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北京今日大雨,飛機落地前盤旋了很久。

燕睿害怕,手心涼津津地握着許衍,不時小聲地問他害不害怕。

算不上害怕,許衍那時在看窗外的雨,他們有時離地面很近,有時又會回到天上。機艙原本有些吵,情況不對後,大人們變得安靜下來,只有一個小孩不停再哭,更為氛圍的釀造做了助力。

好在成功落地了,機長說了一段簡短的話,有人帶頭開始鼓掌。

許衍終于回過神,手指在掌心敲了兩下,轉過頭捏了下燕睿的耳朵:“傻女,還要多鍛煉。”

“我才不要在這種事上瞎鍛煉。”燕睿松了安全帶,在位置上空了幾秒,“又要見阮晝了,我反正是既害怕也很不喜歡他,你是怎麽和他談戀愛的?他和羽哥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誰也沒規定個人審美不得轉移吧?”

燕睿擡手取下包:“您說的都對。”

許衍順手把她的包接過來,偏了一下頭,先往前走了。

兩人的工作安排向來合理,許衍出力,燕睿動腦,所有行程都在燕睿的一手掌握之中。

她邊走邊看手機,餘光剛看見一個坎兒,心下還沒來得及驚,就被走在前頭的許衍扶住了。她大大咧咧地笑了幾聲:“不過和阮晝合作也有好處,起碼我不用受那些臭男人的鳥氣了。”

“巡回展的事兒你應該和我提一提的。”

“得了吧,他們哪知道尊重別人,你就算真幫我,那幫**也覺得你是個舔狗,還不知怎麽編排你呢。”

“現在的環境比以前能好一些,不過這種人還是很多。”燕睿查完所有的消息,往前緊走了幾步挽住許衍,“我以為闫學柯會跟咱們來,你把他留在三密,不怕他去揍羽哥?”

“他都要去揍談羽了,你還把談羽叫這麽親熱?”

“要我說,你們男人就是矯情。羽哥人挺好,他可能就是心裏過不了那道坎,也談不上對不對得住你。”

許衍氣結,甩開了她的手:“是,你們羽哥有心結,有心結就能糟蹋我是吧?他收了我那麽多心意,到頭來我是挖心喂狗,狗還嫌我……”

他覺得把談羽比作狗還是不好,吞回了後邊的話,更氣了:“我做慈善的。”

“得,我不說了。”燕睿拉上嘴上的拉鏈,“诶,我看見阮晝的車了。”

“少用一次性拉鏈,不要再給地球母親增加負擔了。”

阮晝每次來接許衍總是那輛最早的舊賓利。

這車有點紀念價值,是當年的小阮總雞血上頭,拿得來的第一筆錢逛車展提的。那會兒的阮晝,買得起賓利,雇不起靠譜司機,成天親自開着車和許衍在北京城瞎逛。

不過當時是當時,打開後座看見阮晝,許衍實在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拍上了車門,換到了副駕去坐。

燕睿伸了下脖子,盡可能自然地坐在了阮晝身旁:“阮總辛苦,沒等很久吧?”

“有一會兒了,不過等許衍沒關系。”

這下連燕睿都忍不住,拿起文件夾擋住臉,做完這個動作後,依然有足夠的心情去翻一個極到位的白眼。

她沒完全失去職業素養,把手裏的文件遞給了阮晝,向他簡單解釋了一下許衍目前的定位。

說起來,現在車上的四個人,不欺負司機,剩下的三人裏,恐怕還是許衍本人最不清楚自己的形象。

阮晝雖是個業餘金主,這些年也在這個行業撈了許多錢,燕睿更是專門吃這碗飯的,除了書法本身,許衍提不出比他倆更專業的意見。

他樂的輕松,坐在前邊看最近寫的字。

不比過去哄自己、哄情人開心,經歷了兩個十分密集的書展後,許衍明顯能感覺到自己的狀态在下滑,難不在提筆寫字,而是每個字都差不多。

他翻了大約十幅字,每一張都寫得無精打采,說難看稱不上,說平庸甚至有點高。

“燕睿。”許衍把手機遞給她,“掌掌眼。”

燕睿向阮晝笑了一下,停下兩人的溝通,快速地把幾張照片翻了一遍,皺着眉問:“你是受分手影響了嗎?”

“別造謠,沒分手。”

就這一句話,居然被阮晝惦記上了。

到了将開幕的展館,他有意和別人錯開距離,看環境合适,講道:“說實話,你該考慮考慮我的。你和談羽不是一路人,咱們才是……”

“告你性騷擾啊。”許衍連眼都不擡,飛快地和他拉開距離,“我答應你的邀約,不是為了上你的床,能保持工作關系就保持,保持不了我立馬掏違約金走人。”

這是以阮晝的名義建的藝術館,建築本身大約經歷了四五年成形,但概念十年前就在了。不同于其他的生意,藝術館雖然也是奔着盈利去的,卻也承載了更多阮晝說不出的情愫。

他經歷過不少人,其中包括許衍,不是最特別的,勝在常青。藝術館一為最特別的存在,二為的就是初識時稚嫩熱忱的許衍。

有時候,阮晝會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錯事,消磨了別人的愛意;有時候他又起了隐秘的收藏心,想把經過的這些人當作戰利品。

從這個角度來講,許衍便成了最特別的。他能真摯純粹地去愛別人,又能在觸及絕對底線時及時抽身,不屬于戰利品,也沒有被和阮晝的感情磨掉愛的力氣。

說實話,之前不覺得,這次見面,他有些心癢。

許衍自然不會理會他,獨自走到藝術館最後一處沒有竣工的角落。這地方被造型誇張的波浪穹頂遮住了天,不怪今天下雨,哪怕是豔陽天,能透進的光也實在不多。

他把角落的幾個不規則牆角踱過,擡手叫了下燕睿:“做個‘暗房’,你覺得可以嗎?”

