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這個節點的夜晚靜悄悄的,許衍茫然地立了半天,從沒覺得大腦會如此遲鈍,仿若所有的思緒抱團逃走,他已然變成一個空白的人。

時間也許在走,他卻覺得極漫長,聽見微波爐響起“叮”的一聲,談羽在廚房沖了一杯熱可可。

原來回家才不到兩分鐘,許衍悠悠地想,他接過可可,又看見被主人放在桌上的戒指。

這是談羽嗎?好像是,即使在這樣的時刻,依然能猜準他回家的時候,還準備了熱可可。

但他需要的不是熱可可。

許衍拉開椅子坐下,把那枚戒指攥進掌心:“你說吧。”

“許老師……”談羽的音量适中,語速也不快不慢,像是演習過很多遍一樣,“六月初我有新的工作計劃,第一站是南非,做野生動物巡護員,是一份很有挑戰、也很有意義的工作。”

現在已經到了五月的頭幾天,許衍“嗯”了一聲:“然後呢?”

“我為這份工作準備了很久,學西語,對動物保護進行系統學習,做體能訓練……”

許衍打斷了他:“最近還開始了法語,是嗎?”

這個問題很好回答,談羽點了下頭:“許老師,你知道的,這件事情從我們認識起就已經在進行中了。我一直不知道怎麽開口,現在不得不說,如果你選擇分手……”

許衍從他說第一個字起就再忍,猛地站起來,往前逼了一步,“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知道,從一開始你就知道!你想讓我說繼續在一起嗎?想讓我說分手嗎?”

“選擇權在你,許老師。”

去他娘的選擇權,許衍想把裹在手心的戒指扔掉,可他揚了揚手,居然舍不得……

說是憤怒,可也有委屈,甚至是無力:“我現在的确想和你分手,可我知道不能,你不是一個能因為錯誤就分手的角色。”

“你不能這麽處理我,這麽處理我們之間的感情……”

談羽愣了一下,伸出的手頓在了空中。某種奇妙的感受突然湧了上來,讓他此刻的誠實變得滾燙,一路燒着毀了他所有的內裏。

——許衍知道,許衍明白他的意思。

“對不起。”談羽又往前走了一步,沒做任何多餘的動作,停在了對此刻的他們來說最安全的距離,“許衍,對不起。我沒有在逼你,我只是又用了一個錯誤的方法……我……”

“是啊,你知道我能明白你。”許衍轉過來還是沒看他,視線不知落在了哪裏,“我可以說分手,你輕飄飄地離開我。我也可以說繼續在一起,你的目的就達到了。你千算萬算,算到我根本不會和你分手嗎?你有把我的心,哪怕一秒,就一秒!把我的心當回事兒嗎?”

“談羽,你把選擇權給我,可我根本看不到不分手以外的選擇。你這麽慷慨,能不能教教我怎麽選!”

許衍沒能說下去,背過了身。

從談羽的角度看,他的肩背明顯地抽了一下,是哭了。他往前走了幾步,想伸手拉住他。

“不要碰我。”許衍像個小孩一樣把手背在身後,明顯地躲了一下,“你不能用你的坦誠來要挾我。”

不僅是談羽空了,他感覺到許衍也空洞下來。

是做了一件很錯的錯事,他有些手足無措,仍是筆直站着,卻連影子都能照出他的崩塌。

他什麽都不想管了,動作強硬卻也溫柔地擁住了許衍。他撫着許衍的後背,往常會順勢攬住自己的手遲遲沒有擡起,這讓他自己的後背落入了一片冰涼。

許衍曾經跟他說過,太累太辛苦都沒關系,只要他能做所有事都循心,一切都有許老師托底。

不止這一句,許衍說過的話太多,每一句都在托着他,每一句也都在為他的虛浮補足勇氣和底氣。他偏巧忘了,許老師是多聰明的人,不用說、不用看,許老師什麽都明白的。

他沒抱太久,很快退開來:“許老師,是我做錯了,是我的錯。”

這次許衍沒躲,他嘆了口氣:“你讓我覺得被辜負了,你不信我,也不信自己。”

他看了眼談羽,對方的臉映在窗外的霓虹燈下,像極了第二次見面時,站在光怪陸離裏依然誘人心魄的那個談羽。那時他的美還遙遠,人也遙遠,能奪人命,引得他不斷往近走。

即使現在,他依然說不出還不如停在當初那個距離為好。

友情展開幕就在三天後,意外的是,許衍發現沒什麽情緒可供自己收拾,他照常工作,照常尋靈感,照常站在了開幕的紅毯上。

這個地方出了不少藝術家,時不時就能在各式書本的扉頁發現作者來自三密。下着雨,依然有很多柄傘撐開又收起,捧足了場。

許衍要做一個簡單的講話,他站上臺,看着和自己對視後的闫學柯變了神色。

估計他的狀态真的很差吧,闫學柯一眼就能看出差別。他沒再看向具體某個人,調整了麥克風,選了一句常見的“大家好”開始說話:“我是許衍,剛剛有一點名氣,寫了幾個還算可以的字,教過幾個學生,賣過很多對聯。好像在站到這裏前做了許多無用功,但是真正盤點過去,沒有一件算是白做……”

沒打算說太多,很快,許衍就關了麥克風。

他已經走到了展板的邊緣,看見人群裏舉起了一只矮矮的手,手的主人叫得撕心裂肺:“許老師!我想問你!”

