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好答案,許衍不小心摳破了大拇指關節處的薄皮,有點疼,他“嘶”了一聲松開手,喝了口水,平靜地與渠星對視。
過了很久,渠星終于動了動,他起身繞到寫字桌後:“讓我看看你的字。”
筆墨紙硯都是現成的,許衍在桌前愣了半天,不知該寫什麽。他倒不是露怯,只是考慮太多:渠星手下的功夫不必說,眼睛也甚毒,他寫讨巧的字讨不來巧,真寫不讨巧的,也就真不讨巧。
渠星也看出他的躊躇,給毛筆潤了墨,強行塞進他掌心:“随便寫吧,我看看。”
是支大楷毛筆,最常見、最常用、最常換的筆,非常熟悉。
許衍腦袋一片空白,落下了第一個字。這支毛筆已經到了該淘汰的邊緣,筆尖有點禿,他寫第一筆時沒注意到,再加上落筆僵硬,第一個字寫得束手束腳,形太聚。
第二個字好一些,他有意克服稍禿的筆尖,字終于有了些許露出的銳氣。
說來也快,這些字就在心上,他寫過無數次,是孫景晤當年參加比賽的那幅字。只是孫景晤寫的是隸,許衍寫的是行草。
捱過和不熟悉硬件的摩擦,後邊的字越發流暢。他寫得舒适,字形也舒展開來,比前邊的字潇灑許多。
寫至“又還是、春将半”時,一旁的小鹌鹑呂桃兒都忍不住低聲叫了聲“好”。尤其是那個“春”,上下都肆意到了極致,但內裏仍有筋骨守着這個字。
過了因為落筆舒适而起的狂放,行至最後幾個字,恣意逐漸被常年習字的約束取代。
不比呂陶頌臨字時的拘束,許衍即使提起了“科班生”的身份,筆下的字依然不落窠臼。形從不是束縛字的原因,“曾許不負莺花願”寫得克制,卻也美。
許衍把筆放好,退了一步,低頭看自己的字。
每個寫字的人都有這樣的時候,寫時是一種心情,寫完的當下立刻再看心境又會不同。
就是前幾分鐘落的墨,每一個比劃許衍都記得清楚,這一撇是怎麽寫的,那一捺又是因何格外出挑。他給渠星讓開地方,站到了一旁。
自從搬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渠星本人和書法更近了,但和書法圈以及寫書法的其他人自然而然就疏遠。他很久沒見過像許衍這樣年輕的習字者,看字時不自覺就仔細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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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衍的字很漂亮,行草要寫到世俗意義上的漂亮門檻不算高,難得的是,他的字不是空有漂亮。
很多寫字的人會陷入迷宮,看太多貼、臨太多字,自己手下的字難免因為見過名家而縮手縮腳。也有一種情況,和名家寫得太像,刻板的像實在是沒有魂魄。
渠星的手在墨跡未幹的草紙上比了一下,他很準,幾次停頓恰恰就在許衍心境、筆觸變化的地方,他轉過頭說:“你和你父親的字不太一樣。”
“對。”許衍說,“他……他沒有親自教我,啓蒙是馬坤池老師。”
渠星不可能認識三密籍籍無名的書法老師,随便點了點頭:“你們父子真有趣,當年我聽說你父親的隸數一數二,專門去看他,他不願給我寫,我空手而歸。過了幾個月,他又自己上門,說得了新字要給我看,就是你寫的這詞。”
“字幾乎可以說跳出去了,沉穩大氣不說,細節處可見靈氣。”
意識到渠星說的這幅字是爸爸參加比賽前、在更早時寫的初版,許衍屏住了呼吸:“然後呢?”
“我想收藏,但他覺得不完美,不願留。我們争了好幾天,各自讓步,他在字上署了名,我落了日期——字确實是毀了。”看許衍頓時失望,渠星又說,“拍了照,也有掃描版。”
說不上是什麽感受,許衍聽明白了,但又像過于明白反而發愣。他倒退一步,腳下一軟,扶住桌才沒狼狽跌倒:“您……您有……您是說,那幅字還在?”
“我倒忘了問,是誰讓你來找我。”渠星在身後的資料櫃裏找到标注了“孫”的文件夾,将裏邊所有的資料全部倒在桌上,“這是我這兒有的,關于你父親的所有資料,如果我沒丢三落四,那幅字就在。”
來之前,甚至是進入這扇門前,許衍一直說得輕松,如果有這幅字,他要鳴炮三天以示慶祝。可現在,字就在眼前,他卻連翻一翻的勇氣都沒有了。
他揪住呂陶頌的衣服,聲音顫得厲害:“師、師兄,你給我找、找找。”
呂陶頌輕快地應了一聲,把他的視線堵在身後,手下極快地把資料攤開,幾乎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幅字。他也激動,罵了句髒話,把照片從紙堆裏抽出來:“2007年4月,是比賽前吧?沒錯吧?”
“比賽那幅字是8月重寫的。”許衍擠到桌旁,不敢去奪那張照片,湊着腦袋去看,“是4月嗎?你看清了嗎?”
“是4月,張富恩的字7月寫的,比他還要早。”呂陶頌是個不拘的性格,才不管渠星是不是在一旁,直接罵開了:“那個老王八蛋龜孫!我就知道,他們家祖墳燒高香也湊不出一個和尚腦袋,垃圾!我真是……*!不行了,定機票!改簽!老子回去幹他娘的!”
