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懷中的一團白色着實笨重,礙手礙腳, 魔修頗有些嫌棄地提起了白鵝的脖子, 随手将它朝着天空扔去, 而後舔了舔唇角, 狀似無奈地對孟亦道:“好吧,是我想投你的懷,送你的抱, 表達我重逢的激動之情。”

反正是被一只鵝搶了先。

他剛說完這句話,被扔飛出去的白鵝便沿着原路反了回來, 就在它将要墜落, 再度砸進沈五淵懷中同一個位置之時,沈五淵倏而往後退了一步,于是來不及轉彎的白鵝便直愣愣得頭朝下, 疾速砸進了海中。伴随着“嘩啦——”的一聲巨響,海面上濺起了巨大的水花。

解決完白鵝, 魔修眼含調笑上前靠近孟亦, 趁孟亦不備忽然摟住他的腰身,轉頭便往岸邊飛速掠去。

沈五淵此次閉關, 原本有些不穩的境界再次穩定在了渡劫後期,比之如今的孟亦依舊高了兩個小境界, 在威壓與氣勢上便強了孟亦幾分, 難以掙脫。因此孟亦被他攬着,并沒有刻意掙脫,怠于浪費氣力。

魔修同樣使出縮地成寸, 周身生風,不過幾息之間,他便帶着孟亦來到了海岸邊,又是須臾過後,二人落在一處青山的山頂之上。

山頂有一處不大不小的平坦地段,魔修一擡手,一座雕梁畫棟的亭臺便出現在了那裏。亭子正中擺有石桌石凳,桌上放有一套精致齊全的茶具,不多時,亭臺四周升起袅袅煙霧,雅然地很。

這魔修該是慣于享受,孟亦如是想道。

“招待你的,即便不是最好的,也還是最精致的,”魔修說着,将孟亦穩穩地安置在了還散發着陣陣溫熱的石凳上,自己則坐在了他的對面,“來,坐,你我好生敘敘舊。”

孟亦坐下,看着沈五淵泡好後放于自己面前的清茶,心想自己這幾日似乎總是坐着與人喝茶喝酒。

沈五淵召來白鵝,讓它在亭子中随意走動,這才問孟亦道:“小亦兒,你我多日不見,如今重逢,可有何話想說。”

孟亦執杯敬他:“真巧。”

魔修搖頭:“這可并不是巧,我可是專門為你而來,找到你的位置還是很容易的,不然留那只蠢鵝在你身邊有何用處?”

孟亦看那鵝,道:“用來逗趣兒。”

白鵝無聲抗議。

魔修聞言暢快大笑:“小亦兒,你可是真的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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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亦默然喝茶,并不言語。

魔修笑罷,盯着他眉眼,良久,道:“不過只表現于身體與修為境界上,性情還是如之前一般。”

孟亦道:“哪般。”

“冷淡啊,”魔修故作誇張按了按自己心髒的位置,“每每都能傷到本尊的心。”

言罷,沈五淵從儲物法器中拿出一壺酒,為自己倒了一杯。

倒完這杯酒,他看了眼自己的烈酒,又看向孟亦杯中清茶,道:“我本想着你身子弱,若是平日裏想清閑取樂,恐怕也只有飲茶了,于是便專門帶來這寒山雪蓮泡的茶。不過如今,似乎沒了必要。”

蓋因一別多日,孟亦便已經尋回了元嬰,搖身一變2成了渡劫期的修士,再不複昔日羸弱。

孟亦聞此,忽然想到什麽,擡眼看向那魔修:“你還在尋找嗎。”

“何物?”

“神藥無念。”

魔修詫異:“怎麽,你有消息?”

“自然。”

得到準備答複,沈五淵反而不那麽着急,而且習慣性地調笑孟亦道:“怎麽,小亦兒,是你專門為了打探了消息?”

孟亦坦誠搖頭:“并不是。”

魔修嘆息:“心傷。”

“你看起來并不着急。”

“自然,”沈五淵笑道,“尋找神藥無念,哪有此刻與你飲茶喝酒聊天來得重要?”

孟亦放下茶杯,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神藥無念,就在這裏。”

沈五淵微愣,随即盯着孟亦胸口,皺眉道:“什麽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孟亦說話時的語氣風輕雲淡,仿佛他指尖指着的,是什麽無關緊要的野花淺草,“神藥無念,替換了我的心髒,存在于這個位置。”

沈五淵眉頭皺的更深,思緒翻湧:“玄溫所為?”

孟亦點頭。

“那元嬰……”

“也在他那裏。”

一瞬間,沈五淵理清了思路,便将事情的來龍去脈猜測了個七七八八,他連聲道:“難怪,難怪當時我拿來的天地之源欲為你重塑元嬰,卻發現那天地之源無法進入你的身體。原來一是因有神藥無念的排斥,二則是你的元嬰本就完好尚在,它游于你的體外,卻因為沒有傷勢,蓬勃生長,更沒有移植到別人身體內,所以它其實仍是你的一部分。”

即是有元嬰,又何必重塑,因而當時孟亦無論如何都吸收不了那顆天地之源。

這事之後掩蓋的恩恩怨怨,似乎越發牽扯不清。

魔修道:“我來尋你途中,聽聞鴻衍宗大師兄宿歌重傷閉關,淩霄劍宗少宗主柳釋瘋癫自殘。”

孟亦執杯:“與我何幹。”

“那你下一步,意欲何為?”

