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自欺

“這兒的生活,看起來比外頭的自在吧?”

不像是詢問,這話加上許甬的語氣表情,真叫人覺得這是一種嘲諷。從獲眼珠子飛快轉了轉,只是不發一言。

“在這兒,看似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時間,除了沒有人身自由,什麽都有了。其實,監獄都一樣,将性命交給他人,生死不過一念之間。”

許甬離開座位,負手背對着從獲,目光在監舍裏徘徊。

從獲默然。他說的對,在監獄裏的每一天,都是在別人眼皮子底下度過,沒有自由,所謂“自由”不過自欺欺人。就像從獲自己,滿以為在監獄裏可以避開外面的風風雨雨,成為一個旁觀者,其實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連活着都是他人施舍的人,能說是在過“人”的生活?

可是,許甬現在的感慨讓從獲懷疑,她真的懷疑面前的人不是許甬,不是那個遇到什麽都能笑笑的許甬。現在的這個人,居然這樣感慨人生,嘲諷朋友,真是不可思議。這種莫名的情緒牽引着從獲,讓她在心裏犯起嘀咕。

也許,我們都變了,變得更加接近本性了。

許甬忽然笑了起來,肩膀微微聳動,只聽他說:“我現在已經沒有資格說別人了。”

他現在亦是階下之囚,生死具在他人一念之間。用那樣的話說從獲,真不知是在說自己還是說從獲。

“我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啊!”

他輕輕地嘆息了一色,然後回頭看着從獲,“讓你聽到這些,是我太激動了。”

從獲聽他說着,心裏忽然覺得說不出的難受。她以為上了一次絞刑架可以改變許多事,結果只是她自以為改變了許多事。她沒有死,沒有死的人,不要指望所謂“死過的事實”能改變什麽,就算是真的死了又能改變什麽呢?她還活着,不負責任地享受是死人的事,一切的痛苦都會有活人來承擔。她是活人,是活人就得承受一切喜怒哀樂。

與世隔絕的短暫時間裏,從獲确實做到了“與世隔絕”。她只是從一開始就忽略了,有人會操心她的事。置身事外,不過自欺欺人。

許甬在河源北特別監獄待的時間不長。從獲只跟他見過一次面,之後,許甬的身影以及他的消息就如那天的槍聲一般消失不見了。她曾有幾天特別擔心許甬的處境,他到底是被轉運走了還是被處死了,這是個大問題。想起那日許甬的話,從獲內心百感交集。

不久之後,國滿帶來了關于許甬的确切消息。許甬确實是被轉運到別的地方,在轉運過程中,他被人劫走了。

從獲忽然覺得好笑,她笑自己越活越愚蠢了,已經沒有一點辨別能力了。許甬那樣的人,怎麽會輕易被抓住?他到河源北特別監獄,是為了跟她說那番話嗎?205號的屍體已經不知道丢到哪兒去了,她的音容笑貌卻還留在大家心中。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全當她鄭從獲是個傻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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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滿說,許甬的事在五聲島鬧得沸沸揚揚的,官方出了高額賞金抓捕許甬,結果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連許甬的影子都沒見到,反而鬧成了一個笑話。

許甬的确平安走了嗎?從獲知道這個消息不該高興嗎?是的,她确實有幾分高興,可別的情緒抑制住了這種喜悅。莫名的失落來的莫名其妙。五聲島就那麽大,可出了丁放的事情後,從獲就不相信“五聲島就這麽,一定能把人抓回來”這種鬼話了。現在,許甬也是這種情況吧。

國滿說到了稚之的近況。許氏嫡系又策劃了一次政變,這次聯合的力量超過以往任何一次,但還是失敗了。失敗的原因在于洩密,所以尚未開始就結束了。政變的主犯被勒令按照族規自殺,從犯交軍事法庭審判,全都判了重罪。這次未遂政變牽涉甚廣,許氏鎮壓起來卻絲毫不手軟。

“處理的方式是稚之親自制定的。”

以血腥手段鎮壓軍事政變,無異于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稚之能作出這樣的事,從獲不覺得驚訝。在從獲心中,稚之是一個執着于領主權位的人,這樣的人不管作出什麽樣的事,都是符合她的個性的。說真的,針對這一點,從獲倒是挺欣賞稚之的。

雖然嚴厲懲罰許氏嫡系會使衆多“自家人”命歸黃泉,在某種程度上也會削弱許氏的統治。但是,權謀之術引導下的家族不就是這樣嗎?身在權貴之家,本無所謂親情,一切的目的既然是為了權力,那為此不擇手段作出任何事情都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就是他們為此需要付出的代價。

“到目前為止,五聲島上三大家族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創傷,如果再發生什麽,恐怕就不是他們可以承受的了。”

國滿如是感嘆,“也許,真的會結束這個舊的時代,迎來新的紀元。”

“最近,大家似乎都很喜歡感慨。”

“嗯?”

