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惠邡讓談羽去找一位許老師寫對聯,長四米三,是要貼在将開業的超市大門上的。
怕談羽辦不好,她還推了許老師的微信名片,昵稱是言午,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姓許一樣。
臨出門前,惠邡還叮囑,要對人客氣。
談羽不愛辦這些要和生人打交道的事,嗯嗯啊啊應着出了門,照着微信上許老師發的地址買了紅紙,從市場出去時被牌樓外放着的兩個石墩蹭了車。
他糾結了一會兒,沒下車看,右轉一打進了主街。
許老師家在三密市最早的正街上,老街難改,隔四五米就是條細細深深的小巷,每條小巷看起來都長得一樣。
還好許老師也知道自家的德行,說巷口挂了胖嫂理發館的牌子,談羽這才順着那塊褪了色的綠色廣告牌找到了地方。
他把車停在對面爛尾樓的門臺上,踏進小巷才想起怎麽沒看車蹭成什麽樣了。
不過也管不了了。
許老師說他家是第三個門。
談羽盯着地面小心往前走,小巷衛生極差,剛走幾步就看到牆上刷了暧昧的粉漆。
他掩着鼻子數到三,看見粉牆邊坐着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下意識停了腳步,又回頭數了一遍,是第三個門沒錯。
女人注意到了他,擡手招了招:“進來啊。”
談羽看她,不知想起什麽,垂下眼笑了笑,可以稱得上是溫柔。
本來打算調戲嫩仔的女人愣了一下,也跟着他笑了,說:“許老師在裏邊。”
許老師住這種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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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羽低聲說了聲“謝謝”,越過女人跨進小院。內裏的空間比他想象得要大,窄長的院子被一個舊水井隔成了前後兩部分,兩道高低不一的粗繩從後挂到前,一邊是五顏六色的廉價衣服,另一邊則明顯屬于男人。
空氣中有金紡的香味,風輕輕一送就撲了滿鼻,談羽随便找了扇半掩着的門走了進去。
門裏的房間就不算大了,最中間擺了一排肥頭大耳的綠葉植物,後頭是桌椅,一個端着茶的年輕人被驚得站了起來,茶灑了一襟子。
年輕人看了他一眼,脫了外頭的碎格襯衫才問:“找誰?”
“這兒有位許老師嗎?”談羽頗帶歉意,“我找他寫對聯。”
“就是我。”年輕人把襯衫放在一邊,繞過綠植向他伸手,看他半天不動,又伸了伸,“紅紙!”
“哦哦!”談羽隐藏好自己的驚訝,把紅紙遞過去,“惠姐讓我來的,她說你知道怎麽寫。”
許老師埋頭侍弄紅紙,不理他。
談羽摸了摸鼻子原地打了個轉,假裝饒有興趣地看着窗外。不一會兒,就看見一個和剛才同款的女人從院子後邊出來,身後跟了個男人,男人邊走邊系褲腰帶。
他趕緊收回視線轉了過來,聽見門一響,有人扔了什麽進來。
許老師像沒聽見一樣。
談羽也裝什麽都不懂,看他的手在紅紙裏忙碌穿梭。
說實話,他以為許老師起碼是個中年男人,沒想到這麽年輕。他看起來也就大學剛畢業,沒蓄須,露出來的臉龐和手都白白淨淨。再往下說,還稱得上是好看的。
他盯得入了神,也不再因無事可做而覺得尴尬。
過了大概十來分鐘,許老師終于理好了紅紙,從櫃子裏取了兩把裁紙刀,遞一把給他:“照我折的縫兒裁。”
兩人把一沓紅紙裁成兩沓,許老師找出卷寬膠帶,和談羽配合着把兩沓紅紙粘成了一對四米三的對聯。
做完這些,許老師又伸手,兩人還是沒默契,他再次伸了伸手:“詞兒!”
惠邡大概之前也來過,怕談羽因為外頭的環境看不起這位許老師,專門在家裏誇過一次。
三密市雖是個三十八線的地級市,會寫書法的也不至于只剩許老師一位,但他确實生意最好。字寫得好是自然,最重要的是,像這種四米三的大對聯,只有他能一氣呵成。
她的原話是“這可是大本事”。
談羽當時沒概念,就那十幾二十個字,從頭往下寫不就一氣呵成了?
