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明”字的反響遠超出許衍本來的期望,他本打算結束後先回三密反刍一會兒這次的經驗,沒想到緊接着就飛來了無數邀約。
他沒被眼下的好前景沖昏頭,“明”字本身寫得好是一部分,還有相當大的原因是因為渠星。他也老實,真把上個展那兩幅作品拍賣得的錢打給了渠星,又被原路退了回來。
女朋友回來了,渠星的脾氣還是一點沒變,在微信上把他罵得狗血淋頭,臨了才說了一句“寫得不錯”。
自從孫景晤離開,再沒人在寫字這件事上指點許衍,他只得一個人摸索着一點點找光。渠星的評價就好像将現在和舊日時光連在了一起,他仍是未長大的孩子,只管去寫,身後有人為他守着創作者看不見的底。
他很開心,把那條語音轉成了文字,偷偷截圖保存在了相冊。
許衍的相冊多數都是截圖,看見的字、碎片的理論、繁雜的工作溝通,還有更多醫院檢查的單據——這是為了監督談羽定時去檢查。
幾乎可以肯定,談羽視力受損的主要原因是長期頭疼和過度勞累。但也奇怪,自從眼睛看不清後,頭疼拜訪的次數越來越少,他最煩吃藥,幹脆把治頭疼的藥停了,頭疼居然再也沒犯過。
這期間,談羽放下了之前負責的樂和的工作,再回去也沒沾手日常的事務,他誇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兒,氣得惠邡提起裙子就要揍人。
可以這麽說,許衍胡亂混過來的這五六年裏,近幾個月是最難得的圓滿好時光。他最後在所有的邀約中挑了個巡回展,時間跨度長,能叫他邊往前走邊回顧過去,更不要說合作的人仍是燕睿。
一點都沒察覺,冬天就完全褪去了。天氣熱得太快,他不想端大師範兒,想穿短袖。他不停地提,燕睿不停地駁,這點小插曲便成了早夏工作前的短暫樂趣。
巡回展的第一站在廣州,廣州站來的名人最多,許衍排在了後頭。
原本的計劃是讓他延續走“明”字路線,狂放、霸氣,一個字就能牽住所有人的眼睛。“明”可遇不可求,他只說自己目前沒有靈感創造這樣一幅作品,真正的原因卻沒說出口。
他現在的名氣正往上走,背後還時時刻刻貼着渠星,來看他的人心裏都有各自的基準線。不要說寫得不好,只要寫得不那麽完美,在衆人眼裏,許衍就是一個沽名釣譽者。
種種原因之下,廣州站許衍只出了一幅字,最終選的還是孫景晤當年的那首詞。
心境雖然變了,真動筆寫,許衍不算游刃有餘。落筆的前幾字還好,勉強夠得上胸有成竹,越往後寫,他越不知該如何擺布筆畫,心情焦躁,成了一幅前潤後枯的字。
燕睿拿到卻說好,像許衍這樣的習字者她見的太多,哪一個不是少年時就攀上了天才的名號,短暫的水花之後再沉默數年。有些人出頭了,有些人就在許多年的練習裏把自己消耗得一幹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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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會寫,卻能欣賞。
許衍的字論功底當然比不上浸淫此道幾十年的前輩,可要在他這個年紀比,他的筆力不知深厚了多少。即使如此,如果只是樸實地寫一二個字,那大家都沒什麽出彩的,只能說是寫出了還不錯的字。
若是放到将要展出這個前提下,那情況又有不同。虛浮、賣弄、誇張、徒有其表,這些都是展出的字裏常見的問題,但許衍不同,他若是受了影響,便把一切交給多年練習的慣性。
毛筆載着他的情緒,成的字不論外表,內在都是情緒與技法全都飽滿的誠意之作。
捱過了廣州站的審判,許衍請了個假,打算回三密休息幾天。
他也不過外出兩三月,回去卻覺得不适應。好像是住慣了酒店的樣板房,再回到自己家,碰到哪兒都覺得溫馨得不可思議,看見廚房抽屜裏放的三五雙筷子都能感慨半天。
上次見馬坤池時間緊,許衍只來得及跟他講見到了渠星、有好消息,這幾天才終于有時間促膝長談。
不比上次,這回馬坤池提前得了信兒,和夫人在家準備了兩三天的鹵貨,還專門去紅磚路吊了二斤薄酒,就等着徒弟上門。
許衍知道去了有的吃,格外有動力,不到十點就坐在了客廳,誇師娘氣色好,說師弟個子高。過會兒和馬坤池一碰杯,方才的大人模樣全沒了,眼睛紅紅,多少年的委屈就憋在喉頭,卻不能說。
他抿了下唇,強行把淚咽回去,一口氣喝完了杯中酒:“老師,我把照片和渠老的信都給你,你比我懂人情世故,我不要他身敗名裂,只要一個道歉。我們一家三口到如今……雖說是命不好,可能不怪他嗎?”
