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搭讪

197號,這個情緒激動、自恃掌握一切知識道德制高點的中年大叔,這天主動向從獲介紹了自己。他說,他叫冉競為。

冉競為,一個五聲島上無比神奇的人物,神奇到從獲都知道他的名字。這個人是河源人,一向與當權者對着幹。

從獲的爺爺鄭商錫在位時,冉競為抨擊鄭商錫墨守成規、無所作為,少主暮氣沉沉、毫無革新精神。他将這事的繁華視作大亂前的垂死掙紮,被人指責為“禍亂人心”。然而,他一語成谶。

明森奪位後,冉競為出面撰文開講座搞演講號召大家起來維護鄭商錫的政治遺産,為少主少孫叫屈,痛罵明森畜生不如。這是他的成名之戰,尤其是被明森丢進監獄後,他由此名滿五聲島。

丁放殺明森立從淩之際似為籠絡人心,特意釋放了冉競為。結果,冉競為一出來就猛烈抨擊丁放的暴/政,說丁放視國家公器有如個人私産,視人命如草芥。他還組織了一幫反對丁放的飽學之士,成立文學社,專門從事批判丁放的工作。有人勸丁放逮捕冉競為,丁放說:“人是老子放出來的,再抓他進去,實在沒意思。”就這樣,冉競為竟然幸免于難。

明枞繼任後,冉競為繼續發揮他的特長,抨擊明枞政令嚴苛,不顧百姓死活。他說,百姓遭蒙大難,幸得新生,現在正是顯示寬大的時候,不該對于丁放有聯系的人趕盡殺絕。冉競為的話不無道理,然而有人據此解釋為他擁護丁放叛軍,文學社由此被勒令關閉。

丁放卷土重來之時,從洛被迫繼位,這是冉競為稍微安分一點的時候。和談之時,他又出面發表衆多評論,竭力維護從洛的地位,力證從洛成為領主是有法理依據的。和談成,明榕繼任,冉競為慢慢消失在公衆視野裏。

沒想到,眼前這個人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冉競為。從獲心裏鄙夷,她認為冉競為是個嘩衆取寵的人,整天磨嘴皮子不幹正事,讓人惡心。

“這裏的人很少向他人表明自己的真實身份,你這是什麽意思?”

從獲故作平靜地問,她其實挺好奇這個冉競為的目的。

冉競為說:“我看你的心不在這兒,想跟你聊聊,又怕被拒絕。所以,表明身份。”

從獲冷冷地說:“你是已經打聽到我的真實身份,才說出這樣的話吧?”

冉競為讪笑一聲,說:“你我都這般不合時宜,不如你加入我門下,我收你做關門弟子。”

不知怎的,從獲這時忽然想到了國滿老師,心下難免作出比較,然後她說:“我不輕易拜師,你想說什麽,趕緊說吧。”

冉競為見從獲主意已定,也不勉強,他說:“我想,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麽總是跟當權者為敵吧?”

他自己做了回答:“我不是與他們為敵,更不是想以此嘩衆取寵。我認為,當政者就該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而不是躺着享受權利。所以,他們有任何一點錯的時候,我都會毫不猶豫毫不留情地指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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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獲倒是認同那句“當政者就該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而不是躺着享受權利”,因為有了觀念上的認同,她聽冉競為的長篇大論時就沒有那麽反感。

冉競為舉了從洛的例子。他說,第一次光複河源時,明枞作為讨伐丁放的領袖和鄭商錫活着的兒子中最年長的一個,成為新任領主是合情合理合法的。明枞繼位,對于穩固河源鄭氏有着重要作用。作為明枞之子的從洛,成為少主并集成領主之位也是合情合理合法的。明榕雖然有功于鄭氏,但長幼有序,何況他自己也宣布放棄領主之位,脫下軍裝幫助兄長安定鄭氏,這是顧全大局的做法。

後來從洛被丁放挾制登上領主之位,從法理上而言,從洛成為領主是沒有問題。明榕作為叔父,就算暫時代表了正義的一方,也不該把從洛退位和丁放出海同列為和談的條件,這跟奪位又有什麽區別?一個退位的領主,又要他以何種身份活下去?後來從洛的死,明榕得負主要責任。

冉競為感嘆道,雖是被過繼給兄長的孩子,到底還是自己親生的骨肉,有着血濃于水的親情。為了領主的寶座,父子兄弟反目成仇,可憐又可嘆。他還說,明榕是個不擇不扣的狠角色,枉為人父!

