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之帝姬,聖上封號鎮國公主,在吾家的地盤上,也要聽人指派不成?你一個武義郎,聖上封你的官職給你的俸祿,是聽官家的旨意?還是旁人的旨意?”
“小人不敢....”
“送本宮回宮。”
再沒有比這更漆黑的夜,沒有比這更難行的路。
風在嗚咽,林裏蟲鳴獸哮,四野無一點光亮,只有沉默的火把,和我沉在冷水中的心。
我控制不住心裏無數的猜疑和慌亂,無比想有一個可以讓我鎮靜的懷抱和笑容,摒除所有恐懼和害怕。
這笑容的主人,把我誘惑出宮,抛我在恐懼裏沉浮。
相國寺的鐘聲在半道響起。
悠長渾厚的鐘聲低低的鳴動,長長顫抖在沉寂的夜裏,再狠狠的撞擊,抛出聲重重的尖鳴。
一瞬死一樣的寂靜。
成百上千的鐘聲跟随其後,撞擊出重重疊疊此起彼伏的長吟,彙集成振聾發聩的哀鳴,汴梁四百八十寺,此夜,都以這悠遠的,低沉的鐘聲向天下宣告。
國喪。
父皇,駕崩了。
林裏萬鳥怵飛野獸低鳴,遠遠的哭聲卷着風嘯刮過耳邊,嗚嗚的盤旋在林裏。
我的心已成齑粉。
身邊的宮人伏身深跪,放聲哀哭,窗外的禦林軍怔怔相望,倉皇下馬,朝汴梁搖搖跪泣。
父皇。
駕崩了。
雷聲滾滾,我立于瓢潑大雨中,仰天想,今天,立夏了。
禦街白燈如晝,倉皇的朝臣哀哭着急急奔向宣德門,我腦子裏空蕩蕩的,什麽都不明白,卻又什麽都一清二楚。
打馬在人群中馳騁,橫路裏閃過一個人影,把我攔住。
是烏邪椮。
他看我一身濕透,身後跟着數名羽林軍,貼近對我道:“先帝駕崩,大皇子柩前易斬縗以衮冕,皇貴妃和二皇子都已形同軟禁,公主如何要回宮去。”
“父皇駕崩了。”強撐的硬氣在他的目光中消散殆盡,我木木的道:“我爹爹死了...”
“昨夜宣德門內一場惡戰,公主幾位母舅已然進了大理寺,當務之急,先探清朝中形勢,再圖謀回宮。”
“我什麽都不知道...”握緊缰繩,四顧茫然:“我要進宮去,問個明白.....”
夤夜,涼夜,白幡飄飄的皇宮。
如意在宣德門前。
他雪白一張肅穆的臉,披着麻衣眼神綿長的望着我,緩緩對旁人道:“伺候公主換喪服,往福寧殿祭奠。”
我失魂落魄,一身狼狽的伫立在他面前,輕抖嘴唇,啞着嗓子道:“如意。”
我花盡力氣去愛的人,此刻只是淡淡的道:“公主節哀。”
所有的淚都在雨夜裏流盡,所有的過往都随着淚水消逝,我無法述說發生了什麽,只知道,我擁有的所有都已山崩地裂,露出本來嶙峋的面目。
目可視,卻不見人影,舉目是白幡飄撞燎燈慘明,耳仍聰,卻不聞恸哭,入耳是父皇慈聲喚我乳名。
我木木的穿行在斬衰哀容的人群,每走一步都是槌心的疼,我不信那小小的匣子裏躺着是我的父皇,正當盛年的父皇。
跪在靈柩前的新皇哭的椎心泣血,肝腸寸斷的皇後見我來,聲音沙啞的一把抱住我:“好孩子,你的父皇....”
良辰美景,俱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斷井頹垣,何妨長泣挽冥聯。
如果哭不出來,要怎麽辦。
我心裏一波滾燙一波冰涼,撲在棺椁前,用力推搡着厚重的棺木,啞着聲音道:“我要看看,親眼看看...”
“父皇只是睡着了....”
他阖着眼,靜靜的睡在金縷玉鑲的棺椁中。陌生又熟悉的一張臉,
“父皇...你起來應兒臣一聲罷...”
明旌幢幢作響,招魂聲聲缭耳,無論我如何央求,他始終不肯應我一聲。
已有細紋的父皇,抱着我玩耍的父皇,對我慈愛笑着的父皇,他或許不是一個明君,他不是一個好帝王,不是一個好丈夫,但對我而言,他就是我最好的爹爹。
什麽怨,什麽嗔,全都不要了,只要他肯從裏坐起,含笑撫我的發道一聲:“好無憂,父皇在這兒。”
我腦裏一陣冷熱翻滾,頭痛欲裂,對着身邊所有望我的人,嘶啞着指向棺椁:“聖上龍體康健,因何而崩?”
