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沒有多少人肯将嫉妒說出口。
嫉妒是所有情緒裏可謂最不堪的,就像示弱,等同于交出了所有底牌。
對于談羽來說也是,他不認為嫉妒是健康的,甚至可以說是危險。
他靠在許衍身上,聞到了一些做飯時沾染的油煙味,還有更深處散發出的香味,說道:“這種想法會讓我膽怯。”
許衍擁着他,能看見他的後頸。他擡手摸了摸談羽後腦勺最下邊的發茬,好像是剛剪過,有些紮手。
最近經常落入無話可說的境地,他嘆了口氣,和談羽疊坐在一起,只覺得不是好時光。
如果是再年輕一點遇到,也許就能将一切訴說出口。
現在卻不行,倒不是少了坦誠,或是為過去的經歷自卑,而是人在面對想要珍惜的人時,不由自主思忖過多,反倒不知如何開口。
他只能徒勞地撫摸談羽,以期傳達一些未能表達的話。
“他叫阮晝。”許衍試着說,“他姑且算是前男友,那天我确實是見他了,他給你看的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這我沒什麽……”
談羽打斷了他:“我不想聽你說這些。”
“可是我需要說,我不想讓自己變成一個讨厭的……”心情好像因為談羽的些微委屈變好了,許衍捏了捏他的耳朵,“恃寵而驕!是這麽說嗎?”
“我只是覺得你不需要向我解釋這些,是張澄拍下了那些照片,你沒有解釋的必要。”
“就當你說的對,可我們開始前,我想向你交一個底。”
許衍想起為了招待好友和喜歡的人,他準備了草莓氣泡水,誰知剛才做飯一通忙,竟把唯一的飲料忘了。談羽今晚回去還得開車,喝沒有度數的氣泡水正好。
他舉着巨大的玻璃罐喜慶地走出來,問:“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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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羽點頭,玻璃罐本來就最襯顏色,氣泡水的顏色越往上越淺,完美地由深紅色過度了淡粉色,漂亮得很。
他聽許衍指揮,從茶幾下的抽屜裏取出兩個小杯子在桌子上擺擺好。
許衍:“說實話,我還有點緊張。”
他抿了口氣泡水,被冰冰涼的飲料刺激得眯上了眼:“開始沒什麽好說的,就和所有關系的開端一樣,只是後來變了味。阮晝并不是一個多長情抑或是相信永遠這類詞的人,他強行讓我們變成了開放式關系。”
他并沒有将個中情緒剖開了講,雖說是交底,但也是保持了體面的坦誠。
談羽默不作聲,不表态也不評價。
許衍用小鑷子夾出幾片草莓放在兩人杯中,輕描淡寫地說:“遇到他時,我正處于一種非常慌亂、茫然的狀态,像盲人摸象一樣。也許你不會喜歡那時的我……”
“我沒什麽複雜的事要交待,只是以前很混賬。”談羽說完咬了下唇邊的肉,“都說清楚了,只剩下張澄,我會處理好的。”
還真是別開生面的戀愛前會談,許衍睡前還覺得不可思議,像小學生一樣相互坦白,這種事兒,哪怕他還真的是小學生時都沒做過。
他忍不住錘了下枕頭,只覺得不等真正在一起,智商就要下降了。
談羽倒覺得沒什麽,他做過比這更直白的事,更不要提一些說都說不出口的過去。
可是和許衍走到這一步,卻讓他丢了所有睡意。
他沒有将紙上月帶回惠邡家裏,而是挂在了新房的客廳。沒有電視機,取而代之的是許衍的字,并排挂在牆上。
又到了快滿月的時候,談羽從冰箱取出瓶酒,對着牆上的月亮等睡意。
似乎是物極必反,事情發展到最糟的時刻也是慢慢轉好的時候。
也就三五天,許衍的書法教室正式進入了籌備階段,他的房子施展不開,正好遇上小區的麻将館被查,比市價便宜許多租了下來。
連生源都沒怎麽發愁,他本來在三密就有名氣,再加上闫學柯的吆喝,一切順利得不可思議。
過去給許多人家、商店都寫過對聯,賀新年、祝開業,真到自己的生意開張時,許衍卻不知怎麽下筆。
談羽比許大師還緊張,但凡他有時間就去教室幫忙;即使沒時間,肯定也要打發夥計過來。
閑時他還會去網上搜了許多關于生意的對聯,只覺得銅臭味太重,絲毫沒有墨香氣。
兩人急在了一處,微信的聊天記錄都是随手改過的對聯,也都不合适。
許衍的耐心用完了,抓阄定了一副,寫對聯前給談羽發了教室的定位。
談羽看到定位還納悶,過了幾秒回過味兒了,專門找惠邡借回那輛白色的捷豹上了門。
他有幾天沒去了,一推門先看見的是一排肥頭大耳、像影壁的綠植,繞過小植物,有個穿格子襯衫的年輕人在桌邊坐着,聽見聲音擡頭看他:“找誰?”
