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為了能更早到達西寧,出發的時間也定得格外早。
只是沒想到,高速入口早排了長長的一條車龍,全是等着要繼續奔波的大貨。
車被迫停在原地,談羽索性熄了火,和許衍分起了早點。
他不知許衍愛吃什麽,在肯德基和密姐包子鋪都買了些,中西結合,哪邊都不耽誤。
許衍端着拿鐵咬了口包子,嚼出陷裏的香味眼睛都亮了:“這是密姐家的?”
談羽點頭。
“我最愛吃他們家包子了,你在哪兒買的?”
“就你家後巷口。”
搬到新家還不到24小時,許衍只當自己走過的那頭是唯一入口,沒想到那巷子竟是通的。
他不信,掏出手機搜了半天地圖,發現真相後“啊”了一聲,問:“咱們那天走的那個巷子,你走完了嗎?”
“走完了。”談羽吃他落下的漢堡,“死路。”
“還好沒和你走。”許衍抿着唇笑,眼睛還不安分地去看談羽。
談羽早抓住了他的眼神,憋着笑晾他。正好前邊大貨好不容易動了,他趕緊把漢堡塞到許衍手裏,勉強從兩輛大車的縫隙間插了過去。
這麽一松動,他們終于從車龍中鑽到了入口處,這才算真正出發了。
許衍是缺了早餐絕對不行的人,吃完自己的包子,惦記上了談羽的胃。
他将漢堡紙小心折好,只留出一口餘地的漢堡:“我喂你吃,影響你開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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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羽沒回答,張了嘴,多轉了點臉過來。
兩人第一次這麽配合,倒也完成了一個高難度的漢堡。
有點多餘的醬沾到了許衍手上,他伸出舌尖一卷,被甜滋滋的醬甜得眯起了眼:“我小時候不愛吃漢堡,覺得醬的味道很怪。”
他剛才的表情可不像是仍然覺得味道奇怪,談羽問:“然後呢?”
“那會兒到老師家學書法,天天晚上九點下課,回家的路全是夜宵攤兒。”許衍疊着漢堡紙,“我爸有時來接我,都是帶着我媽的任務來。有一次我媽要吃漢堡,我倆買了肯德基當時的新品,好像是孜然還是什麽堡,就買了一個,我媽給我倆一人咬了一口,真的特別好吃。”
這是許衍第一次提起父母,臉上不自覺地帶着笑,連手底都分外溫柔,疊好漢堡紙還輕輕摸了兩下。
他接着說:“我媽還愛吃雞爪,那會兒是真的貴,好幾十一斤,就買一點,她吃好,我倆嘗味兒。”
“我們那條街啊,就沒有我們一家三口沒吃過的小店。”
談羽沒有這麽親切的家庭回憶,他設好定速巡航,頗有些羨慕地說:“我小時候也在外邊吃,不過就不是什麽溫柔回憶了。”
“那你的溫柔回憶是在哪兒?”
談羽倒是能想起些碎片,但想抓起來就是件難事了。他苦笑着搖頭:“我真想不起來。老三密人都知道,說是兩兄弟開的樂和超市,實際上老大屁都沒幹,我爸就是那個屁。”
“你爸就是那個老大!”許衍樂了,“我也聽說過,只當是什麽家族秘辛。”
“沒什麽說不得的,其實我爸就和挺多人一樣,渾渾噩噩過了一輩子,其實沒聰明過一天。”
“這種人我熟,我外公就是!”
哪有說這種事還激動起來的。
談羽握着方向盤用咳嗽掩飾笑意,失敗了,他笑着說:“這種長輩就是一道劫,不到他死你就跨不過去,只能學着習慣、學着應付。”
“我看也是。”許衍點頭,又問,“那你哥呢?”
“我哥啊……”談羽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敲了敲,“他像我小叔,是非常有能力的人,很厲害,能扛事。我現在都想不起來他有沒有很勞累的時候,好像生來就是給我們這樣的家庭做大家長的。”
“惠姐也跟我說過……”許衍及時止住了話尾,沒說不該說的話。
談羽卻好像知道了他沒說出的後半句話是什麽,他超了一輛大貨,平淡地說:“惠姐說,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是吧?”
