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許衍跟着新建成的藝術館,忙過了整個燥烈的夏天。開始會覺得生活的某一角塌陷了,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戒煙算是徹底失敗了,他偶爾回三密,總會在廚房的角落來一支。也不知在抽什麽,只覺得抽煙仿佛是這個角落的儀式,而想念會順着騰起的煙霧、白色的美縫線、窗外的雲随意飄遠,也許能到遠方,也許倏忽就散。
有時他會心血來潮,在家裏展開一場單人尋寶競賽。最誇張的一次是在花盆的土裏發現了一張新的照片,是春節那天做飯的許衍,紮着棕色的圍裙,拎着鍋鏟和地上的談燚笑着說話。
不知談羽到底是偷拍了多久,時間線綿延成一條明顯的痕跡,從開始到現在,甚至還有未來。
他在照片後寫未離開就勾起的想念,寫過去時時刻刻的歡喜,寫重聚,憧憬再見面。
許衍倒是不怎麽哭了,但眼睛還是會熱。他把照片按順序排在一起,像老奶奶一樣收進吃完的餅幹盒,睡前會盤着腿坐在床邊,一個人念叨着把那些照片翻幾番。
藝術館正式上線是這個夏天最後的一個夜晚,晚風仍帶着白日的燙,暖黃色的光束在白色的牆體織出窈窕有致的各式毛筆字。
這次展出沒有一件實體作品,一切都像是蒙了硫酸紙的作品,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只能從刻意模糊的屏幕中看到運筆的輕重、濃淡、轉折。
展廳的正中央懸了兩個窄長的電子屏,同一句詞,一邊是渠星輕佻活潑的行楷,另一邊是許衍沉穩大氣的隸。
對比明顯,單從作品辨不出書寫者的年紀,而這次展的主題便是“打破”。
許衍接受了一個簡短的采訪,他的話術在多次歷練後出落得無比圓滑,态度完美,內容貧瘠,叫旁人看,是他在欺負采訪的小姑娘。
回答完最後一個問題,他和小姑娘握了一下手,順着現在的方向疾走了幾步,直接和惠邡擁了一下。
說起來,惠邡是他和談羽的絕對紅娘。許衍在親近的人前向來不用話術,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這話一出口,果然逗笑了惠邡。
惠邡身旁還跟着一個陌生男人,她簡單地介紹了一下,大概是男伴。
兩人沒說太久,說過三兩句話,原地散開,往不同的兩個方向去了。
奇的是,沒過三五分鐘,惠邡又從後方追了過來,叫了一聲許衍。
她身邊的男人已經不見了,許衍有些驚訝,等她走來問:“不再轉轉嗎?”
“不愛藝術,也不愛相親。”惠邡把極溫柔的襯衫往上卷了幾圈,“說了好久要一起吃個飯,總是沒機會,現在真要聚一聚還得去非洲。”
跨過冬夏和晝夜的非洲,許衍彎起胳膊,也彎起眼睛,朝惠邡笑了一下:“有興趣一起罵罵談羽嗎?”
惠邡從善如流,挽上他的手臂,目标明确,直奔前方的休息室。
阮晝財大氣粗,免費的休息室建得像頭等艙休息室,寬敞明亮、冷氣十足。連飲料都有十好幾種,許衍費了好大勁兒才選出一杯惠邡會喜歡的,小心地放在了她面前。
“還不錯。”惠邡抿了一口,不止是說飲料,還有他的字,“以前總見你的字,那會兒寫得沒現在上心,但也很有風情,看來我是沒走眼。”
許衍低低地笑了幾聲,拿碰過冰飲的手指給額頭降了降溫:“還把談羽送到了我身邊。”
周圍的人很多,環境并不安靜。所有的聲音被約束在偌大的空間,始終沒有默契,終是嘈雜。
惠邡沉默了一會兒,等身旁那桌人離開,低聲說:“我覺得是你修補了他。”
沒等許衍給出回憶,她繼續說:“他沒有這樣被一個人重視過,父親貪得無厭,母親薄情,甚至連談非都對他做了很多錯事,我很感謝你。”
“惠姐……”許衍說得很慢,因為感慨,聲音有些顫,“你不知道他對我有多好。連我寫的對聯,他都要覆了保護膜才肯挂。他對那些東西都有這份心,何況是我?”
“我倒是不知道……”
“不是我修補了他,是他讓我有堅持的勇氣。”
這段時間實在太忙,真到了可以出發的時候,許衍才猛地發現,自己居然沒有幾件可以見人的衣服。
他緩慢回想了一下,平時好像只窩在家裏寫字,到了要見人的場合,衣服都是燕睿準備的。之前有多舒服,現在的啞巴虧就有多苦。
好在燕睿着實萬能,收到了十萬火急的求救信號,領着許衍直奔自己常去的店。
她是真的常客,剛一推門,老板就笑着打趣道:“燕女俠終于能不為自己買男裝了?”
“別胡鬧,他是要去見……”燕睿回頭向他征詢意見。
許衍擺了下手,表示不在意。
燕睿說:“他是要去見男朋友的,好遠的,全球地圖對角線!”
“飛機上得挑個不容易皺的。”老板瞬間進入角色,往小店的後半部分去了,“這算小蜜月吧?得精致,還要舒服。朋友,喜歡什麽顏色?”