現在不一樣了,他剛粘過一次四米三的紅紙,是一眼看不到頭的長,實在想知道得怎麽寫才能字字漂亮還均停。
許老師數了數字數很快就開始動筆了。
談羽這次知道規矩,站在桌子的另一邊給他拽對聯,順便歪着脖子看那一個個漂亮字是怎麽寫出來的。
寫好一半,兩人一前一後拉着紅色長龍擺進院子風幹。
再進門時談羽看見門邊的高櫃上散着一堆零錢,五塊十塊居多。
他意識到剛才扔進門內的是嫖資,飛快地将後腳跟收進門裏,掩上了門。
前前後後不過半小時,對聯寫好了,在院子晾着等幹透。
許老師坐回桌邊喝涼茶,談羽取出個紅包:“惠姐讓你一定得收下。”
“她又多給。”許老師捧着杯子不伸手,“我也有價,多的你拿回去。”
談羽索性把紅包拍在桌上:“你別為難我。”
許老師差點噴了口茶,他咽下茶水正想說什麽,外頭鐵門咣當一聲響,一個大高個跨了進來。
大高個身姿矯健,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年人。
他搓着手進來,嗓門極大:“這是哪位老板啊?哎喲哎喲,謝謝你照顧我們許衍的生意,常光顧、常光顧啊!”
許老師動作極快地把桌上的紅包收進袖子裏,垂着眼一聲不吭。
老人的手還探在空中,有些不高興,瞪了他一眼,又帶着滿眼的笑看着談羽:“小家子氣,別理他。我是他外公,許得禮,你叫我老許就成。”
談羽看着明顯也不高興的許老師,和他外公握了握手,老許手勁兒大,捏得他手生疼。
剛才兩個人沒話說,但不尴尬;現在多了個老許,有人說話了,氣氛卻尴尬得要命。
老許的話沒頭沒尾,明裏暗裏都是要錢,意思是讓談羽把寫對聯的錢給他。
談羽裝沒聽懂,偷偷去看許老師,對方眼睛大睜着,魂兒早不知飄去了哪裏。他在心裏嘆氣,只得獨自應付熱情的老許。
好在不多久,許老師似乎也覺得自家外公煩人得過了頭,他放下茶杯:“行了行了,少說幾句。”
說完他看着談羽,語氣好了些:“對聯估計幹了,你跟我到外頭收一下。”
談羽忙不疊站起來跟他出門,一着急,手在鋁合金的門框上撞出一道口子。
許老師卷好對聯遞給他時才看見,“啊”了一聲,有些着急地四處看了看,懊惱地跺了下腳:“你這口子挺深的,我家裏也沒包傷口的……你這在哪兒劃的啊!”
奇怪的是,傷口汩汩流血,卻一點都不覺得疼。談羽把袖子往下放了放,接過對聯:“沒事,我等會兒買個創可貼就行。”
他惦記着紅包的事,怕許老師反應過來退錢,想趕快走。連句正經告別都沒說,就急匆匆地夾着對聯跑了。
許衍在院子裏站了會兒,和門口的青姨笑了一下,回了房裏。
許得禮隔着窗看見他跟阿青笑,怪聲怪氣地“哼”了一聲:“那就是個**,她下賤,你也跟着下賤,有本事!”
許衍早習慣了,他把毛筆放進清水裏,沒吭聲。
放平常,他不說話,許得禮也就罷了。
偏偏今天許得禮打麻将輸了錢,本來氣就不順,看許衍收了紅包不吭氣,氣不打一處來,上前一步手就指到了許衍額頭,戳出個紅印子。
“說你幾句就梗着個脖子不吭聲,怎麽?你吃我的住我的,現在能掙幾個錢就了不起了?還不是跟你那個媽一樣……”
許衍撐着膝蓋站起來,瞪着許得禮。
許得禮最恨他這副樣子,推了他一把:“再瞪我?你再瞪我!不要臉的,從你小我就看出來了,沒仁沒義,喂不熟的白眼狼!”
門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又一個男人從窗邊過去了。
許得禮恨恨地指了指,堆出滿臉笑,推開門朝外喊了聲“再來”。他從阿青手裏搶來十塊,和高櫃上的一起捏着,喜滋滋地坐在床邊數起了錢。
許衍受不了,踩着“走了就別回來”的罵聲出了門。
青姨坐回了門邊,也聽見咒罵聲,仰頭向他做了個“沒事”的口型。
許衍扁着嘴勉強笑了一下,揣着兜往小巷外走了。
這會兒正是中午,巷口有許多穿了校服的學生經過,離老遠都能聽見快活的叽叽喳喳聲。
許衍快走幾步,出了小巷,避着垃圾桶站在路邊的臺子上,歪頭看着一排小商鋪,開始思考在哪家解決午飯。
沒想到想吃的,先想起了袖子裏塞的紅包,他嘆了口氣——得想辦法把多收的錢退了。
路邊停了輛白色的捷豹,按了下喇叭。
第一下許衍沒理,第二下他又往前走了走,第三下他終于回了頭,看見談羽。
談羽降下車窗招呼他:“許老師,吃了沒,要不一塊?”
許衍心想,我自己吃,前邊三塊錢一碗的粉絲湯就管飽了;要和你,豈不是得多花錢?
可他一轉念,拍了下硬邦邦的紅包還是坐進了副駕:“別叫我許老師,我叫許衍,衍生的衍。往前開,我請你吃飯。”
談羽松了手剎,也跟着說:“我叫談羽,羽毛的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