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晚上的歡迎宴定在了新區,談羽對着鏡子犯了半天愁,只得頂着張傷臉去見許衍。
後視鏡恰好能把顴骨上的新鮮傷口框在中央,再遇上晚高峰,足足四十多分鐘,只要他換一下視線,鐵定能瞄到自己的傷口。
傷口其實也是非常無所謂的一件事,談羽仍然不知如何開口。
有時他也納悶,許衍是再好不過的人,人格完整、情趣高尚,有什麽話都能同他敞開了講。可偏偏要說出口的是離開,幾乎無從開口。
他有些生氣,是對自己。
新區地皮貴,連停車場都是見縫插針。
本來多的心緒都被占住了,現在又要停進極狹小的車位,談羽生着悶氣把車倒進去,最後看了眼後視鏡裏的傷口,去了微信裏的樓層。
許久沒來這樣的場合,談羽剛進門就覺得要聾,又奇跡般地重新找回了過去的節奏。他不停推開送到自己面前的酒,好不容易才挪到許衍旁邊:“堵車,來晚了。”
許衍喝酒一杯就能上頭,喝醉卻不易,經常暈暈乎乎一整晚,腳卻永遠懸在底線上方。他此刻也有些暈,看了半天談羽才對上焦,沒來得及笑就皺起了眉:“臉臉怎麽了?”
“和夢九吵架了,技不如人。”
許衍嚴肅地點了點頭:“那吵架也輸了嗎?”
“也輸了。”談羽把他手底的酒挪開,“方方面面都技不如人。”
已經微醺的人思路都是散漫的,許衍挨着他搖頭晃腦半天,總算是揪出點頭緒,扒拉着他的耳朵急着說話:“我今天說了,我說,我許衍就是抓着毛筆長大的,我寫了這麽久的字,恨了那麽多年,不是為了更遠的事……就是現在,當下!此刻!我是一個年輕的書法家……”
穩住身子實在辛苦,他幹脆徹底靠在談羽身上接着說:“我有談羽,不一樣了。”
談羽問:“怎麽不一樣?”
“安心。”許衍用力很大地捶了一下胸口,“許老師愛你啊,你不知道嗎?想起你,哪裏都是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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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連談羽都滿了,他做了個深呼吸,剛想說什麽,就聽見許衍指手畫腳道:“不過你也有錯的地方,我高潮時分兩種情況,有時不蜷腳趾,你片面了。”
所有的滿都煙消雲散了,談羽捂着許衍的嘴打量了一下四周,掌心立刻有柔軟滑過。再旖旎,他也生不出半分多的想法:“許老師,咱們換個地方可以嗎?”
許衍正正經經地直起腰,點頭道:“樓上有客房,我找學柯要房卡。”
确實得找闫學柯要房卡,談羽哄着把他領到樓上。
說是一回事,真到了床邊,許大師除了趕快睡覺也沒多的想法。他還記得道了聲晚安,自己乖乖地關掉了床頭的燈,埋進被子立刻睡了過去。
只剩下談羽哭笑不得坐在床尾。
許老師難得磨人,談羽沒習慣,手忙腳亂後的疲意也追了上來。
雖說沒有跨越再多的時區,但兩人也是坐了十數小時的國際航班才回來的。他想多堅持一會兒,還是沒忍住,在床的另一側也睡下了。
第二天,談羽有生物鐘,早早就醒了過來,沒想到許衍居然更早,而且已經起了。
宿醉的許老師衣冠不整,正對着茶幾捶胸頓足,只聽見他醒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耳根就紅了——看來是沒忘了昨晚的事。
談羽覺得好笑,向他伸了只手:“許老師,還滿嗎?”
看在這是缪斯伸來的手的份兒上,許衍爬過去牽住了:“不滿了,甚至想戒酒。”
談羽笑着拽了他一把,兩人相互配合,總算是擁坐在了一起。
頗浪漫的晨起氣氛還沒維持三秒,談羽昨晚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
許衍離得更近,伸長手臂勉強提了過來,是個鬧鐘,他看見上邊寫着法語課:“法語課?”
“用西語學法語,雙鞏固。”
又想起大學時進行不下去的法語選修,許衍有些嫉妒:“你的語言天賦很高嗎?”
談羽在發愣,隔了幾秒才回過神“啊”了一聲:“你說什麽?”
“我說你可真是阿爸的乖孩子。”許衍拍了下他的手臂,翻身下了床,“怎麽突然開始學法語了?”
也許是一種在誠實上的天賦,談羽從來不說假話,但也離真相所去甚遠,他搖了下頭說:“工作需要。”
說起工作,許衍又問:“超市的事情交接完了嗎?”