馬坤池比他還先流淚,大拇指指縫藏着數年習字的墨痕,在眼睛上蹭了一下。他什麽都沒說,又把酒滿上,同許衍碰了一下。
紅磚路的酒從來是先嘗烈再品甜,今天許衍卻覺不出甜來:“我現在是真的什麽都不求了,回頭去孫老爺子那兒喊一嗓子,孫景晤的清白我還給他,什麽都不欠他了……”
從出事兒到現在,孫老爺子一直怨恨許得禮當年收了張富恩的錢,硬生生毀了孫景晤留在他那兒的所有字。孫家沒有出事兒的字,他便認定是在許得禮那兒,連帶着同許衍再不來往。
許衍同這位祖父雖沒多深的感情,但當年失恃失怙,許得禮又是那樣的人,孫老爺子是親手斬斷了他的最後一絲親情。
他端起杯笑了一下:“我就去他門口喊,孫景晤的清白還是我們許家人找回來的,你……你……”
說不下去了,許衍還是沒忍住淚,捂着臉沉默了半天。再松開手,眼睛紅通通的:“我現在什麽都挺好的,說這些……就是還沒習慣這麽好,以後慢慢就不會了,不會了。”
師徒倆對視着笑,卻都是淚點比海平面還低的人,說會兒哭會兒,到最後沒一個清醒。
真是徹徹底底醉了,許衍以為自己幹脆就在馬坤池那兒睡了,第二天一睜眼,看見個姓談的睡美人,還當自己是在做夢。
談羽這段時間眼睛好了很多,不再時好時壞,而是穩定在了能視物只是看不大清的狀态。人也聽話了,遵醫囑,飲食睡眠都注意許多,還沾上了早睡早起的“毛病”。
這會兒許衍一醒,他立刻也從夢裏掙紮起來,估計什麽都沒看見呢,先微笑着道了聲“早”。
許衍和闫學柯、呂陶頌都一起喝過酒,第二天醒來再蓬頭垢面、生不如死好像也沒什麽,現在躺在談羽旁邊,一切都不同了。
他幾乎跑出一道殘影沖進了淋浴間,用上了這輩子最快的速度把自己重新打理成一個人,這才撐着門探頭出來:“早,寶貝。”
談羽很不給面子地笑了半天,末了朝他勾勾手:“談哥給你批假條,下次再喝醉了,不回家也成。”
大概是昨晚做了什麽搞笑的事,許衍明智地縮回頭大喊:“今天約會,約會去嗎?”
“去呗,就是不能看電影。”
“許大師是那麽俗氣的人嗎?”
常見的約會不過是看電影吃飯喝奶茶,許衍果然不同,領着談羽到了路盡頭的那間新寺。
一過三密的地标雕像,沿着主路一路往西,離很遠就能看見坐在路那頭的寺。寺叫興感,說是才建好沒幾年,可仔細回想,也夠一個學步小童讀完小學了。
車放在停車場,最後七八百米得走過去。
從遠處看身姿曼妙的飛檐逐漸變得粗笨,外牆精美的畫也逐漸略顯粗糙,兩人牽着手越走越近。将跨進門那一刻,談羽拽了一下許衍,有些嚴肅,問他:“你來許什麽?”
許衍只停了一下,拉着他跨進了那道門。
正是将要關門的時候,售香販燈的小店老板都在打瞌睡,有些心急下班的已經半合上了門,許衍緊趕慢趕才買了兩盞最大的蓮花燈。
他沒去主殿,把蓮花燈供在了兩旁的長明燈邊,雙手合十鞠了個躬。
談羽沒說話,跟着彎了一下腰。
臨出門前,起了風。供着長明燈的架子上,萬千燈盞跟着眨了一下眼,不受什麽影響,依然既亮又明。
情人間也不是時時刻刻都心意相通,談羽揣着許多糊塗坐回車上。
三密的夏天向來來得艱難,風吹雨淋是必過的關卡,偶爾還會并上電閃雷鳴和冰雹雪花。興感寺後的天被壓成了黑色,像是有攜了電的龍在後頭不斷穿行一樣,閃着讓人心慌的亮。
許衍朝談羽點了一下下巴,讓他從儲物箱取東西。
儲物箱裏除了随車附帶的各式小冊,就只有一個熟悉的絲絨小盒。盒裏的戒指和談羽手上的一樣,只是那圈漂亮石頭換作了暗紅色,同樣漂亮。
他想刻意保持冷酷,沒做驚訝的表情,像是就該這樣,平靜地牽來許衍的手要給他戴上。
“等會兒。”許衍卻動了,一擡手壓住了他的動作,“你知道,這戒指戴一只還是戴一對……是有區別的。對嗎?”
談羽沒擡頭,也沒搭腔,反手重握住了他,在和自己相同的位置,給他戴上了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