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在西寧的第一個早晨許衍醒來時房間只剩他一個人。
另張床的床單微皺,枕頭一個在床頭,另一個跑在了床的腰際。他枕着自己的手想象,昨晚睡在這張床上的談羽到底乖不乖、睡得好不好。
過了會兒,後知後覺這樣的行為太過猥瑣,他跳下床打開了窗。外邊有秋風,沿着窗縫送進許多,是個好天氣。
今天談羽出去談生意,沒了俏司機,許衍只能在市內轉轉。
他在談羽留下味道的淋浴間簡單洗了個澡,按鏡子上貼的便條指使,穿了談羽的厚外套出了門。
也許是國土太過遼闊,對離得稍遠的人來說,對西北的印象就是一片荒蕪。
就像內蒙古人永遠無法澄清自己不會騎馬上學,青海人……許衍想了想,他确實對青海了解不多,現下居然連一個刻板印象都想不起來。
對西寧實在沒什麽了解,許衍目标明确,直接往青海省博走。
這是個舊習慣。
以前每次和爸媽出門,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當地小吃自然要一一嘗過,再重要的就是博物館了。
即使現在只剩他一個人,也得把舊習慣貫徹到底。
不是旅游旺季,博物館沒多少人。
許衍來之前沒做過攻略,臨時搜了一下青海省博的館藏,最感興趣的還是《羯摩經》。
是少年時從師父那兒聽來的,那會兒他正習小楷,不僅坐不住,字也寫不好。有時候寫一頁紙,字漂不漂亮另說,光是錯字、別字就夠礙眼了。
師父自然要教訓,他恰逢叛逆期,絕不會低頭認錯,反口就說才不會有人不出錯。
當時師父舉的例子就是《羯摩經》,小楷抄寫的經文,近兩萬字,無一錯字,且字字工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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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時許衍不信,現在信了,對真跡就更迫不及待了。
他一路疾行,停在黃色經卷前還在輕喘,不過不耽誤一眼将工整小楷看全。不知怎麽,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笑,又好像該是這樣,他退了幾步,只覺得還要再好好謝謝談羽。
比起書法上的造詣,《羯摩經》更多承載的是跨越歷史的厚重,再往小說,是少年許衍不得而知的靜心習字。
他在網上找了一張《羯摩經》的圖片發給談羽,問他好看嗎。
談羽對書法涉獵淺得要命,除了醜美,哪裏知道更多,隔了一會兒,他回了簡單的“好看”二字。
許衍又是笑,突然對少年時的談羽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他抱着不能外傳的甜蜜心思,逛其餘館藏時少了幾分專注,像是一瞬穿越回了自己的少年時光,連那時的毛病也染上了。
等出了館,他立馬給談羽打了個電話。
談羽接電話很特別,接通不說“喂”、不說“你好”,只拿似鼻音又不是的聲音輕輕“嗯”了一聲,尾音上揚,透着許多親昵。
許衍:“不管接誰電話你都是這樣嗎?”
于是他笑着說:“不是,我只是看到是你。”
許衍握着手機無聲傻笑,笑夠了輕咳一聲:“你那邊什麽時候結束?我想你了。”
“要到下午了。”談羽停頓了一下,“我也想你了,你能往我這裏走嗎?”
自然是可以,許衍坐上公交時唇角都放不下來。
他許多年沒有這樣的歡愉時刻,親人凋零,愛人……沒有,只有闫學柯能給他的生活帶來些快樂。
也不是不感謝闫學柯,可和談羽帶來的相比,就是一股細泉和大海的區別。
許衍默默地給闫學柯改了備注,細泉。
還不夠,他想了想,把自己微信的名字縮減了一下,由言午變成了啾。
希望談羽能發現,他抿着唇傻樂。
他們商量好的見面地點在塔爾寺,從青海省博坐公交過去得兩個多小時。
公交走走停停,許衍中途還睡了一小會兒,迷迷糊糊間感覺外邊的天色不停地往下降,等他跳下車天空已經徹底暗了。
他往前望了望,倏地定住了,不為別的,只是一路上想過的人就在不遠的前邊,那人穿了件深灰色的風衣靠在車邊等他——這風衣還是他的。
不知是第多少次奔向許衍,他直接跑了過去,雙手順勢插進兜裏和談羽的手握在一起。
不只是手,他本人也和談羽胸挨胸黏在了一起,他仰頭看他:“我穿的也是你的衣服。”
“真好看。”談羽不吝啬贊美。
“地圖上說走過去還有七百多米。”許衍牽着他的手往前走,“我估計都關門了。”
“主要不是看寺,是實在想見你。”談羽不吝啬思念。
許衍還是不搭他的茬,只是眼角勾出了一道弧,盛了滿滿的愉悅。
已經是晚上,塔爾寺果然已經關了門,高低錯落的殿宇落在夜色下別有一番動人的生趣在。
繞一圈實在是完成不了,兩人在門前走了好幾遍,起初是想看看藏傳佛家的寺廟有什麽不同,往後只是享受在異地牽手散步的趣味。
談羽問:“三密之前建了一座新寺,你有去過嗎?”
“沒有。”許衍的喜悅突然沉了沉,他不想讓談羽有負擔,扯出一個笑,“是元宵節開放的那個嗎?”
“怎麽了?”
