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石子
從獲老老實實地待在精神病院裏,裝瘋賣傻這種事還真不是人幹的。不過,習慣以後,演技飙升,竟連她自己也漸漸搞不清楚是真瘋還是假傻了。
精神病院的守衛極為森嚴,論級別不比河源北特別監獄低,對外來信息的攔截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這裏,從獲唯一能聽到的就是醫生們一本正經的病情通知,還有小護士們嘴上寂寞因而竊竊私語的小道消息。
大約是因為從獲比較乖,她現在被轉入普通病房,一天24小時待在四四方方的“小格子”裏,只能踮起腳透過小小的窗戶瞄一眼外頭的天空。這裏沒有紙筆訴衷腸,沒有書籍委心事,唯一的電子産品大概就是令人讨厭的監控。為了打發難捱的時間,從獲裝傻充愣明示暗示費了好大勁兒才向看守的人讨了些大大小小的石子——他們倒是不怕她“吞石自殺”了。
玩石子這種打發時間的游戲,是她在童年時向同學學來的。那是她本是個性格孤僻待人冷漠的怪小孩,沒法參加集體的游戲,偷偷在一旁看着難免心裏癢癢,私下便學起了這款适應單人多人的游戲。其中艱辛難以言說,影響她人生觀的轉機亦在此時出現。
那時候,有一個同年級的女孩發現了角落裏偷偷玩耍的從獲。那女孩溫柔安靜,脾氣好的不得了,從獲因此沒遭到冷嘲熱諷,反而得到指點,并贏得了一段短暫的友誼。
說是短暫的友誼,意義卻是非凡的。從獲是個認死理的人,她在心裏劃了一個圈,能進來的都是可以聊衆多話題的人。因為當年的她實在幼稚,認為友誼這種東西真的可以天長地久如酒越釀越醇。朋友嘛,是一個與親人等同的存在。既然說了是幼稚,當然就得說說這幼稚的後果。
小孩子雖小,卻尤其喜歡拉幫結派,又喜怒難測,剛罵了的人過不了幾秒又可以手牽着手去上廁所。那個同年級的女孩與從獲并不同班,願意站到她小裙子後頭的人可以排成長隊,就算是桀骜不馴的男生見了她也立馬會好好說話。故而,她主動幫從獲的忙令從獲感激涕零。之後的時間裏,兩人常因幾顆小石子玩到一塊兒,她成了從獲心中名副其實的“朋友”。
只是好景不長,願意做那個小女孩朋友的人實在太多,過不了多久她就把從獲忘在一邊,跟別的小朋友玩游戲去了。從獲剛好學會小石子的玩法,卻沒了交流心得的人,只是難聽的話卻多了一籮筐。那個年代,小朋友間的嫉妒也是可以的,這樣倒襯得大人間的友誼是如何純潔。
“自欺欺人”這種自我認識,大概就是那時候出現的。從那以後,從獲就不在心裏劃圈圈了,反正以自我為中心,別人都是在外圍的。她交朋友也不那麽認死理(嘴上而已),別人會說說而已,她也學會了。直到後來小葉出現,總算改變了一點點。
要說呢,玩石子可真稱得上是童年一大陰影。
人在無聊的時候就該找點事情做,成天擺石子能玩出什麽花樣呢?從獲想要學學篆刻,無奈小刀子不比小石頭,這可是必須嚴加管制的物品,只好作罷。
從獲按着腦海裏的記憶,把小石子擺成一個圈,象征着茫茫大海中的五聲島。又拿別的石子按着城市的地理位置擺出來,拿幾顆顏色豔麗的代表人物,模拟着五聲島上的生活。石子夠多,模拟的樂趣則靠想象力。
剛拿到石子的時候,醫護人員着實緊張了幾天,後來看到從獲實在很乖巧,腦子好像因為石子靈活了些,就沒有那麽緊張兮兮的了。看管松懈些,被人盯着的感覺就淡了。
在某一日,從獲聽見路過的兩個小護士邊走邊議論。一個說精神病院新來了一個狂躁的病人,動不動就發火,實在不好對付,負責這個病人的醫生護士一個個都頭大。另一個說,據說那個病人是河源北特別監獄轉過來的。還說,那麽一個中年大媽,胖成那樣,看不出有什麽進那個監獄的本事。
這日只叫從獲聽了這些,她那捏着石子的手在空中有一秒的停頓,然後石頭落在了河源城北的位置。她的眼神專注而木然,心裏已忍不住罵了自己一句:就這麽沒定力。
