知足夠多的細節。
事情的起因大概這樣:東城韋氏現任領主韋譜是個堅定熱情的愛狗人士,他在七月下旬毅然決然地順應“民意”,頒布命令,宣布狗與人具有同等地位,神聖不可侵犯,殺狗與殺人同罪。該命令頒布第三天,反對者與支持者即相當一部分愛狗人士在東城發生激烈沖突,東城交通由此癱瘓,市民生活受到嚴重影響。沖突持續一個星期後,軍隊參與進來,遂釀成政變。
領主許譜帶領少主韋降逃出東城,跑到東江上游的沙洲,依靠駐紮在那兒的軍隊站穩了腳跟。而在東城發動政變的軍人宣布廢黜領主,擁立少主之子韋遷為新任領主,由鄭明秀攝政。鄭明秀以新任領主的名義廢除了老領主頒布“狗與人具有同等地位”的命令,強調“人類是萬物之長,不得與畜生同列”。此後,雙方便進入對峙期。
其實,在五聲島上關于狗的地位的争論由來已久,甚至可以說從先民登島之時就已經存在。大家都在為生存奔波之際,自然很少有人關注該問題。随着生活環境變好、生活質量提高,一些人開始主張“狗的權力”,在長期的演化過程中,這個主張由單純的強調“狗也是生命,是人類的朋友”,上升到“狗與人同是動物,同類之間應該相親相愛”。在這種觀點浸染下,衍生出了一大批有實力的社會團體,也産生了與之對抗者,造成了五聲島社會的長期分裂。
東城是雙方發生沖突的重災區。因為領主許譜是個愛狗人士,他自己養了一群愛犬,經常頒布一些符合愛狗人士的訴求的法令,身邊由此聚集了一大批來自五聲島各地的愛狗人士,他本人亦成為一根标杆。與此相對的是,一些極端的反對者也因此進入東城,直接與愛狗人士發生沖突。這樣的沖突已經持續了幾十年,到了今天終于演變成災禍。
與此同時,不在韋氏領地上的人們也加入對峙雙方的陣營,彼此發生争論。在許城,這種争論已經演變成幾次流血沖突。更有甚者,一些狂熱的支持者由五聲島各地跑到東城或沙洲,為自己的一派加油鼓勁。五聲島上,從政權對峙演變成人心對立。
197號在讨論這個話題的時候,不屑地說:“這個韋譜,把自己和狗相提并論,終于也做了一回喪家之犬。”
299號立刻反駁說:“狗狗是人類的朋友,保護狗狗有什麽錯?韋譜不過步子走的快一點,所以被人利用,才有出逃沙洲的狼狽,這與狗狗本身并沒有關系。”
197號忽然激動起來,他敲着桌子說:“愚蠢!為了狗而傷害自己的同類,這種人連狗都不如!國家需要的是安定,民衆需要的是富足,社會需要的是平衡,他韋譜不懂這一點,死了也活該!”
他氣得直發抖,有幾天沒刮的胡渣子一動一動的。
299號坐在一邊,看樣子也是氣的不輕。她抿嘴不說話,估計是在思考反駁的對策。
205號問197號:“關于這件事,許氏、鄭氏的态度會怎麽樣?”
197號才順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些,他說:“當年韋譜怎麽對鄭明榕的讨逆軍,鄭明榕今天就會怎麽對他。至于許氏,自家都亂糟糟的,哪有那閑工夫管別人家的事?”
