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去青海前,談羽給許衍發了一份時間表,問他有沒有要補充或者變更的地方。畢竟這一趟半公半私,時間上可以調整的空間很充足。

許衍過了兩天才給他回了一個“好”,到當天半夜又多了一個“不用”。

他不是忽冷忽熱選手,談羽知道應該是有什麽事絆住他了,思前想後,決定去找阿青。

阿青對他印象很好,還是從看見他出行在巷口就開始揮手,談羽沒敢站進大門,小聲讓她過來。

“老許出去了,你直接進去就行。”

“青姐,我來找你。”談羽看了眼門內,低聲問,“許衍這兩天怎麽了?”

阿青有些驚奇,上下将他打量一番:“你問這做什麽?”

談羽沒打算隐瞞,直截了當說:“我在追他,怕他遇上麻煩,又怕他不告訴我,找你打聽打聽,好安心。”

他說得坦誠,阿青聽得也明白。她咳了兩聲,朝門內喊要出去一下,領着談羽出了小巷。

三密人都說正街落魄,現在是本地有名紅燈區。

坐在小巷裏,阿青是那環境下的“正當工作者”,可出了那些細長小巷,她就是雞。

路人看接客女的眼神向來不掩飾好惡,更何況這個雞旁邊還跟着一位頗體面的男人,那些眼神就更肆無忌憚了些。

阿青早就習慣了,她轉頭去看談羽,年輕男人也沒有窘迫,眉眼間還跳了點高興。

這點高興自然是因為許衍,她低頭笑了一下,彎腰鑽進了塑料棚搭的小攤子。

“給我煮個寬粉和油麥菜。”

女老板應了一聲,快手快腳煮了菜,又去旁邊給她調了料碗,這才顧得上擡頭,看見了談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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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熟客,女老板一看她跟個年輕小夥子,先吹了個口哨:“阿青發達了啊。”

“發達什麽,小許的朋友。”

“小許的朋友?”女老板朝談羽擠眼睛,“朋友吃點什麽?”

談羽沒吃過這些,小時候嘴饞時好面子,長大了是真不感興趣。他不想掃興,随手拿了幾串蔬菜給了男老板。

油麥菜已經煮好放進了碗裏,阿青正繞着攤子四處取其他想吃的菜,邊走邊嚼,哪頭都顧不好,忙活了一會兒才坐下。

她坐下就說:“他舅舅回來了。”

太突然,談羽“啊”了一聲,反應過來後緊跟着問:“他舅舅?”

“我也沒見過,他媽死了以後就離家出走了,起碼都有十來年了。”

談羽雖然不清楚許衍家的具體情況,但家庭常見的鬥争形式他經歷過不少。在心裏嘆了口氣,他沒表現出任何意外。

“說是女兒要回來高考,領老許去北京玩了一趟,等十一放假,全家就都回來了。”

看談羽不吃也不說話,阿青索性把他的幾串也拿到自己碗裏,她剔着菜說:“他那個舅媽我聽後院人說過,一輩子沒工作,成天在家瞎琢磨。他媽臨出事前,一家人還打了一架。”

“舅媽也一塊回來?”說完談羽就覺得自己沒發揮好,這是句廢話。

果不其然,阿青皺着半張臉嘲笑道:“談總沒見過窩裏鬥嗎?他舅媽不回來的話,許衍還發什麽愁。”

“要財産?”

“太文雅了,他們是要趕許衍走。”阿青吃完了,揪了點紙擦嘴,“他這幾天在找房子,不過也好搬不了,老許和他要贍養費,倆人且耗着呢。”

一個問了,一個答完。

談羽把阿青送回胖女人理發館的牌子下,沒立刻走,在原地抽了支煙。

他倒是問出了想知道的,可是他沒立場去幫許衍,甚至連表達關心的立場都沒有。

“拔軍姿呢?”