皇後大哭道:“大行皇帝憂心國事,心悸而亡。”拉着我手,“無憂,你的父皇,是位好君王,最後一刻還勞苦在在江山社稷上。”
四周的痛哭聲高高疊起,我尋找着母妃和銘瑜的身影。銘瑜哭的兩眼紅腫,撲進我的懷裏:“皇姐。”
縱使相逢應不識
天已明,曦光從窗棂見投射在大殿裏,外頭漸漸升起明霞萬丈。
連綿的陰雨,終于過去了。
耗盡全身唯一點力氣,我扭頭望着霞光中衣袂翩跹的人,而後沉沉的栽在地上。?
?沉沉浮浮在冰冷的水中飄忽不定,無枝可栖,四肢百骸都被烈火烘烤,痛不欲生。又置身在荊棘叢中,衣裙肢體都已劃的血淋淋的,我追趕着前方的背影,努力嘶叫,卻聽不見自己的一點聲音。
曠野裏有父皇的臉,俯在天空望我,漸漸被風吹成齑粉散去。又見蹒跚學步的孩童,咯咯笑着朝年輕的帝王撲去。
等觸到一絲衣角,腳下卻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呼嘯着往下跌。
不要啊。
全身都在尖叫,不要。
一只微涼的手攥住我,撫摸着我疼痛欲裂的滾燙額頭,而後落下一點清涼的觸感。
落在一個溫暖的懷中。
我清清楚楚知道那是誰,卻又記不起他的名字,那兩個字停在舌尖,卻總是遞不出去。
好累,好痛。
有什麽東西撬開唇齒,溫熱的苦感漫入嘴間,苦的舌根發麻。
不要,太苦了,我要吃甜甜的。
嗚咽兩聲,把那苦澀的液體擋住。
抱我在懷,是好聞的味道,熟悉的哼唱聲哄着我,而後覆在我唇上,一點點掃開我的唇舌。
溫熱的柔軟遞進來,甜津津軟乎乎。我抓着他,要把自身的高熱通過那舌尖散出去,要汲取清涼的水,來緩解身體的疼痛。
溫柔的,缱倦的,柔軟的,嚴嚴的貼合着我,再離開。
別離開啊,求你了。
追逐的甘甜,又貼近我,滑進唇間,渡過一口苦澀的液體。
甜和苦同來,只能一起接受。
一口一口,甜的口齒生香,苦的肺腑生疼。
溫柔的哄聲緩慢哼唱,慢慢的讓我滑入夢鄉。
醒來。
母妃坐床頭守着我,一臉憔悴,目光怔怔的望着地上。
我支撐着身子起來,被母妃察覺,摁在枕上:“好好躺着吧,燒還沒退。”
“父皇...”聲音嘶啞的說不出話來。
“你睡夢裏一直念着你父皇...”母妃遙望着福寧殿,“你父皇若知你這份孝心,就算不在靈前哭喪,也必定開心。”
母妃握着我的手,幾日未見,明麗的母妃好似蒼老了許多,眼角牽出細細的紋,眼神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此刻只疲憊的道:“大皇子已經繼承大統,母妃,輸了。”
向來驕傲的母妃低下了頭。
我緊緊抓着母妃的手:“他們說父皇是心悸而亡,我不信,昨晚靈柩前,皇後拖着我,只區區望了父皇一眼就被擋住了,若是父皇心悸而亡,何至于如此遮遮掩掩。”
何況,還有如意。
“無論你父皇是怎麽賓天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走了。”母妃拍着我的手:“事已至此,母妃無話可說。”
她嘆一聲氣,搖搖頭。
向來明豔一枝獨芳滿身璎珞的貴婦人,此刻斬衰倦容凄涼獨坐,沒有了父皇,只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母妃不願再多說,只立在窗前,怔怔的望着外面柳黯花紅。
銘珈哥哥靈前承大統,三日後紫宸殿聽政,二十七日釋服,以日易月,正式成為一國之君,皇後為皇太後。
張田告老還鄉歸故裏,以前父皇身邊的內侍也都被分派出去,如意成了新皇身邊的秉筆太監,權傾朝野。
父皇駕崩絕非偶然,如意把我騙去芙蓉川大有深意,宮門洗血說明有過一場惡戰,當日烏邪椮說,皇貴妃和二皇子都已形同軟禁。
母妃和銘瑜未曾在宮中被禁。
宮人們都對當夜延福宮的事情諱莫如深,母妃也不肯提及,我只得抓着銘瑜問明白。
“母妃不讓我說。”父皇崩後,銘瑜似乎沉穩了許多,眼裏有了少年人的光芒。
“父皇是被誰害死的?皇上?皇後?還是,如意?”我緊緊抓着銘瑜的手,“銘瑜,你要告訴我。”
他擡眼看了我一眼:“皇姐去芙蓉川那天,宮裏突然奇怪起來...父皇宮裏的一個小宮女突然死了,被內侍裹着被子擡去埋葬。母妃要去延福宮給父皇請安,聽見裏頭的動靜,父皇卻一直不肯出來相見。母妃急了,找內侍去了母舅家商量。到了第二天,各宮苑突然來了很多的禦林軍,不讓随意進出,母妃把我帶到延福宮....卻發現皇後也在裏面,接着宮門有厮殺聲,母妃護着我沖進延福宮裏,卻發現父皇合衣倒在床榻上,蕊淑妃衣裳不整的在一邊發抖...銘珈哥哥跪在床前哭,皇後在宣太醫。”
“太醫怎麽說?”