許衍沉默着看他。
“他最後一趟是去新疆,回程那天正好是我嫂子的預産期。他心急,去的路上就開太快了,人從車裏甩出去,撞到了石頭上。”
從三密市出去往北的這一段路上隧道很多,談羽說着話,車經過了一個攝像頭,駛入了隧道。
地上鋪了減速板,車輛經過踩出一片哀鳴。
他說:“我那會兒就想,好人不長留,那些人為什麽總也不走呢。”
話音剛落,車頭經過了隧道的出口,又是一個攝像頭。
許衍突然間有些茫然,他往兩邊看了看,笑了一下:“是啊,我也經常想,尤其是當你經歷過好之後,想接受壞是一件非常難的事。真的很難,但是不得不。”
氣氛不可挽救地墜到了最低點,不過并不難受。
談羽的視線始終在路上,許衍偶爾會歪頭看他,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看什麽,但看得非常滿意。
約莫開出兩個小時,車進了第一個大服務區。
不是節假日,服務區的小車依然很多,天氣有點冷了,下車的人都扯了外套随便披着。
許衍懶得穿外套,放了水站在車旁抽煙,遠遠看見談羽打完電話進了超市,再出來帶了一兜子飲料。
“供貨商有點事,咱們得一口氣開到西寧去。”談羽也點了支煙,“受累了,許老師。”
許衍走前搜過路線,一路高速、一腳不歇都得十二個多小時,他又不會開車,談羽一個人這麽開過去,還得工作……
他一句話都沒說,心疼的表情倒先浮在了臉上。
談羽決定把這個表情載入自己的溫柔回憶裏,勾了下他的下巴:“沒事,辦完事兒再歇也行。就是路上不能去那幾個景點了,我們回來……”
許衍打斷了他:“你再說我要哭了。”
也就是點到為止,分別抽完一支煙,又回到了路上。
要說之前許衍還抱了些放松的心态,現在又有點緊張了。還有十個多小時的路要走,談羽自然不必說,他這個坐副駕的也是要警惕起來的。
他擰開瓶咖啡,又擰好放在一旁。
談羽看見了,有些奇怪,問:“不喝嗎?”
“我先準備好。”許衍把垃圾袋放在腳墊上,“以前我們一家出門,都是我和我媽伺候我爸喝提神飲料,習慣了。”
談羽笑了一下:“那今天你是誰?”
……不是兒子就是老婆,許衍輕飄飄瞪了他一眼:“抄誰便宜呢!”
“那是,我可沒你這麽大的兒子。”
再和“老公”停進服務區已經過了中午。
越往西走越幹燥,許衍明顯能感到空氣中含水量的下降。氣溫也低了一點,他揪出外套,和談羽肩并肩往餐廳走。
已經到了甘肅和寧夏交界的地方,飲食明顯偏向了西北風格。
兩人要了一份釀皮,兩碗面,頭對頭吃好不過用了五六分鐘,擦完嘴好像就能繼續上路了。
談羽确實沒覺得累,但還是覺得有些沒回夠本,在紀念品超市買了一袋枸杞,才心甘情願加了油繼續趕路。
中午這兩個小時的路不好走。
正是犯困的時候,許衍不敢打呵欠影響談羽,硬撐着憋了一眼眶的淚水,鼻子一吸一吸像感冒了一樣。
他喝了半罐紅牛,後悔剛才吃飯時沒抽支煙。偏過頭去看談羽,對方依然一臉專注,不見疲乏。
“有沒有人說……”許衍斟酌着開口,“你也是很厲害的人。”
談羽詫異地擡了半邊眉看他,過了幾秒才“嗯”了一聲:“不過不是什麽正面形象。”
也是,光許衍最近聽到的話,要麽說他吃絕戶,要麽說他是借嫂子上位,說過來說過去,都不算多光彩的事。
他輕咳了一聲:“惠姐和我說過幾次你,說你和你哥是不一樣的人。”
“當然不一樣,同樣的事,我哥站在那兒就沒人敢動,我得先在自己胳膊上砍一刀才能鎮住人。”談羽笑得身子都顫了,他打開廣播,“誰不是熬呢,不能拿此時和彼時比較。”
“真砍了一刀?”許衍打量他的胳膊。