跟着聲音,談羽覺得耳朵一涼,耳垂被手指捏着,親昵地揉了揉。他把煙摁滅,覺得有點巧,還有點驚喜。

許衍從南市場的石墩過來就看見了他,沒想到自己一路走來,對方愣是連一個多的眼神都不給外界。

現在看他不說話,只送來一個軟乎乎的眼神,他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流淌的芝士,甜鹹交雜、黏膩動人。

“來做什麽?”

“後天打早走,我過來看看你收拾好沒。”談羽是這麽解釋的。

許衍塌了肩往他身上靠了靠:“也就你的‘催命符’不讓我煩了……沒收拾,什麽都沒顧得上收拾,到時間你就只領着我走吧。”

“那可不行。”談羽一本正經地說,“你得把我的優先級往前放放。”

許衍不說話,只看着他笑。

于是談羽繃不住了,老老實實答:“我看你不回我微信,想過來看看有什麽要幫忙的沒。”

早猜到了,許衍招呼他往旁邊走,邊走邊說:“沒什麽幫忙的,就是很多事我沒經驗,現在難免有些手忙腳亂,不耽誤你的優先級。”

“我覺得已經耽誤了。”談羽聲音悶悶的,手指在行走間自然地碰到許衍的手背。

他沒怎麽猶豫,在下一次相觸時握住了他的手。

許衍倒是饒有興致地擡起兩人相握的手看了看,看完指着十指說:“講老實話,自從過了十二三,我就再沒和人做過這種事了。”

“那就和我試試。”

這話有旁的意思,許衍沒貿然回答,但不影響他的心情。

正街除了各式藏污納垢的小巷,也不乏寬敞通達的舊路。

這些舊路剛修好時,都是三密的股肱之臣。過了這麽些年,舊了、爛了、窄了,像蒙了塵的舊絲綢,換作了另一種漂亮。

他們正走在這樣一條舊路上。

許衍說:“這條路離我外公家這麽近,但是我從來沒走通過,你知道那邊是哪兒嗎?”

“熟悉的新的地方吧。”談羽握了握他的手,“哪怕是死路,下次來也就知道了。”

許衍扭過頭看他,正想說什麽,手機響了。

他低頭看了眼,面露不愉挂了電話,同時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怕談羽多想,他湊上去在對方唇上親了一下:“不是因為你。”

許衍确定他沒有不高興,轉身揮了揮手往來路折返。

沒走幾步,身後談羽喊他。

他回頭,談羽說:“你得做好準備,別忘了。”

帶着這點愉悅,許衍和闫學柯會面。

他到時,闫學柯正焦躁地碾着地上的煙頭,聽見腳步聲罵了一句:“怎麽這麽慢?”

“和談羽約會來着。”

闫學柯被噎住了,消化了半晌,又點了支煙:“房子我給你找好了,三室兩廳,随時都能搬。”

他頓了頓,說:“去見阮晝嗎?”

“見,怎麽不見。”許衍解開袖口的扣子,截過闫學柯的煙吸了一口,“我跟他說了談羽,沒想到他反應這麽大,也可能單純不想看我好過。”

闫學柯冷笑:“你們這些開放式關系沒基本法了。”

“別胡說。”許衍叼着煙拍了下他的手背,掏出手機去了個電話。

幾乎沒等太久,電話那端傳來了阮晝的聲音。

不得不說,光阮晝的這把嗓音,就不知能勾走多少人。

許衍吐了煙頭,面無表情地說:“我現在來見你,給我地址。”

熟悉的酒店,許衍彎下腰向闫學柯道別,脫了外套,只穿了件工裝背心進去了。

他沒看身後好友的表情,也沒看可能存在的任何熟人,徑直上了十七層。

十七層是酒店老板預留給重要客人的套房,等着許衍的那間在黑漆漆的走廊亮起了唯一的光,倒真像那麽回事。

他踩着厚地毯走了進去。

阮晝高大的身子陷在低矮的沙發裏,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許衍反手合上了門,走到沙發前,坐上了阮晝的膝頭。

從第一次見面時許衍就想說,阮晝這名字起得不好,沒見過的人只當這是個漂亮女孩。

可阮晝本尊,身高過了一米九,由于行業原因,還是個練家子,誰來了都不敢只說他漂亮。

許衍低頭吻他的嘴角,手順着浴袍伸進去,停了下來:“我和你說清楚了,為什麽還要來?”