“找一位許大師。”
許衍笑場了:“我就是!”
“我來求字。”好像主賓用反了,談羽又說,“求他給自己的書法教室寫字!”
“好嘛。”
許衍從茶幾下取出塊方硯,這是談羽提前送他的開業禮物,他慢條斯理磨了墨、量了紙,叫談羽在桌子另一頭給自己扯紅紙。
不比之前的章草和篆書,許衍這次寫的是不太方正的楷書,談羽“沒文化”,問他:“這是什麽字?像楷書又不像的。”
許衍沒第一時間理他,等寫完上聯晾出去才說:“鐘繇的楷書,他是楷書鼻祖,字裏還有沒完全褪去的隸書的感覺,所以要圓扁一些,我覺得很可愛。”
“确實很可愛。”談羽背着手倒着看字,“我能現在去網上搜搜再和你接着聊嗎?”
許衍直接笑出了聲,連連擺手讓他随意。
談羽覺得自己很有計劃,先搜楷書,再搜鐘繇,對二者做了一個對比,又去看了些鐘繇的代表作品。
他沒想到一個人的字體居然也挺多變,反正讓他乍一看,肯定認不出這是一個人寫的。看到 《宣示表》時,百科裏介紹這是王羲之臨的。
王羲之他倒是知道,但第一印象肯定是蘭亭序的樣子,他問:“王羲之的楷書這麽乖的嗎?”
乖?許衍再次被他逗笑:“你是說《宣示表》嗎?那是挺乖。”
談羽作大師狀點頭,又點開了下一個作品,剛刷出圖片就高興了:“你寫的像這個!《賀捷表》!”
“是是是!”許衍已經寫好下聯和橫批,許大師親自把橫批晾在一邊,“是不是很可愛?”
“真的诶!”
談羽從前沒深入了解過書法,只當那些個字體都只有一種形式,沒想到同樣的楷書,甚至是一個人筆下的字都能有這麽多變化。
他問:“隸書是蠶頭燕尾那種嗎?扁扁的。”
“你還不算徹底沒文化。”
被誇了,談羽喜滋滋地找了隸書的代表作看,這麽一看,真從鐘繇的字裏看出些殘留的隸書的影子。
他眉眼間全是驚喜:“什麽時候能寫隸書給我看嗎?”