談羽不笑了:“騙你呢,我好歹也是名正言順的談家人,誰敢。”
廣播裏正播蘇陽的歌。
短信裏是寧夏旅游局發來的歡迎消息。
許衍把車窗往下降了一條線,視線忍不住在談羽的胳膊上繞了幾圈,還是沒繼續說下去,跟着廣播哼起了歌。
歌裏唱:你讓我聞到了刺骨的香味兒。
許衍嗅了嗅,末了也覺得傻,在自己鼻尖輕輕拍了一下。
再往後的歌他都沒聽過,只把手搭在窗沿跟着打節拍。
時間跟着仿佛永遠走不到盡頭的高速公路糾纏起來,太陽光也從熱烈轉向了纏綿。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許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他睡得并不沉,偶爾睜眼能看見藍色路牌上地名的不斷變更。
可還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睡眠,車速突降,他猛地醒了過來。
經過了幾道減速帶,許衍看見了樓上懸挂的牌子,他們到蘭州了。
談羽繞到他這邊,撐着門框讓他醒醒。
他的意識這才回歸體內,被喂了一口涼涼的紅牛,倒不知誰才是那個開車辛苦的人。
遠處夕陽已經從地平線快要消失殆盡了,只留下一點橙黃的光暈伏在地上。
許衍扶着車門站起來,張着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扭頭去看談羽,忍不住擁住他。
“美嗎?”談羽問。
美!當然是美!
眼前是人工打造的服務區,停滿了旅途中的人。
可稍微一擡眼,天邊是沉下的天色和即将消失的夕陽,并不那麽純粹的藍色和黃色交織在一起,邊界不可尋,各自的起點也模糊了。
這邊星星和月亮已經到了上班的時間,那邊夕陽的顏色一層層褪去,像天生愛侶一樣,夕陽和夜空點綴了此時此刻。
許衍從談羽的耳垂吻起,最後停在他唇角,扯着人跌回車裏。
他們像兩個剛出世的野人,在狹小的副駕座位上交換了一個綿長的吻。
再起身,天上已經是純然的黑了。
談羽唇上有剛才撞出的傷口。
許衍看見了,又去舔了一下,在些微的鐵鏽味裏眯了下眼睛。
不用說任何話,兩人沉默着繼續往前走。
到西寧市快要晚上十點了,誰都不餓,直接去了房間。
許衍叫談羽先去洗澡,他留在外邊抽煙。
換句話說,他想冷靜冷靜。
也許是蘭州的日落太美,也許是談羽太讓他好奇,也許是那個吻在作祟,直到現在,他都能感到自己的心仍在過度跳動着。
他不是沒談過戀愛,也不是沒有過喜歡到心坎的人,可只有談羽……
他閉上眼長長地嘆了口氣,勉強将所有胡鬧的心緒收攏,誰知一轉眼就看見酒店半透明的玻璃浴室透出了洗澡的人。
迅速在心裏罵過一遍髒話,許衍背過身又點了支煙。
等這支煙燃過半,他猛地反應過來,喜歡就說喜歡,想愛他就去愛他,這是人類最原始的行事準則,他何苦為難自己?
浴室的水聲停了,談羽裹着浴巾踏了出來。
許衍仍夾着那半支煙,窗戶半開,送進來的夜風吹亮火星,更突顯了他此刻亮得驚人的眼。
他盯着談羽,心如擂鼓:“我、我,我……”
“怎麽還結巴了?”談羽把毛巾扔在床上,也就幾步的距離,他接過許衍的煙,垂着眼咬了一下過濾嘴,“想說什麽?”
許衍迫切想要傾訴的心情都散了,他眼裏全是稱得上喜悅的光輝,這光輝順着他的眼神又回到了談羽身上:“我在心裏說,你能聽見嗎?”
“能聽見。”談羽拿開煙,“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