“太醫說,父皇是心悸而亡。”
“蕊淑妃道父皇留下口谕,傳位與大皇子,然後銘珈哥哥就大哭起來。”
“然後....然後母妃要太醫檢驗,說父皇是被人毒死的,可是父皇所吃的飲食和丹藥都被人嘗過了,是無毒的。”
“母妃和皇後吵起來,被內侍攔起來,然後內都司和丞相進來送虎符來給銘珈哥哥...”
“銘珈哥哥登基了”銘瑜低語道:“母妃抱着我哭了許久。.”
如意的确幫着皇後助大皇子得到皇位,可他出宮當日就回來,一直到父皇死的時候才出現。
這一天的時間,他去哪兒了。
蕊淑妃銷聲匿跡了。
延福宮許多宮人一夜都消失了,宮裏的道士也立刻被趕出來宮。
烏邪椮緣何說母妃和銘珈被軟禁,為何奔回宮的當夜,在暈倒之前,我只見過銘珈,卻未曾見過母妃。
新皇登基,母舅雖然進過大理寺,卻也毫發無損的出來了。
父皇的死必然和皇後如意脫不了幹系。
那堪夢短難常親
如果知道,花盡力氣深愛的人,最後得到的是這樣一場結果,那要怎麽辦。
他的柔情蜜意後是多深的算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又算到幾分,尺度拿捏的這樣好。
國事繁忙,他再不曾踏入星河苑,卻把小九兒安插在我身邊。
小九兒跪在地上叨叨絮絮:“太妃娘娘恸神過甚,又要顧着二皇子,恐怕難以分神照料公主。殿使怕下人有照顧不妥帖之處,特派小的前來伺候。”
?我把杯子砸在他身上,冷道:“星河苑人夠了,不勞殿使大人操心。”
他怎麽也不肯走,我讓宮人轟他出門,也只站在門前垂手看門。
如意夜裏來。天下樂暈錦的紅袍襯着白花羅中單,白筆獬豸冠,一張面皮白玉似得剔透,漆黑的眼朝我望一眼。
我隔着團錦繡花蟬簾冷道:“殿使大人止步。”
他揮退宮人,背手站在簾外沉默。
哪裏有當日小心翼翼的內都司的影子。
燭燈噼啪作響,他在簾外,半響道:”先帝确實是突發心悸而亡,沒有人陷害,身上沒有傷口,也沒有人下毒。”
“那蕊淑妃何在?”我問道,“為何要誘我出宮,卻又自己中途而返。”
他默然不語。
“父皇也确實是被你們害死的,對不對?你和皇後,一直謀劃這一日的,對不對?”
“母妃讓我出嫁,你讓我再等等...等的就是這一日,是也不是?”
“是。”
我慘然:“你們弄一個不能受孕的蕊淑妃進宮,在宮內奪去母妃的寵幸,在朝中扶持蕊淑妃一家勢力,借以孤立我母舅家。是不是?”
“你們知道母妃一直在拉攏兵中勢力,想借我出降拉攏朝中最後幾位中立的将家,所以你們捉弄我,讓我傾心與你,一直拖着不肯出嫁對不對。”
如果知道,花盡力氣深愛的人,最後謀算的卻是卻是權利,這樣踐踏一顆心,那要怎麽辦。
良久,他淡淡道:“要捉弄宮裏最受寵的公主,沒有人會用一個宦官,這太可笑。”
”你不是。”我冷道:“你們看着一位公主,死心塌地的愛上了一個宦官,還和他私通偷情,是不是覺得很好笑。”
“無憂...”