從獲把自己在河源北特別監獄裏的所見所聞都對國滿說了一遍,尤其是關于許甬這一段。她說:“真不知道我身邊有多少別人的耳目。”

國滿靜靜地聽從獲說完,才說:“這種事情,不是本該在意料之中?有許多事,大家心知肚明,只要不去捅破那層窗戶紙,就可以相安無事。”

從獲看着國滿,現在這兒就只有她們兩個人。她說:“國老師花那麽多時間在我的事情上,不會影響您自己的生活嗎?”

“人在做自己喜歡的事,就不會覺得應付不過來。”

這話是如此熟悉,以至于在某一刻從獲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她想起許甬也說過類似的話,那還是在她換防回許城休整的時候。幾年的時間過去,記憶本該随之淡去,誰知竟然會在某一刻突然想起。看來,很多東西不是忘了,而是一時還想不起來罷了。

“是嘛。那就是我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喜歡做的事。”

從獲淡淡一笑,“我忙了那麽多年,以為是在做自己喜歡的事,可以無愧于心。結果——”

她本來想說“現在後悔死了”,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對勁兒,便改口說:“真覺得自己一事無成啊。”

國滿問:“你這是怎麽了?受到刺激了?”

從獲說:“可不是嘛。”

她苦笑着,忽然覺得自己有點莫名其妙,真是的,她為什麽要擺出一副苦瓜臉?考慮那麽多幹嘛?她現在是階下之囚,看樣子得在牢裏過一輩子,要是能出去,一定是外面發生了了不得的大變故。如果什麽都沒發生,她也用不着管太多吧。一個失去自由的人,考慮什麽才是正經呢?是吃飯睡覺吧。

“對不起,我的負面情緒大概會影響國老師的心情。”

從獲開口道歉,她倒是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态不适合被人幫助,也不适合污人眼。

“說什麽呢?”

國滿開心地笑了,這笑容在從獲看來可是詭異得很。

“在我看來,現在的從獲才是活生生的人啊。有喜怒哀樂,知道抱怨,不再像一具行屍走肉一般對外界毫無感知。就算有不好的情緒,也是活人的證明吶。”

國滿的話在從獲聽來十分受用,卻也令人十分心虛。從獲偷偷瞧了一眼國滿,确定國滿老師不是在嘲笑她後,也露出了友好的笑。

“你呀,看起來一個人也過的很開心,其實真的不适合悶在一個地方。你是個在熱鬧的地方尋找寧靜的人,不适合監獄裏壓抑的氛圍。”

許是第一次,國滿老師給了從獲一個評價,而從獲竟然沒有在第一時間意識到這個評價有多麽重大的意義。她咀嚼着國滿的話,想着話裏的意思,立刻生出贊同之心。确實,雖然她總是想一個人待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卻不能長久忍受那種孤寂。她不願意融入人群太多,也不願離得太遠,準确地說,她是想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存在。她想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觀察這個世界。

要是這麽說的話,從獲忽然覺得國滿老師就像一個無所不在的旁觀者。國滿老師可以知道很多事情的內情,卻不至于卷入其中。國滿老師能讓很多人為她做事,幾乎沒有因此招來過大的怨憤,至少,從獲就沒有聽到過多少有關國滿老師的壞話。因此,她又加深了對國滿老師的崇拜。

“如果你願意,我們再努力一把,也許就能把你弄出去。”

這句話現在有很大的誘惑力,從獲竟然有剎那的心動。然而,她很快否決了自己這種想法。她不要這麽做,她不甘心就這麽出去。她沒有犯任何錯,就像許甬說的,她也是身不由己的人。

“不。”

從獲這麽說,她又補充了一句:“我的意思,國老師沒有必要為的事操太多心。真的,不必勉強。”

雖然越解釋越容易産生誤解,她卻打定了主意。準确來說,她想要的就是維持現狀。然而,她忘了,當一個人想要維持現狀的時候,現狀就不可能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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