他噼裏啪啦說了一堆話,許衍半個字都沒聽進去。他盯着照片裏的字看,看完每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字後,又翻到後邊看拍照的日期,全都看過沒一點問題,他還是不大放心:“測文物年代的那個,碳14還是什麽,如果他不認賬,碳14能測準嗎?”
渠星看兩個年輕人用不同的方法表達激動,悠悠地品起茶:“給我報銷機酒餐的話,他不認賬,我親自去掄大耳刮子抽他。”
許衍抿起唇,小小的、開心地笑了一下:“也不能打人的。”
知道這是孫景晤的兒子,但這父子倆實在是不太像。孫景晤不是溫和的,人們更願意用熱烈一詞來形容他,永遠是想到哪兒就做到哪兒,做什麽事都有快刀斬亂麻的果敢。
許衍有些“飄”,不像在實地。并不是不好的意思,單純是無法用單一的詞來形容他,讓人猜不到。
“你為什麽姓許?”塵埃落定,渠星生起了話家常的心思,“你爸入贅了嗎?”
“啊?沒有。”許衍把照片放到安全的地方,“爺爺家一直不太喜歡我媽媽,我出生時,我爸為了和他爸作對,就故意讓我姓了許。本來是打算再要一個孩子的……就是沒來得及。”
“孫衍沒許衍好聽。”渠星悠哉悠哉地捶起了腿,“那你媽媽是做什麽的?”
“最早是畫國畫的,後來覺得自己實在沒天賦,就去做老師了。”許衍說完,感覺好像哪裏不對,他擺擺手,“我沒有說老師都是天賦不夠的意思,她就是喜歡小孩。”
“哦……那你有沒有什麽更近一步的計劃?”
話題轉得太快,許衍還在想下一步是不是該被問到爺爺奶奶輩了,他下意識糊裏糊塗答:“有,找關系參個展。”
渠星被他的直白逗樂,吹了吹浮起的茶:“那我的關系你看不看得上?”
許衍本人還沒反應,呂陶頌高聲“啊”了一下:“師弟牛逼!可以!”
許衍:“啊?您要推薦我?”
“差不多,最近國內有個展找我,我是懶得再出山了,派小弟去也行。”渠星擺出個大佬的姿勢,“就是錢得我拿,活得你幹。你可以挂我的名兒,忘年交、神秘好友、年輕小朋友之類的都行,怎麽樣?”
想了多年的兩件事兒居然一件一件都砸來好消息,許衍整個人更懵了,但不傻,很快點頭:“我得出什麽作品?”
“估計要三幅,基本都關鍵地兒,你選好可以讓我給你掌掌眼。”
“我覺得好像是天上掉餡餅了。”許衍喃喃道,“您為什麽啊?”
渠星這人是個狗脾氣,和人交往全靠玄之又玄的眼緣。真看中了人,他還不願意直說,他答道:“實不相瞞,當年找你爸借過20萬,一直沒還,就當給你還錢了。”
“啊?”許衍說,“您不是瞎說吧?”
“煩死了。”渠星揮手趕人,“騰地方騰地方,下午再來,我練會兒字。”
許衍和呂陶頌乖乖地輕輕合上門,站在破爛走廊裏傻愣愣對視半天。
呂陶頌:“乖乖,我的天,那是渠星啊,我們剛才不僅見到了渠星,他還要跟咱忘年交?”
許衍:“他說的是我吧,你光在那兒愣來着。哦,還撒了三泡尿。”
在超出期待的快樂裏,呂陶頌像個大傻子,一路追着把許衍揍到樓下。他還記得要鳴炮,前幾天逛街買了個放屁神器,一捏就能發出屁聲,特殊時候,以屁代炮,對着許衍捏了一路。
許衍也高興,甚至現在都沒從快樂的雲端降下來,昏昏然傻樂,沖每個路人展示微笑。直走過了好幾個路口,他的神智終于回來一點,興沖沖地要給談羽報喜。
好在,他發消息前沒忘記算了時差,三密還是半夜,差點吵到談羽睡覺。
許衍拍拍胸脯,終于揪住全部活躍的魂魄讓他們歸位。他含蓄地編了好幾遍消息,最後選了最短的一條發了過去:事情辦成,還有驚喜,想見你。
談羽沒睡,聽見手機響了一聲,他只能看到一點模糊的光亮,摸索着拿到了手機。
因為是黑夜,看不清他的眼神。可時間再早一點,梅資接到電話趕來時,談羽眼裏的光彩幾乎全沒了。知道人來了,他也只能聽着腳步聲遲鈍地辨別好友到底在哪兒。
醫生的診斷是,長期的劇烈頭疼影響了視力,不是永久性的視力損傷,更接近于人類本能的應激反應,恢複要看命。
并不是純然的喪失視力,談羽還能看清模糊的輪廓和光影,但要看清手機屏幕裏的字顯然不大可能。他沒有習慣,在深夜下意識舉起了手機,這才察覺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身旁的梅資比他清醒,一把奪過手機,幫他把微信念了一遍,平靜地問:“人家倒是想見你,你說說你現在的情況,還能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