當着人家女兒的面毫無顧忌地說着明榕,數着河源鄭氏的痛,冉競為沒有一點要避諱的意思,他的表現就像這本來是理所當然的,或者他根本不屑于這件事。從獲聽着別人數落自己的家人,她竟也沉得住氣。從洛哥的死是她心頭的一根刺,現在這根刺被冉競為拔/出/來又紮了進去。

根本沒有注意從獲的反應,或者已經注意到從獲沒有太大反應。因為從獲好像在聽着別人家的故事一般,不置可否,不發一言。冉競為由此數落起了從獲的母親丁尚思。

他說,丁尚思跟明榕一樣,是個狠角色,甚至比明榕更狠。明榕尚且顧及鄭氏的一丁點兒大局,丁尚思則完全靠私心做事,無所不用其極,這二人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對于這一點,從獲在心裏默認。她從前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一個怎樣的角色,她只把丁尚思當成是一個與所有媽媽一樣的“媽媽”,雖然敬畏無比卻又心懷僥幸,懷着孩子對于母親的特殊依戀。孩子在長大,父母在變老,這件事有時候會讓她覺得無比愧疚。然而,事實是,她只能感覺到父母在變,變得讓一直無法了解父母的她更加覺得陌生。父母好像不會老,他們精力旺盛,對于家事國事大事小事好事壞事無所不管無所不包。這些都令從獲感到過迷茫和恐懼。

今天,聽到了冉競為對自己父母的評價,從獲竟然産生了某種認同。是的,是認同,雖然有一點反感卻無法反駁。不,不是無法反駁,而是不願反駁。父母讓她穿上軍裝的時候,她還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甚至産生過被父母重視的自豪感。直到被送上絞刑架的時候,在那段時間了裏,她回憶起很多事情,那些不甚明了不甚深重的點點怨言終于成為某種怨恨。從獲開始意思到她真正的處境和身份,她感到失望失落,她可以傷心,她卻沒法哭出來。所以,她只有笑,用笑來掩飾一切。

真相通常讓人孜孜以求,真相也能擊潰人心的最後一道防線。從獲的崩潰始于那時,然後她就發現所謂“崩潰”也就是那麽回事。當一個人由失望過渡到絕望的時候,她會想什麽,她又能想什麽?

往事如煙,記憶如塵,從獲把話放在心裏。她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平淡,她現在就站在那兒平平靜靜地聽別人數落自己的父母,竟然沒有用一個字來為父母辯駁,她真是個不孝的女兒呀!她淡淡地看着冉競為,淡淡地聽他說着,露出淡淡的笑。

冉競為也許是故意的,他說了不少從獲知道的不知道的事,都是關于從獲父母的。從獲知道的事,他做了新的解讀。從獲不知道的,他說的引人入勝。他是個天生說客,能夠調動聽者的興趣,而不至于遭人反感,同時還能灌輸自己的想法,讓自己的意志移植到別人腦子裏。

這是高牆之內的牆角,正常的自由活動時間,獄警持槍站在高臺之上,太陽挂在天上,因為方位問題暫時照不到這兒這兒。偶爾吹來一陣涼風,讓人心曠神怡,幾乎忘記自己的處境。

冉競為的确提到了許多從獲不會也不可能知道的往事,這令從獲驚訝于他收集信息的能力,以及他在了解那麽多內/幕之後活到現在的理由。人不該知道太多,知道太多的人呢,嘴不牢,就得丢掉腦袋,這樣才能閉嘴。從獲相信自己父母的能力,讓一個名人消失,其實也不會是太難的事,她的父母能做的到。

關于冉競為所說的話,從獲将信将疑,一些內容聽起來像是見不得人的內/幕,但可以推導出來,也有合理之處,另一些純粹是胡亂猜測,無聊至極。不過,她并沒有打斷這些話。她相信,一定還會有別人聽到這些話。河源北特別監獄裏,可是到處都是耳目。她知道,冉競為自然不會猜不到。這樣大膽地揭人短,可是要付出代價的。

“你是他們的女兒,聽了這些不生氣嗎?”

冉競為說了一大堆,終于停下來問了一句。

“你的目的就是讓我生氣?”

從獲反問,淡淡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含着冷光的眼神。如果你是想要我生氣,大可不必費這麽多口舌。

高臺之上的獄警往這邊看了一眼,他不是在那兒站崗的,也不是前來巡查的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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