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過了那晚,許衍再沒見談羽。

這個人好像是那一夜的限定,過了就遁入人海消失不見。

新開業的超市倒是如期開始了營業,許衍路過一次,極闊氣的門臉兩邊挂着自己的字。

紅底黑字,寫的是章草。說實話,外行人也許不懂,內行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字空有漂亮,內部的架構一概全無。

不過這樣的字,許衍近幾年寫得多了,他提不起興致寫更好的字,沒有那樣的心情。

中秋這天天氣不好,從前一晚夜裏就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許得禮沒回來,許衍得給他留門。到了半夜,有喝醉的人擂大門找雞,他抱着枕頭坐起再沒睡着。

迷迷糊糊靠着牆坐到天亮,大門“咣當”一聲響。許衍一個激靈,立馬清醒了。

許得禮叼着根煙進來,一句人話都說不出,張口就罵。

許衍懶得搭理他,快速地收拾好,攏着袖子拉開了門:“我出去買月餅。”

無論如何,這個時間還是太早了。

許衍出門前順了包許得禮的煙,沒走出二裏地,就燒完了兩根,還連點煙味兒都沒抽出來。他嫌棄地把剩下的小半包丢進垃圾桶,手揣進兜裏繞進了廣場路。

晨練的大爺大媽居然才準備出攤。

許衍在廣場邊坐了半小時,又拍了幾張早班噴泉騷擾闫學柯,這才剛過七點。

他有點後悔把那包猴王扔了,去便利店買了包南京,拖着腳步慢慢往超市走。

三密這個地方民風惰,逢年過節的吃食能在外邊買就在外邊買,實在買不到也就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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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本地公衆號可惜傳統小吃漸漸消失,底下也總有人評論:你咋不說消失的都不好吃,當人養嘴巴是放屁啊。

更何況十來年前,談家兩兄弟開了樂和超市,頭一次在超市裏雇了做本地菜的好手,更慣得三密人一到過節就先去樂和搬山。

許衍先去的樂和總店的正門,還沒開門。

他便繞着總店所在的廣場開始兜圈子,不知不覺順着後巷走到後門,先聞到了一股濃重的柴油味。

然後看見了站在門邊的談羽。

按理說這麽早出門的都是早睡早起的養生選手,許衍卻在談羽眼下看見了和自己一樣的黑眼圈。都不用備注,一看就知道這人前一晚沒睡好。

他沒琢磨好該不該打招呼,談羽已經交下手裏的小冊走了過來。

“遛彎呢。”

許衍打着哈哈向他擺擺手,指着後門問:“這是幹什麽?”

談羽回身看了眼,從他口袋掏出煙點上才說:“上架。”

許衍沒明白,但也沒細問,接過談羽的煙抽了口:“什麽時候開門啊?”

“八點就開了。”談羽往後門邊打了個手勢,停下的工作又開始了運轉,“再十來分鐘了,來買八寶飯?”

許衍趕緊搖手:“哪兒啊,我要能搶過大爺大媽才怪。”

幾乎是擦着八點的秒針,一個穿制服的男孩兒過來,問談羽現在走不走。

兩人瞎聊天,倒也能忘了時間,談羽給他答着“走”,又招呼另個穿西服的過來,強行給許衍塞了一套樂和超市的過節套裝。

等人走了,許衍低頭去看,八寶飯、白斬雞、月餅,底下還放了盒海鮮組。

每一樣都是能在超市裏刮起腥風血雨的必搶品,過了早上這一波,下一次再上架全靠運氣。

他有點不好意思,可當時沒拒絕,只能默默提回了家。

這頓飯吃得許得禮臉上有光。

他再虛榮不過,這輩子排第一的愛好是賭博,第二就是請客吃飯吹牛皮。

許衍拎了個樂和超市的禮盒回來,他激動得一個電話喊了四五個朋友來,說這是樂和老板專門送來的。別人才不管真真假假,吃便宜飯罷了。

比起賭,許衍更看不慣他紅光滿面吹漫無邊際牛的樣子。

吃得半飽,他下了桌,在角落給談羽摸了條微信:謝謝,有機會也給你做頓大餐。

談羽的手正滴血,惠邡翻藥箱,小侄女腫着兩個漂亮眼睛醞釀第二場眼淚。

微信一響,他趕緊說:“四火,快給小叔念一下。”

談羽手機裏的人臉識別都是談燚,小姑娘抱着手機直接戳開了微信,剛上幼兒園,認識的字有限:“謝謝,有會也你做大。”

“你覺得你念對了嗎?”談羽向她伸手要手機。

談燚吸着鼻涕點頭:“對了,我都認識。”

合着她認識的算字,不認識的就是外星文了,談羽理順她的邏輯笑着說:“嫂子,先給你閨女多教幾個字吧。”

惠邡瞪了他一眼,把碘酒創可貼扔過來,在微信頁面看了眼:“喲,許老師。”

談羽點了下頭。

“我以為你們沒聯系了。”

“沒,前幾天遇到了。”

傷口不小,一路從大拇指的骨節劃到了指甲邊緣,好在不算深。

只是談羽手上還有前幾天新鮮撞出的另一個傷口,換在了小指差不多的位置,又深又長,勉強結了痂,像爬了條暗色的醜蟲子,不好看。

看惠邡看這道傷口,談羽甩了下手:“這個不是,這是那天從許衍家出來撞門上了。”

“那那個就是了?”惠邡沉下了臉,把談燚送到卧室出來又說,“四火摔一跤,你給自己手上劃道口子。那四火要是磕了碰了,你怎麽辦?跳河自殺嗎?”