他補充說:“現在的情況是,整個五聲島都亂了。鄭氏、許氏首先得想辦法穩住自家,不讓東城發生的事對自己産生太多影響。接着,他們要把混亂局面鎖在韋氏領地上,最後控制在東城和沙洲兩個地方。然後,這兩家就可以用調停的理由出面幹預韋氏的家事,尤其是韋氏現在出現了兩個領主,這可是打撈一把的好機會呀。”
事情打都如197號的預料。鄭氏對待韋氏內亂的态度甚為暧昧,一如韋氏對鄭明榕之初。許氏則直接宣布不會使用武力幹涉此時,并大力呼籲和平解決。這兩家在事實上都貶損了老領主許譜的權威,強化了韋遷小領主的存在感。
這些後續的發展是國滿告訴從獲的。
Advertisement
這次,國滿兌現她的承諾,她不是一個人來。從獲得以不帶手铐腳鐐與外面的人相見,心裏開心了半秒。與國滿帶來的人談了一會兒,從獲開始慶幸這次探監有時間限制。在獄警的督促下與國滿帶來的人依依惜別後,從獲心情尤其好。
回到個人世界後,從獲不免想起東城發生的事。她覺得老領主許譜不是一個合格的領主,因為領主要做的不是激化社會矛盾,而是要想方設法調節社會矛盾,使其免于爆發。任何時候都會有矛盾,想要各方面都滿意是不可能的,要作出實質性的傾斜必須有萬全之策,最好還是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使矛盾不至于立刻激化爆發釀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她回憶了最近的報道,據說許譜的命令頒布後,因為有意或無意殺狗而被處死的人已經超過五十個,因為該命令受到懲罰者不計其數。電視上有播出處死殺狗者的畫面,愛狗人士擡着死去的狗在一旁歡呼,人類同胞的血流在地上,靈魂飛升,在他們看來也許是某個儀式的高/潮部分。
從獲頭皮發麻,一陣惡心。她想起幾年前與丁放的叛軍作戰時,那時也有軍人誤傷或誤殺動物的事件,畢竟子彈不長眼睛。那時候,就有愛狗人士出來抗議,他們說讨逆軍的士兵連狗都不如,狗不會傷害同類,這些軍人卻專門以殺害人類同胞為榮耀。那時候聽到這番大義凜然的話,她的內心的确有觸動,但聯系起現在的局面,她的心就冷了很多。
人在沒有經歷災難之前,并不會知道自己對災難的承受能力如何。就像沒有經歷過這件事,五聲島上的人不會知道一個小小的争論最終能演變成這樣事變。火種都很小,醞釀久了,燒起來就不是一把小火了。
東城發生的事不僅僅引起了韋氏的分裂,在河源北特別監獄這個小小的空間裏,也造成了五個在押人員中五分之二的人對立,剩下五分之三的人持中立觀望态度。值得注意的是,205號似乎樂于見到這次韋氏內亂,她尤其注意其他方面的動向。348號則默然不語,也許是在表達某種不屑。
從獲走進了監獄的圖書館,這裏是她心靈的港灣,是她有事沒事就會去尋找寧靜的地方。今天的情況卻令人意外。
348號坐在圖書館的角落裏,膝上放着一本磚頭厚的舊書。他微微低頭,壯實的手指沒有糾結在腿毛上,而是一頁一頁的翻着書。這當然是可以讓從獲驚掉下巴的大事。
自從獲出入圖書館以來,見到次數最多的是197號,他總是把書帶回房間閱讀。其次是299號,待在圖書館的299號顯示出與平時不一樣的面孔,溫和慈愛。再次就是205號,一個只看雜志的人。348號從未出現在圖書館,或者說從獲在圖書館時從未發現過此人。
從獲瞥了348號一眼,她發現這個男人手裏捧着書的時候,神情不似往日猥瑣。他帶着淡淡的笑意,在圖書館光線不大好的角落裏有幾分詭異。
從獲不去看他,她可以好奇,卻不必在此多費時間。圖書館是公共空間,不是她鄭從獲一個人的,別人要來她也沒辦法。她找到了上次讀的那本書,翻到放書簽的一頁,立刻變了臉色。
只見那張舊書簽上,整整齊齊地擺着一根根黑色的毛發。因為從獲翻書的動作極為輕柔,它們依舊保持着放進去時的形狀。
“平時一根一根數着,久了就沒了樂趣。想想你用的書簽那麽舊,就拔了幾根腿毛給書簽作裝飾。”
348號的聲音在圖書館想起,一點一點撥開空氣裏的塵埃,一字不差,無比清晰地傳入從獲耳中。
從獲拿書的手不覺用力,被按住的書頁微微變形。不久前才接受了205號的挑釁,現在348號也來找茬,這些人果然都不是吃素的!更要緊的是,348號這種做法極為惡心,令人憤怒的同時又覺得不恥。
他是怎麽知道自己的閱讀進度的?他是誰的人?他到底是在監視自己,還是僅僅是開了個猥瑣惡意的玩笑?這個監獄裏,到底還有多少人對自己虎視眈眈?這些問題一齊浮上從獲心頭,讓她頭腦發脹,心裏發寒,身子發顫。
從獲緩緩扭過頭往348號那邊看了一眼,對方仍在看着書,這個角度剛好看見他的側臉,帶着平靜的笑。突然,從獲心頭一震——憑她在軍旅生涯中的感覺,這個人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
天哪!從前她怎麽只注意到這個人的猥瑣了?
看了這一眼,從獲反而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