“別叫我的名字。”我心頭劇烈起伏,厲聲道,“你讓我覺得惡心。”
“就算父皇不是你們殺的,也是你們害死的。”我道,“如意,你從始至終都是一場戲,都在騙我。”
他面容平靜。
“蕊淑妃入宮,起初只想瓜分太妃恩寵,太後并未做他想,誰曾料想先帝情有獨鐘。太妃卻将計就計,一直拉攏大皇子與蕊淑妃的私情,最後設計讓先帝撞見兩人私情,讓先帝氣急吐血,貶今上為庶人,不是如此,太後也不會着急策反。”
他淡淡道:“先帝的确死于心悸,當時吐血之症已見虧敗,蕊淑妃複寵後,先帝服用大量的壯陽春藥,又日日服用金丹,龍體漸此日日衰弱。當日,壯陽藥和金丹都服食過量,先帝是猝死于蕊淑妃身上的,而不是操心國事而亡。此等醜聞,太醫院當然探的出來,看出苗頭的人也不少。”
“一國帝王,最後猝死在雲雨之中,趴在女人身上亡命,此乃亡國之相。人人心知肚明,但又不得不遮遮掩掩,所有人都默認了,先帝,是死于心悸之症。”
“人人皆有所謀,沒有人害死先帝,卻又人人都在害他而亡。”他道,”天下人皆可誅心,人人有罪,何曾有個清白的,包括公主你。”
我心痛的無法呼吸:“是你們操縱了這一切,眼睜睜的看着父皇走向萬劫不複之地,再伺機奪位。”
“為何又要帶我去芙蓉川,為何又要這樣對我。”
他的臉在簾後,只能望見一雙清淩淩的眸子:“不管對別人有多少謀劃,我對公主,是真心的。”
“一切的污穢,我都不願讓你看見。”他答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是一直護着無憂的那個人,讓她一生順遂,喜樂平安。”
“我答應過要護着你,當然要護着你的所有。”
我突然厭倦了這所有的一切,厭倦了自己的身份,厭倦了宮裏的生活,厭倦了他對我說的每一句話。
即使那是真,也能把我傷的遍體鱗傷鮮血淋漓。
安得與君相決絕
太後選定了自己家的侄女為皇後,但皇上拒婚。
沒幾天後,宮內诏獄裏一名宮女半夜被擡出宮去,晚上解手的小內侍撞見一把青絲晃蕩蕩挂在席子外被人扛走,吓了個半死。
宮人都在傳那是已然銷聲匿跡的蕊淑妃,從頭到尾,她都在為他人做嫁衣裳。
?帝後大婚的日子選得很快,慶典上,我又一次看見了烏邪椮。
?他得空來看我一眼,問:“你近日可好?”
“尚可。”皇後是太後挑的趙家女子,溫良恭儉,端莊溫和,卻不得新皇的心,新皇此刻喝的醉醺醺的不省人事。
?“皇上要放我回北宛了。”他突然道,“今上登基,兩國關系和緩了許多。”
?“恭喜你,阿椮。”我是真心替他開心。?