小護士們雖然一向愛竊竊私語,大概欺負的就是“小格子”裏的病人聽不懂她們說的。從獲聽了這次的消息,覺得有異。那無處不在的監控,盯着她可盯得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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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後又聽到一次相關消息,那個病人跳樓自殺了,原因是精神錯亂。這次透露出那個病人的名字——鄭明蘊。要說呢,這不是個能讓從獲感到陌生的名字。
鄭明蘊,河源鄭氏先代領主鄭商錫的堂侄女,秀外慧中,早年與丈夫投身政壇,做了不少事情,在民衆中擁有相當的支持率。丈夫死後,她沒有改嫁,但就此退出政壇,投身公益事業,同樣做了不少得人心的事。
在河源鄭氏子弟中,鄭明蘊是個很有影響力的人物。在鄭商錫晚年,鄭氏子弟輪番上臺,在民衆中間施加影響,鄭明蘊正當壯年,卻展現隐退之姿。丁放政變之後,她在公衆視野中消失,去向成謎。若河源北特別監獄裏那個啰嗦的中年大媽就是她,興許可以說明點什麽。
當年丁放政變後,鄭氏子弟中有些影響力的,沒一個能夠置身事外,要麽投了丁放支持下的政權,要麽倚靠明榕兄弟,更慘的就是在混亂中做了犧牲品,鄭明蘊許是後者。
從獲眨眨眼,這次擺弄石子的手沒有發生一點偏差,準确将石子降落到許城的地界上。作為一個精神病人,外頭那些破事不管也罷。
穿軍裝那幾年,五聲島的地形已經印在她的腦子裏,現在只憑着記憶便能擺出一副完整的地形圖。從獲看着石子圍成的五聲島,在島民的記憶中,這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依托,是他們唯一的家園。從獲的視野,自然從未離開過這個不大不小的島。
病房的地板好像裝着五聲島的海洋,島上的人看不到它的邊界,超然“島外”的從獲明顯知道更多。突然,靈光一閃,從獲意識到一個問題:這茫茫大海中,便只有這一個孤島?
以前,連平時的小日子都過不好,整日操這心操那心,自然沒空探讨星空浩渺、大海無垠。現在幾乎被人當成“廢人”一個,什麽都不用管,自然不必在意現實的束縛。
現在的五聲島人是幾百年前從別處逃難過來的,他們給這個當時荒無人煙的孤島取名“五聲”,并以“五聲島”紀年,登島當年即為五聲島紀年元年。當年定下了至今依舊遵循的規矩,最重要的是凍結科技發展和不得出海。在那之後,五聲島人的精神和肉體都被限制在這個“孤島”之中,任何試圖突破的人都要為此付出沉重代價。
将近六百年年的時間過去,五聲島上的人愈來愈保守,安于現狀成為一種美德,探險被視為罪惡。由于從來沒有外來“物種”打擾這個小島的寧靜,即無外力幹擾,祖先構築的堡壘只有從內部瓦解。
若是——
從獲把一顆石頭放在五聲島範圍之外的地方,若是五聲島外還有別的小島,假設島上有人居住,他們會如五聲島人這般固守傳統嗎?假設這些島上無人居住,對于五聲島上的人來說,不是緩解人口和能源壓力的好去處嗎?
死守一個孤島,實在不是規避風險的好辦法。一旦五聲島再出現“死神病毒”之類的事件,又得不到及時控制,後果簡直不堪設想。人總是喜歡為自己留一條後路的,那些登島的祖先不該這麽想嗎?
人的身心一旦擺脫某種束縛,就會産生無比神奇的效果。從獲覺得自己一下子被解放了,從前糾結的那些事,現在想來都不是事了。
個人的榮華富貴亡與種群的生死存亡相比,孰重孰輕,一目了然。從獲想,她從前是被局限在這小小的五聲島上,局限在一家一姓的争鬥之中,以至于看不到外面廣闊的世界,白白添了許多煩惱。現在,她的心思飄到五聲島外,她在腦海裏搜索從前看到有關島外情況的信息,發現少的可憐。是祖先們故意抹掉了外面的世界,還是現在的人制止了探尋的步伐?
從獲擡起頭,沖攝像頭的位置輕輕一笑,那針眼大小的攝像頭于她而言并不是秘密。現在,她忽然想讓那邊的人看看她此刻的表情。
伸出左手往地上一掃,石子拼成的五聲島立刻回歸混亂,再也辨認不出哪裏是島哪裏是海。石子便是石子,大多時候就是任人擺布的棋子。
從獲從地上站起來,轉身面對着窗戶的方向,外頭那小小的一方藍天格外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