“想見見那位。”阮晝答得天經地義。

“我不想讓他見你。”許衍簡單概括道,“你是我見不得人的那部分。”

“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你是這樣的人,你能接受所有的事,你也值得被接受。”

阮晝的吻細細碎碎從他的指尖向上攀升,到達脖側時,許衍忍不住顫了一下,他再坐不住了,直接摔在了地毯上。

尾椎處蔓延起的疼叫許衍産生了一些恨意,他仰視阮晝:“我真是瘋了才愛你。”

阮晝忍不住笑,将他扶了起來:“我也愛你。”

“呸。”許衍順着他的力道躺在床上,“談羽和你不一樣,他……”

說不出更細致的話,許衍有些懊惱,他将頭靠在阮晝頸間:“他比你好聞,我是真不喜歡你了,太可怕了。”

“也是因為他能讓你寫字嗎?也給他刻了章嗎?”

許衍避重就輕:“別看不起我們手藝人。”

阮晝識破了他,笑聲逐漸放大,痛痛快快笑了一場。

他不是好人,笑完說:“我跟你做個生意,繼續跟着我,我幫你解決你的煩惱。或者選他,你就在這兒,像以前一樣,繼續忍受吧。”

遇見阮晝時,幾乎是許衍最難的時候。

他什麽都沒有,什麽都缺,從身體到靈魂全是破洞。可見了阮晝,他又能提筆了。

即使每一次寫字都是痛苦,可只要還能寫,許衍就可以假裝一切仍然完好無損。

可惜了,他的假裝是假裝。

阮晝這王八蛋的假裝也是假裝。

他倒是一腔熱血愛得阮晝淋頭,對方卻只當他是之一。

許衍做了很多年的之一,甚至阮晝也變成了他的之一,這段關系再沒有任何趣味。

他也漸漸不再為自己寫字。

阮晝歪着頭等他的答案。

許衍看他,睫毛随着呼吸輕輕顫着,然後他說:“滾你的吧。”

身邊的床一輕,阮晝從床上下去了,站在窗邊被夕陽剪了影,不疾不徐地點煙。

從細煙一端騰起的煙霧缭繞着遮住了他的臉,許衍什麽都看不清,他也坐起來,垂着頭:“我真是當真了,我也是每一次都當真的,你覺得我可以嗎?”

“有什麽不可以。”阮晝點了下煙灰,“你……你倒是真的什麽都值得。”

來之前他心裏只存了戲谑的意思,現下卻也到底是亂了。

要說感情,任何感情的開端自然是有一點真的。

在最起初,他當然也愛許衍,愛他練字時後背的弧線,愛他不說話時能代替嘴巴職能的漂亮眼睛。

說到底,任何結局都是他阮晝咎由自取。

許衍喜歡看前任現在流露出的頹唐氣息,他在阮晝的行李箱裏翻了翻,随便提了兩件自己能穿的換上。

要走時,他還是回頭看了眼阮晝:“闫學柯叫我和你斷了,不然我都想不起你來。”

阮晝直接砸了煙灰缸過來。

許衍卻快活到了極點,他從消防樓梯下了十七層樓,心底的火苗撲簌簌地迎風生長。

前一天用了半小時和阮晝告別,第二天用了一天搬家。

像是斬斷了和社會的所有聯系,除了闫學柯,許衍只給談羽發了自己的新地址。

談羽和他約好的出發時間是早上七點,在等第二天早上七點來之前,他在手機上看了許多青海的照片,看湖看寺看草原,最後索性穿好衣服等在門口。

比七點還要早半小時,談羽試探着發了一條微信過來。

許衍再也忍耐不了,他沖出門,又沖回來抓上行李,帶着一夜未眠的精神頭紮進了樓下的車裏。

初升的太陽已經剝掉了青澀的外殼,将談羽唇角沒有隐藏的笑照得清清楚楚。

不知怎麽,許衍總覺得,自己跳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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