談羽揉了下眼角:“你別這麽想,我就是不小心。”

惠邡才不管他傷口包沒包,抓過他的手來回翻了一遍,連着指了好幾個舊傷疤:“我就不給你挽袖子了。談羽,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拴在我們孤兒寡母身上有什麽意思?”

談羽不說話,敲了敲卧室的門,把談燚喊出來出門放煙花去了。

再回來,惠邡像沒動過一樣,還在原位坐着。看他進來,一個眼刀立馬甩了過來。

談羽不愛和她說這些。

人身上有什麽毛病,別人不清楚,自己還不清楚了?

他都知道,只是時間還沒到,等到了哪一天,自自然然痊愈了也說不定。

可今天的惠邡顯然又被他的傷口氣到了,他嘆了口氣,垂着頭坐下:“嫂子,節約時間,我這馬上又要開始頭疼了。”

談羽現在幾乎是“五毒俱全”,這邊有心理醫生給的過度補償判定,那邊每天定時頭疼兩次。

也不是他嬌氣,估計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這麽疼過,就像個鑽頭做的鬧鐘一樣,疼時除了忍再沒別的辦法。

惠邡瞪了他一眼,還是沒再提他故意割破手的事,只問:“新醫生怎麽說?”

“還是查不出原因,就說可能和睡眠、心理狀态有關系。太玄了,只能開點止疼藥。”

談羽點開微信,還在和許衍的那一頁,他翹着受傷的手指點了幾個字回了過去。

許衍正守着手機。

談羽:今晚的月亮沒那天好看。

許衍不自覺看了眼從方格窗戶透進來的光亮,太微弱,他幹脆出了門。

陰雨天确實影響了今夜月亮的狀态,他回:今晚甚至沒有星星。

談羽:再送我輪月亮當大餐吧。

許衍抱着手機研讀半天,總覺得這是談羽給了一個信號。

具體是什麽信號,他認為自己也不能過深、過淺地去評判。既然話題繞回來了,他大方地回了個“好”。

給闫學柯發了條借小店一用的語音,許衍披了件外套往南市場去了。

到底是中秋夜,平時熱鬧的南市場蕭條得不像話,他匆匆從東口進去,還是從後門進的店。

一口氣開了所有的燈,被某種使命揪住心髒的感覺才算消散。

他向談羽發出了視頻請求。

談羽接得也快,剛看見許衍的臉就問:“是送大餐嗎?”

許衍把手機在桌邊架好,脫了外套點頭:“是啊,不過是私房小館,不能點菜,全看大廚心意。”

他托着桌子,笑着問:“您還樂意吃嗎?”

談羽不掩飾自己的期待:“樂意之至。”

很久沒有因為單純的“想要”寫過字,許衍只覺得口幹舌燥,心髒也配合着越跳越快,他有心說幾句話,只怕自己一張口就漏出緊張。

他只得故作高深研墨,同時掩蓋過激的情緒。

鋪開紙,許衍看了眼屏幕上的談羽,對方的目光依然認真。

這份專注自然投放在他身上,他有意舔了下下唇,落下了第一筆。

先成形的是用篆書寫的“月”。

不同于最常見的篆書圓潤婉轉,許衍筆下的月有更鋒利的轉折,框裏的兩橫一條偏上,另一條落在了更遠的下方。

一個小小的字,居然真的突然有了別的趣味。

許衍:“我最喜歡秦诏上的篆,不刻板,甚至被認為是古隸,但有篆的骨頭在。”

他将這枚月放在一旁:“很多體态的篆最終都流為美術化的字,或者只追求作為篆的形式,忽略了這依然是一種外圓內方自有其渾厚氣勢的字體。”

他沒有多說,換了支筆,換了張紙,洋洋灑灑寫了滿頁的月。

談羽不懂書法內裏的門道,只覺得許衍寫的“月”都漂亮。有行有草有楷,各有各的特色,每個“月”都像是個獨立自由的小世界。

寫完收工,許衍叼了支煙隔着屏幕看談羽,還沒褪下寫字時的銳意,一雙眼直白得過了界。

談羽清了下嗓子,他有數句輕佻的話可以拿來回應這樣的眼神,但他不願意。過了很久,他才說:“我真希望,今晚的星星能托得起今晚的月。”

許衍蓋住前攝像頭:“已經夠了。”

他停了停,又說:“我覺得我已經看見今天的星星了。晚安,談羽。”

他拿着煙的手有些顫,挂了視頻,又在已經布滿“月”的紙上重新寫了一個“月”。

撇有一條向內的弧,橫折鈎呼應着也折了回去,鈎的轉折并沒有因筆觸的放輕失了渾重,但許衍依然将兩橫落在了右邊。

這個“月”配平了。

等徹底平靜,許衍給闫學柯發了一條消息。

“我給談羽寫字了,他讓我有這樣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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