不是沒有這種先例,很多藝術館裏都有這樣先天不足的房間,有些遮掩掉做了雜物間,有些則利用得徹底,以狹小空間為優勢,做小型作品的放大鏡,能增強沖擊感,也讓停留在此的人更加專注。

只是這樣的作品到底難找,燕睿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可惜實踐起來會有些困難。

和燕睿共事也有小半年,她的神情剛到位,許衍就明白了。他和走來的阮晝說:“這是一個面向無名者的機會,如果操作得當,只會有源源不斷的候選者。哪怕一時沒有合适的作品,合作的大家肯定有,甚至做一期空窗。”

他輕笑了一聲,手下意識地搭在了總放着煙盒的褲兜。想起答應談羽戒煙,他的笑淡了點,又說:“反正在藝術的世界裏,任何荒誕都是合理。”

一切都只是雛形,許衍說的合理,在考慮範疇,但離定下來還很遠。

阮晝還有個會開,臨走擁了一下許衍,沒做太出格的舉動,克制地講了一句“歡迎回來”。

就這四個字已經超過了許衍的阈值,阮晝還沒走遠,他就不耐煩地抿了下唇:“煩死了。”

“我看現在男人都比我吃香。”燕睿把時間表錄進許衍的手機,把手機還給他,“好像有消息。”

幾乎是手機落在掌心的第一秒,許翰的電話就過來了。

舅甥間不親密,能打電話必然是大事,許衍來不及做心理建設,直接接通了:“舅舅。”

“小衍?這幾天忙嗎?”

還是太過生分,許衍給燕睿打了個手勢,往旁邊走了走:“您說。”

“我不知你在哪裏,方不方便,要是有時間的話回來一趟吧。你外公可能就是這幾天了……”

許衍半張着嘴,有些疑惑。許得禮能過腦溢血這道坎,從許媛那兒聽得零星半句,也是生龍活虎和兒媳吵架的形象,怎麽就突然不行了。他問:“怎麽了?”

許翰說得直白:“喝醉酒,和他一起去的人沒管他,回家路上摔了一跤。”

“……好,我知道了,我今天晚上回來。”

沒特意趕着見最後一面,也就真的沒見上。

這晚北京因為下雨全城預警,等許衍回去,許得禮已經躺在了靈堂。三密的夏日燙得驚人,他恍惚間看見靈堂外挂着的黑白照片在風吹之下晃得厲害,可明明沒有風。

他燒了些紙錢,磕過頭被領着穿了孝服,應和許多陌生的人。

就這樣恍恍惚惚過了整個白天,到了夜裏,許衍終于感覺好些了。

要守靈,他和許翰跪坐在靈堂裏。本地風俗,棺材後邊拴了只雞,每動一下都是一番大動靜。

不能睡,也睡不着,他和許翰聊了會兒。

停靈三天,最後一天晚上,要把棺材從靈堂挪出去。

還是這個院子,甚至連棺材都差不多,許衍感覺又回到了外婆去世的時候。可惜到底不同了,那會兒他有父有母,生活富足,正是最充盈的年紀。

而現在……他扶着棺材往外走,期盼誰能再給他點一次煙花。

擡棺的人圍滿一圈,這讓許衍的作用小了很多,他有餘力開小差往天上看了一眼。

他随即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傻事,空出的手剛摸了一下鼻子,耳朵就捉到了煙花升空的尖鳴聲。

什麽都顧不上了,許衍徹底松開了手,就他一人仍站在原地,傻愣愣地看第一束煙花。第一朵之後,他猛地轉過身,越過黑夜和人群看見了站在院子門口的談羽。

很奇怪,只是幾天沒見,卻好像已經隔了很遠很遠,甚至叫他想再看仔細一些,好确定此刻的談羽是否和記憶中一樣。

被這樣的想法驅動,許衍向他走了過去。小巷實在是太暗,院子的燈也照不出來,即使已經站得很近,他還覺得自己看不清。

煙花沒停,太奇怪了,他能在談羽眼裏看見閃過的煙花,卻看不清他這個人。

談羽也在看他,手裏握着什麽,局促地背在了身後。

許衍的視線往下落了落,問他:“拿了什麽?”

眼睛終于适應了昏暗的光線,許衍在談羽的掌心發現了一枚小玉章,透着瑩瑩的光澤,給他的掌心添了幾分暖意。很像他當初送出的那枚,他拿起看了看,在章底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刀功很差,字也很差,除此之外,他還看見了談羽手上細碎的傷口。

談羽小心地牽起許衍的手,在他手背摩挲了幾下,聲音低低的:“許老師,不要放棄我好不好?我還在想,我太笨了,我一直不明白,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再等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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