許衍的笑意淡了些:“再說吧,我總覺得厚沉,等合适的機會給你看。”
天氣已經涼了下來,紙上的字晾幹費了些工夫,始終有幾個小墨坨幹不透,許衍索性取了衛生紙沾掉了事。
書法教室的門上沒挂鮮豔的牌子,是塊暗紅色的木頭匾額,上頭的字是闫學柯刻的。不知他找誰寫的字,倒也漂亮,挂在門上很顯沉穩。
談羽動手把對聯貼上,站在椅子上回頭邀功,正好看見一個氣勢洶洶走來的女人。
許衍也聽見了走路聲,不急不忙取了根煙叼在嘴上,逆着風點着才回身:“舅媽,您再來我可就生氣了。”
沒想到是他舅媽,談羽拎着椅子回了教室,沒直接出去,而是站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盯着王巧寧。
王巧寧不廢話,直接伸手:“你外公腿不好,天氣涼了,路都走不了,看病要錢。”
許得禮腿不好是事實,他這人窮講究,好附風庸雅,每年初雪都要出門“賞雪”。前幾年摔了一次,落下了病根。
許衍倒沒推脫,反問:“我現在給了錢,臨了老人的錢分我幾個?”
“你外公有錢沒錢你不知道?”
許衍笑了一下:“我知道啊,他那兒還藏着賣人血饅頭的錢,我估摸着還沒花完吧。”
王巧寧的臉僵了一下,一邊眉毛高高挂了起來:“這些都是老人的心意,我們事情做到,說後邊的事做什麽?”
“那不巧,我像我外公,不幹賠本買賣。什麽時候你拿他的遺囑來,我什麽時候出錢。”
談羽适時站了出來,立在許衍身後。
他個頭不低,雖說五官生的是漂亮那一挂的,可組裝起來別有一番敲打生人的氣勢在。
許衍把燃了一半的煙吐在地上,用腳碾了碾:“舅媽,我建議您打聽打聽一下我們這家,清楚了再來找我要錢。不管什麽時候,都是錢比命重要,不是嗎?”
“呵!”王巧寧冷哼一聲,她後退幾步,笑着說,“你這生意馬上就要開張了,學生家長也得看看老師是什麽人,到時我一定給你宣揚宣揚。”
這話已經帶上了實質性的威脅,談羽往前走了一步,立刻被許衍攔住了。
許衍擋在他身前,沉聲說:“您只要敢來,我許衍就站在這兒等你。”
他拉着談羽回了教室,沒回頭看一眼。
教室裏是自供暖,空間不小,雖說還有幾天才正式開課,許衍早早就開了天然氣爐,和外邊的冷風一對比,裏邊暖烘烘得像天堂。
“喝茶還是喝飲料?”許衍絲毫沒受影響,低聲問。
談羽哪兒來的心情喝水,緊追着問:“她總是這樣嗎?來很多次了?為什麽不找我幫忙?”
許衍覺得這話奇怪,但又說不出哪裏不對。他從保溫櫃取出盒奶,剛想喝,餘光看見王巧寧已經走了,于是擡了一下手掌,出去了。
談羽有些焦躁,原地踱了幾步,看見他出去把剛才扔的煙頭撿了起來,不由自主笑了一下。
“沒什麽。”許衍進來後接着說,“她也是雷聲大雨點小,不是壞人,我能應付得了。”
談羽還是不放心:“開業那天我過來吧。”
“你早上正忙……再說我又不是應付不了。”
談羽抓住了他的胳膊:“有個萬一怎麽辦,所有的事情才剛剛起步,你經不起萬一。”
許衍這才找到出問題所在,他不是十二三歲的小孩,也經歷過許多事,應付一個揪着錢財的舅媽不是多大的事,可談羽的關心過了。
“談羽。”他把吸管插進奶盒,平靜地說,“這是我可以處理好的事。”
聽見這話,談羽猛地縮回了手,無措肉眼可見地攀上了他。惠邡和醫生說過的話猛地敲在了他耳邊,他抖了一下,飛快地說:“對不起。”
許衍看了他一眼:“沒事,你也是關心則亂。”
可是不是,絕不只是關心則亂。
談羽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亂了,如果不是許衍敏感地劃下了界限,他肯定會向很多次過去一樣追上去。
在許衍離開三密參加研讨會的同一天,談羽坐進了熟悉的咨詢室,他摸着手下柔軟的毛毯,陳述道:“我遇到一個非常吸引我的人,可是我好像又要開始犯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