“穿上好看的都成。”
老板的眼睛抽搐了一下,拿條軟尺量了他的各個尺寸,在衣架上挑挑揀揀半天,配了三四套出來。
有面料挺括的夾克和褲子,也有軟乎的白襯衫。顏色挑得簡單,最出挑的一件是有些嗲的灰紫色針織衫,剪裁便利落了到了極點。
許衍滿意,又自己挑了幾件可以當居家服穿的綿軟衣服,迅速地付了錢,現場打包行李,出了門就往機場去。
本以為會心緒難定,誰知他登了機就開始犯困,前些日子積攢的疲勞抓住時機反撲回來,直接把他踹到了周公家中。
到迪拜轉機時,許衍才開始緩緩緊張。時間充裕,他在洗手間照了半天鏡子,後悔沒學精致的博主,在飛機上敷面膜、塗精華。
最後的兩個小時航程,他幾乎全盤放棄,想了很多次開場白,駁了很多次自己,自暴自棄癱在椅子上,視線跟着飛機一起落了地。
明明是再陌生不過的異國他鄉,可想起談羽就在這裏,所有的陌生感便被沖淡了。更像是到了另一個新的家鄉,許衍推着行李出了閘,在接機的人群裏開始搜索談羽。
他還沒找到人,更談不上準備好,就被結結實實地攬進了懷裏。
談羽的呼吸都是燙的,帶着熱烈打在他的脖子上:“想死我了,許老師。”
許衍還呆着,愣愣地看着突然出現在眼前的談羽,半天不知說什麽。
“第一次見你寫的隸書。”談羽變戲法一樣,舉出捧滿天星,“今天也愛你。”
這花沒什麽香味,說好看也絕不是第一,是沾了名字的光,仿佛真存了全宇宙的星光。
人類自有極限,可愛無邊界,無法摘星送你,便借花贈你滿天星。
許衍只捧了一束小小的滿天星,由于談羽推着行李車,他連愛人的手都沒份兒牽,空落落地坐上了車。
換了城市和身份,談羽開的是輛皮卡,後座顏色不可辨,柴油味濃重。他沒覺得這環境有什麽不好,撐着儀表盤去吻副駕的許衍。
柔軟是柔軟,堅硬是堅硬,真碰在一起,無論是情還是人,都變作了奔跑在岩石上的熔漿。
“許衍……”談羽抵着他的額頭,重複着叫他的名字。
“在呢。”許衍一遍一遍地應,到底最近有了名氣,脾氣不如以前好,煩起來就推開了他,“還要叫多少遍才夠?”
談羽委屈死了,眉眼就差揪在一起,才不怕他,又連着叫了好多聲:“我想把最近缺的都補回來。”
“早知現在,何必當初。”許衍涼涼地嘲諷,“趕緊回家吧,好累了。”
落地是下午,皮卡和夕陽一起回家。柴油車動力足,卻叫談羽開得四平八穩,回到駐地,天已經完全黑了。
同事知道這是談羽的第一個探親家屬,又足夠特別,很早就布置了歡迎的場地。
偏偏許衍真睡沉了,倚着車窗渾然不知身外事。窗外是為他特別準備的燈光和燭火,車裏也是他的寂靜和溫柔,什麽都不知道,讓他在這樣的時間裏變得珍貴。
別人是這麽想,可臉上還有沒褪去紅印的許衍卻有些害羞,他踩過被燈烘亮的幹草,坐進了熱鬧的人群中。
不知為什麽,談羽沒和他挨在一起,而是坐在了對面。
人嘛,難免心思活絡,這樣昏暗、燈影搖動的場景,像極了求婚的前奏。
許衍維持着臉上的笑意,斜睨談羽。他可是記得的,興感寺外,是他先拿出了戒指,是他先求的一生一世,要是談羽真敢取出戒指……
他的笑僵住了——戒指呢?
此行實在匆忙,許衍身上的衣服都是臨行前才買的,全身行頭都是新的,那戒指呢?
他的眼神有些飄忽,手從桌下伸進包裏,摸遍了每個暗兜,沒有。
完蛋……許衍再顧不上僞裝,捧着包一通亂翻,可戒指真不見了。感謝談羽同事的燈光,他每動一下手,就能清晰地看見自己手上遺留的那一枚,更加諷刺了。
他朝談羽垮了一下肩,哭喪着臉晃了一下手。
談羽也愣了,等不及繞過長桌,直接翻到了兩行桌子的中央空地:“許老師!不是吧?”
“真沒了……”許衍還在懵,“都找遍了。”
一頓好好的迎客餐變成了找戒指大會,反倒是主角被逼着站在了角落,數他倆最慌,也數他們最閑。
談羽:“要是被路人撿走帶了怎麽辦?”
許衍:“你是怪我嗎?”
談羽不說話,卻看了他一眼,滿眼寫着“是”。
許衍摸了下鼻子,手垂下來,順勢摳了一下T恤的口袋邊緣,然後頓住了。他清了一下嗓子:“談羽。”
“啊?”談羽還在剛才的情緒裏,眼睛追着找戒指小隊的動作。
“談羽。”許衍又說。
“怎麽了?”
談羽回過頭,看見許衍手裏舉着枚戒指,有墨綠的石環,配着不同材質的黑,在燈下清清楚楚。他咽了下口水,聲音立馬啞了:“找到了?”
“找到了。”
不做太多的程序,許衍抓起他的手,借着剛才的雙關答案,給他戴上了戒指。
這是談羽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哭得眼睛紅紅、鼻子紅紅,嘴巴本來就是紅的,許衍就湊上去,在他唇上輕輕咬了一口。
正是群星閃爍時,群星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