孟亦飲口清茶,聲音淡薄:“渡劫,殺玄溫。”

或被其所弑。

言罷,孟亦繼續道:“那之後,神藥無念歸你。”

孟亦即是沒了心,那失去無念支撐以後,時日也将無多。

魔修聞此,拿下孟亦送至唇邊的茶杯,為他倒上新的清茶,恢複了如常的消息:“小亦兒,我說尋找神藥無念,不如與你坐着喝茶飲酒聊天,是真的。”

沈五淵倒好茶,避開孟亦伸過來接杯子的手,将茶杯親自遞至孟亦唇邊,杯沿觸碰到他溫軟下唇的剎那,沈五淵倏而想起,那年日九曲峰下,煙霧缭繞,松柏蒼翠,孟亦曾拿着水壺小口小口飲着水,他唇被潤濕,神情慵然,半掩着那雙淡漠眼眸。

那一日,沈五淵曾問他:“你想報仇嗎?”

孟亦聞言,面色情态不曾有分毫變化,只是一如既往地淡聲道:“我打不過他們。”

平淡到仿佛世間萬物,諸事皆不關己。

然而,那日他說,我打不過他們,卻未曾說,我不想報仇。

心中無念無恨,無悲無喜,不懼困苦疼痛,卻依然可以報仇,只因天道本就是如此——虧欠了需要歸還,得益了心懷感念,因果循環,從未更改。

他似乎總是如此,看似随遇而安,卻處處自有章法。

孟亦避開杯沿,仍是自己接過了茶杯,魔修則思索着,始終凝視孟亦唇邊。

孟亦起先不覺不妥,片刻後才擡首道:“可是有何想問之事。”

“沒什麽。”魔修搖了搖頭,收起了一貫調笑的語氣,“只是突然有些遺憾。”

“嗯。”

聽來既是與自己無關,孟亦便不再多問,垂眸飲茶。

魔修直盯着孟亦看了許久,發覺他确實對自己為何遺憾,不由得無奈勾唇,他瞧着孟亦下掩的眼睫,眼中不覺盈滿柔意。

“只是遺憾,沒在早些時候遇見你。”

“遇到又能如何。”

魔修聞言,勾唇笑道:“若是早些時候遇見你,我便在你還是個頑童小豆丁的時候用糖葫蘆把你勾走,那時候你會多大年歲?”

他說着,自問自答,掩飾不住眸中柔意:“約莫是三五歲吧,瘦小稚嫩,頭上紮個小髻,面上還沾染了灰塵,可憐巴巴,用力踮起腳尖欲來搶我手中的糖葫蘆,也不過只扒在了我膝蓋的位置。而後我将你抱起問你願不願意跟我走,你傻呵呵地便應了我,從此以後我教你修行,帶你入魔。小時候的你定然還很乖,會哭會鬧會笑,紅着眼睛拽着我衣角怯生生地叫‘師父’,後來某日你會和我一起在南陸景星域的莽原上撿到這只愚蠢的鵝,你對它雖然嫌棄,卻還是歡喜的,于是我們便日日帶着它,逍遙修真界,踏遍無盡山河,直到有日共同飛升。”

于是你便不會遭受剜心之痛,剖腹之苦,幾十載輾轉蹉跎,不得安生。

孟亦聞言擡眸,兩人相視。

聽到魔修提起自己,白鵝揮動翅膀落在了兩人之間的石桌上,飛動過程中還掉了一根潔白的羽毛。

孟亦看了眼那根羽毛,将它撫落,白羽飄飄搖搖,顫顫巍巍,落在地面上。蠢鵝呆叫一聲,便跟随着自己的羽毛飄落的軌跡跳了下去。

孟亦終于開口說話——

“故事不錯。”

所有以“假如”起承,開始緩緩講述的故事,都能有完滿的結局。

因為是假。

魔修聞此輕嘆一聲,嘆息中帶着少許笑意:“聽聞小亦兒如此一說,本尊忽而有些嫉妒啊。”

嫉妒你涉過的秀麗山水,看過的煙火人家。

嫉妒你親手斟滿的酒,與相伴飲酒的人。

而最嫉妒的,是曾被你仰視過的背影。

“啧啧,幼時的小亦兒一定非常惹人憐愛,該要好好寵上一寵才是。”那時他還沒有像現在這般遭受許多苦楚。

沈五淵心中自嘲,活了千年,也恣意不羁了千年,像是虛耗了一般,乏而無味,全然不如九曲峰上匆匆幾次回眸。

甩開心中思緒紛纭,沈五淵舉起酒杯,笑道:“這杯敬你。來日不論各種光景,自仗劍随行。”

言罷仰頭飲盡杯中烈酒。

今世不要神藥無念,也不需淩駕衆生,唯願看你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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