“差不多,我這邊已經全部交出去了。”
“恭喜。”許衍在吧臺翻到咖啡,迎着晨光向他道喜,“你可以去做想做的事了。”
“想做的事啊……”談羽盤起腿看他,“想和你一日三餐,每天都能見到你,能做你回家的想念和期望。”
這話說得奇怪,除了參展太忙,談羽說的幾乎就是這段時間兩人的狀态。
許衍按了下熱水鍵,隔空抱了一下他:“那我還是得恭喜你,你已經做到了。”
“那我就得往下一站走了。”
許衍沒再追着問下一站是哪兒,聽見水停後,轉過身又去擺弄咖啡。
談羽想讓他繼續問,一點一點剝開眼下近乎完美的局面,可事與願違,最後一點說不出的話永遠在最深處藏得極好。
他委頓下去,在又一次鬧鐘的提醒音下進入了法語課。
這次的友情展規模不大,人情味卻很濃,除了許衍自己準備的作品,還有馬坤池特意送來的他小時候的字。
師徒二人站在一起比對了半天,小時候的字是童真的灑脫,沒受過規矩的訓練,每一筆都拙得可愛;長大後的字又是另一個評價體系,經過前人、拓本的雕琢,仍然能最大限度的保留自我,這是真。
站久了腰累,馬坤池捶着腰感慨:“張富恩待人不行,名氣在時還行,現在突然求錘得錘……”
許衍忍不住打斷了他:“老師,您還知道求錘得錘呢?”
“別搭茬。”馬坤池朝他揮了下手,“樹倒猢狲散,三密書協現在是徹底亂喽。”
這話說得有些幸災樂禍,許衍覺得馬坤池幼稚。不過他沒明說,到旁邊搬了把椅子讓老師坐下:“總有下一個這樣的人再把書協聚齊。”
“再聚齊?書法圈這麽小,哪次聚齊不是因為錢,太髒了,我看還是越晚越好。”
“您倒是個理想主義者,今天要是我在這兒扯大旗聚集三密書法人,我看您又是另一個說法。”
“那你不能和張富恩比啊……”
許衍笑着看了他一眼,回身去拿筆。他有幾天沒練字,正好趁現在空着,随便寫寫找手感。
總是初幾個字顯笨,越往後走越靈動,他不知不覺多寫了會兒,再想起擡頭,馬坤池已經走了,外頭夕陽都墜了下來。
布展的工作人員早就下了班,空曠的展廳就剩下許衍一個。
他膽子不小,也沒開燈,就這昏暗的光線洗筆涮硯,再回頭看見了一個人影,是張澄。
有段時間沒見這號人物,許衍把筆裹好,平靜地道了聲好。
張澄還抽着煙,進門前把煙掐了,沒有寒暄:“我替阮晝遞話,北京已竣工,三密展過後希望你盡快回去。”
“辛苦你了,澄哥。”
張澄本來已經打算要走,聽見這聲“澄哥”又返了回來:“你不好奇嗎?”
“好奇什麽?為什麽阮晝讓你遞話?”許衍又裹了一次筆,“從你拍到酒店的照片時我就知道了,不是你們配合,哪裏有那麽巧的事。”
“那我再問問你,既傍着談羽,也不肯離開阮晝,又是什麽意思?”
這話說得不客氣,許衍纏不了竹席,幹脆把筆抖在了桌上:“我以為談羽跟你說明白了……”
“談羽?”張澄打斷了他,“談羽說明白什麽,他最會的就是那手坦白的功夫,誠實、坦誠、真摯,這是你的談羽吧?”
許衍不想對着他解釋許多,聽見這話也沉下了臉:“澄哥,有話直說,不快活也麻煩只對着我。”
夕陽已經被夜晚替換,張澄堵住了洩進門內的月光,他奇怪地偏了偏頭,語氣竟然平緩下來:“看來你還沒感受過真正的談羽,不過也是,他從來不讓自己成為那個作惡的人。”
“許老師,不如您有時間,回去問問他,這麽着急卸下超市到底是想做什麽。”
晨間談羽剛新鮮給過的答案,許衍自然不可能忘。
他皺了下眉,張澄就好像已經接收到了某個肯定的信號,朝他點了下頭離開了。
許衍沒有疑心病,更何況這是談羽。他接起之前沒做完的事,慢條斯理纏好了毛筆,撐着桌子想了下,發消息問談羽在做什麽。
也就是剛發送成功,他注意到了時間,是談羽的日常健身時段。
“成功人士”好像總是格外專注,談羽學語言、健身時很少會回消息。
許衍也不專門等消息,他在展館轉了一圈,又和保安一起鎖了門,這才正式踏上了回家的路。
也不知為什麽,和前一晚同樣的夏夜,天氣預報的溫度都是一樣,他卻覺得有點冷。
到家正好九點,談羽一直沒回微信,這會兒結束健身,估計馬上就要來消息。
許衍掃了指紋進門,站在玄關換上鞋,剛拐過彎看見談羽在書房坐着。他把玄關的燈打開,往他那邊走:“怎麽提前回來了?”
“我想你了。”
還是那個嗲嗲的談羽,許衍輕聲笑了一下。
天早就徹底黑了,能從窗外進來的,只有樓下噴泉邊的彩燈。他開了一路的燈,終于離談羽只剩下不到一米。
兩人的距離已經很近,近到許衍能看見他臉上已經開始結痂的傷口,能看見他身後亮着的微信頁面,自然也能掃見他空下去的左手無名指。
人類難得在關鍵時刻敏銳,許衍扶了下桌子,他下意識地往身旁的桌面上看了一眼。
燈很亮,他還是看不清,多看了好幾秒才分辨出一點墨綠色,是他送給談羽的那枚戒指。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你先別說,我……我才剛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