沒想到自己一瞬間的心情變化都能被并行的人發現,許衍的笑真實了些,他吸了吸鼻子說:“當時在處理我父母的葬禮,沒過元宵節,只和闫學柯去晚會看了看。”
沒想到随便一個問題竟牽扯出這樣一個答案,談羽捏了捏他的手,沒再說什麽。
倒是許衍,回到車上後專門挑了首大張偉的歌活躍氣氛。
起初那一兩年他也意難平,父母的死說是意外,卻也有與之相關的罪魁禍首在,他不願忍又不得不忍。現在卻是習慣了忍,或者說願意為了真相去忍。
他說:“我只想他們的好。大家都是要走的,被人思念好是逝去的人的尊嚴。”
談羽歪着頭看他,眼裏藏了些情緒,非常直白。
許衍全都讀了出來,他按了靜音鍵:“我真的不需要安慰,現在都過去了。”
“那時的你一定很需要。”
這話甚至比他的眼神還要直接。
許衍曲起手指,不自覺地撓了下掌心,他搖了搖頭:“現在比起那時……太不同了,也沒有意義。”
“也是。”談羽伸手刮了一下他皺起的眉心,“許衍長大了,一顆心啊,梆梆硬!”
真不知道這人是會還是不會,看來還是會,許衍笑了:“硬的地方可不只心那處。”
他開了個黃腔,談羽卻不理他了,發了車離開了塔爾寺。
夜晚的西寧市不算熱鬧,他們的車在車流裏,周圍的一切在抵達前幾乎變成了白噪音。
許衍跟着外界的聲音昏昏欲睡,他幾乎都要睡着了,談羽冷不丁問:“你給我發的是《羯摩經》嗎?”
幾乎是下意識的,許衍坐直身子,愣愣地點了點頭。
旁邊的人沒繼續說話,他逐漸清醒,揉着眼睛問:“你以前見過嗎?”
“沒有。”談羽搖頭,“只是你感興趣的東西,我也想知道。”
他還半真半假抱怨:“你只發了一張圖,我找了好幾個朋友才搜到這到底是什麽。”
“那為什麽不問我?”
“男人的尊嚴也很硬的。”
快一個小時前開的黃腔終于有了回音,許衍無奈地笑:“你是不是傻?”
“我只是想讓你醒醒。”談羽晃了晃手機,“剛才接了個電話,咱們得趕夜路回去。”
“回哪兒?”
“三密。”談羽的笑淡了點兒,“家裏出了點兒事,得趕回去。”
許衍沒多問,看了眼時間:“能行嗎?要不雇個司機吧,昨天才……你都沒怎麽休息。”
“昨晚睡挺好。沒事,路上實在累了,咱們就地歇了。”
有明晃晃的大燈突然打在眼前,許衍這才發現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高速入口。
等不及他問行李,就看前邊一輛本地車上下來個人開了後備箱,可不是他們的行李。
他嘆了口氣,沒讓談羽動,自己下車把行李裝好。
再坐回副駕,許衍只覺得負擔甚重。
不管昨晚睡得再好,白天忙碌了一天,趕的還是夜路,鐵人也吃不消……可再勸也沒意義,他只能把自己當秤砣,自己定自己的心。
談羽也慎重,喝了小半罐紅牛才出發。
前半個小時,許衍的心就沒放下去過,他觀察後視鏡,看談羽,只覺得路中的反光條都讨厭得晃人眼。
只是再開開,不僅車穩定了,談羽也穩定得很,臉上瞧不見半點疲态,說起話來還帶着笑,許衍這才漸漸放了心。
這一夜兩人沒一個人合過眼。
看着車外的世界由暗轉明,離三密也越來越近,許衍又緊張起來,只怕談羽松懈。
他的擔心被談羽發現,對方平平淡淡說:“以前剛回來的時候,這樣趕路是經常的事,有時到地方就辦事,辦完事立馬往回趕,一刻都不歇不了,真沒事。”
許衍還沒見過哪個人類能克服勞動,都是強忍着罷了。
他也不與談羽犟,盡職地扮演好“老婆”職能,渴了遞水,乏了遞煙,只恨自己不會開車。
剩最後四十分鐘路時,談羽打了右轉進服務區,車停下他沒動。
許衍都開了這邊的車門,看他不對趕緊退了回來:“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談羽把車鑰匙丢給他,擺了擺手:“太累了……睡……”
俏司機話沒說完就伏在方向盤上睡着了,許衍盯着他看了會兒,發現人确實睡熟了,這才輕手輕腳下車做了些事。
談羽沒睡多久,約莫過了四十分鐘就醒了,剛睜眼就一片清明,正撞進許衍眼裏,他跟着那溫柔的眼神笑了笑:“醒了。”
“以後該好好管你,不能這麽消耗自己。”許衍說着給他遞了一個三明治,另外一只手還提了杯豆漿,“吃完回家。”
談羽聽話點頭,許衍心一跳,只覺得兩人像是輕易許了個以後。
不過他盼的不就是以後?他也點了點頭,就當是許了吧。
到三密剛過九點,高速出口空蕩蕩的,他們輕輕從ETC通道掠了過去。
隔老遠,許衍就看見張澄靠在輛小坦克SUV旁邊,不知他怎麽得了信,居然等在了這兒。
談羽把車停在他車旁,解安全帶的手頓了頓,末了先把手掌覆在許衍手背:“以前的事我慢慢和你說。”
許衍沒想到他來這一出,随機應變微笑點頭:“去吧。”
倒逗得談羽站在張澄面前還是笑着的,張澄給他遞了支煙,往副駕看了眼:“和許老師有好消息了?”
談羽不跟他客套:“說事。”
開門見山倒也挺好,張澄摁亮手機屏幕,對着談羽滑了幾張:“想不想知道許老師在和你去青海前,見了什麽人、做了什麽事?”
張澄滑的速度恰到好處,談羽将幾張照片看得一清二楚,進房間前的許衍穿了件黑色背心,再出來卻是白襯衫裏疊了件T恤,還有從角落拍到的,他坐在房間主人膝蓋上的親吻,這些照片想講什麽不言而喻。
他把手機推回張澄胸前,什麽都沒說,返身回了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