是個小胖子,嘴角還沾着可疑的餅幹渣,中氣十足地問他如何看待靈感與經驗。

許衍取下麥,仍然回到了展板的邊緣:“經驗讓你不十分差,靈感可以讓人忽略你的不足,沒有純粹的經驗,也沒有單一的靈感。”

“那‘明’呢?‘明’是什麽樣?”

“‘明’是‘我’。”許衍重新回到了空地的中央,扶着麥架認真地說,“創造‘明’時,我自己剛剛看清一些事,而我的愛人也遭遇了頗棘手的困難,我想‘明’是希望,也是反省。”

小胖子得寸進尺:“那說說你的愛人吧。”

懸而未決的愛人,許衍朝他笑了一下,說道:“他促使我創作出‘明’這個字,在更早以前,他是讓我能拿起‘我’的毛筆的人。溫柔、真摯、理智,是非常珍貴的人。”

人群響起了片刻的掌聲,許衍又答了幾個問題,這才從所有人的視線中心走了出來。

“怎麽了?是談羽嗎?”闫學柯拉住他問。

許衍吸了下鼻子,不是哭,只是感冒了:“就算你是朋友,提問環節也結束了。”

那就百分之百是了,闫學柯挽起袖子往四周看了看,像揮空重拳後的茫然。他悻悻地把袖子放下:“喝酒去?”

三密藏了不少好酒館,兩人随便走了走,便找到一家。

闫學柯先鑽了進去,看見隔壁有燒烤,又過去點了幾樣下酒菜,這才比當事人更心事重重地坐了下來:“怎麽了?”

真要說起反而沒什麽話,許衍沉默着,把戒指取出來放在了桌上。

剛戴上這枚戒指時,他還在巡回展,除了熟人,經常來往的工作人員也有很多。熟人多打趣,要他請吃飯;點頭之交則鄭重許多,總會對他說上聲恭喜。

那段時間不知聽多少個陌生聲音說過恭喜,經常讓他在想念的酸澀間掐了一絲甜蜜。

這點甜蜜放到現在,實在是什麽都算不上。

許衍獨自想了許多天,有時能平複下去,有時卻只能讓火氣直竄頭頂。他把戒指收回褲兜,給談羽發了條微信:給我戴戒指時,你在想什麽?

本來是句質問,卻因為标點符號齊全顯得軟趴趴的,他删了又改,改了再删,還是發了原本的模樣。

談羽收到消息時正和高夢九一起打拳,顴骨上的傷“不小心”又裂了,讓他的臉看起來有些慘。不過比起外表的慘,他周身散發出的郁頓更明顯。

他不敢主動聯系許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可他說不出口。與自尊無關,仍是不信自己。

事到如今,許衍沒有放棄,反倒是他已經主動放棄了自己。

許老師看不見繼續在一起以外的選項,正如他只能看見自己不值得的唯一選擇。他不值得許衍堅持,也擔不起許老師盛怒之下的痛心。

一個不值得,叫他失去了所有去争的心。

高夢九也聽見了提醒音,先下了拳臺。

談羽站了半晌,慢吞吞地摘了手套。第一次人臉識別沒有成功,他還有一點慶幸,多緩了幾秒,終于看見了許衍的消息。

問句看起來非常平和,讓不相幹的人來看,可能還要以為這是情侶間的恩愛問話。

談羽多看了幾秒,心髒被情緒影響,所有功能沒有停轉,卻難受得要命。他的許老師,什麽事都能放下,卻唯獨拿起了他。

比起剛才的空白,此刻的心髒才是真正的停擺。每一條血管都奔跑着盡職的血液,偏偏像被堵在心髒外一樣,裏邊的出不去,外邊的進不來。

真是搞砸了一切。

談羽站在天平上很多次,無論他站得高或低,幾乎總是被放棄的那一個。

從沒有人,不管他誠實背後的欺騙,也不論他的價值,只是因為愛他,憤怒、不滿、傷心,被這麽多負面情緒擠壓着,依然不肯選更容易的選項。

這條消息被談羽讀過數遍,從字字清晰,到逐漸模糊。

他沒想過遮掩,眼淚掉到屏幕就擦掉,直到手背再抹不出清楚的字,他仍想接住許衍無處停放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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