遙遙的人群中有人望我們,我和烏邪椮匆匆一別,轉身離去。
“無憂...”烏邪椮在我身後道,“有機會,我帶你去草原上跑馬。”
後宮有主,新的嫔妃也要陸續入宮。對于先皇的嫔妃,終于要卷包袱走人了。
三宮六院,不曾臨幸者去了宮外的上陽宮,有品級無子嗣的進了太妃院養老。我下頭還有兩個小妹妹,都跟着各自的母妃封了閣苑。
置于我的母妃,太後沉默了許久,含淚道:“皇太妃思念先帝過甚,以致病體支離,拳拳赤心令吾十分感動,又深念與先帝之情,在永昭陵修念恩樓為太妃養病,請皇太妃為吾受陵三年。”
我從椅上蹿起來,母妃摁着我,讓我噤聲,恭然領了懿旨。
? 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太後甚是開懷,母妃當着衆人的面,淡淡道:“臨行之前,臣妾祝太後此生安康,與皇上母子和睦,與有情人終成眷屬。”
母妃最得意的,無非是促成了今上和蕊貴妃的一段私情,如今蕊貴妃被太後虐殺,今上性子柔弱,敢怒不敢言。但早晚有一日會與太後撕破臉皮。
太後臉色劇變。
母妃神情淡淡的,望着太後佩環叮咚怫然而去,與我道:你父皇生前,我曾與他講,要把你嫁給薛小将軍,他也應下了,說找個好日子讓你們兩人見一見,可惜旨意未下就已賓天。
“如今反倒成了最大的遺憾,你和銘瑜在宮內皆無依靠,這可如何是好。”
?我無話可說,只抱着母妃,不知如何是好。
? 送母妃出宮那日,銘瑜抹着眼淚,母妃牽着我兩的手,鄭重道:“無憂,你已十七了,不再是小孩子了,銘瑜我就交給你了。”
她摸着我們倆的發,懇切道:“郁郁青青,長過千尋。”
星河苑如今與往日不同,有人若想來,時時刻刻便可踏入。
如意安慰我道:“帝陵那邊,我已打點好,日子比宮內清苦些,倒也不壞。”
我恭敬道:“多謝殿使。”
星河苑的吃穿用度比以往更好些,宮人伺候的也勤,我只是提不起興致,除了銘瑜,哪兒都是懶懶的。
他今年已十二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衣裳鞋子以前都是母妃親手做,如今少不得我親自動手。
太後雖然虧待母妃,倒也不曾苛責銘。皇後倒是個大度的人,我常懶得去請安,她也不曾有過怨言。
他有時候會來坐會,星河苑都是他的人,怎麽也攔不住,他也不怎麽說話,只隔着簾子坐一會,喝一盞茶離開。
我會讓嬷嬷把他喝過的茶杯都給扔了,坐過的地方都用水洗一遍。
脖子上的玉也早已取下來,放在桌上,等他來帶走。
他也心知肚明,那玉擺在桌上,看也不看。又常給我帶些新奇的玩意,烏邪椮不再入宮,如意依着我以前的喜歡,宮外的話本子和零食常常帶進來。
還有雪絨絨的兔子和雪貂,團團的圍在我腳下。
他想對一個人好的時候,好的無人能及。
只是,再也回不去的從前,和邁不過去的檻。
去延義閣給銘瑜送東西,路過景福殿。福殿是如意昔日當差辦事之處,鬼使神差的,拐進他的廂房。
今上不愛去景福殿這塊,因為挨着的延和殿裏,是他與蕊淑妃昔日會面的地方。這一塊便荒了下來。
只是懷念那些年,與他毫無芥蒂的日子,那時候陽光永遠燦爛,沒有他解決不了的煩惱,也沒有他辦不成的事。
他屋裏卻有窸窣的聲音。
熟悉的女音薄嗔:“珈兒登基之後,你可從未踏入坤寧殿。可是不記得哀家了。”
? 那聲音帶着毒:小人殘缺之體,孓然一人,何曾有什麽妄想,只求着在宮裏一輩子伺候娘娘,待娘娘膩了,将小人打發了,能偶爾想起小人就心滿意足了。”
“你這沒良心的。”
輕咛聲隔着窗子飄蕩而出。
我睜大着眼,茫然聽着裏頭的纏綿。小九兒搖頭晃腦的跨檻來,看見我呆呆的杵在門口,吓得魂飛魄散,臉色青白的束手無策。
?我望了他一眼,無聲無息的走開了。
春去也花落無言
我再也不願回到星河苑,這皇宮本該是我家,此刻,卻覺得自己無家可歸,無處可去。
四周有小內侍急急奔走,我坐在花架後的木樁上,對着爬滿山藤的宮牆,腦子裏空蕩蕩的。
如意找到我時,已經是天黑,他提着一盞小燈,在花架邊望我許久,柔聲道:天涼露重,公主出來吧。
我不願出去。
他往裏走兩步,拂開花枝,一盞小小的燈探着我的臉。
沒哭,臉上是被蚊蟲咬的包。
他走近一步,我的心就跟着抖一下,身子就挪他遠一分。
我再也不願離他近一分。
他站定了,不再上前來,我已貼着牆,再往前來,就該遁牆了。
我們兩誰也不說話,事已至今,無話可說。
他蹲下身子,挖着地上濕潤的泥土,摸索半天,掏出一塊裹着泥巴的軟玉,在燈下幽幽的泛着柔光。
是我白天剛埋在此處的那塊如意扣,十指縫裏都是泥垢。那天砸了,又被他悄悄放在枕邊。
他盯着這塊玉,眼裏的神情似喜似悲,問:不要了。
我篤定的搖搖頭:不要了。
太髒。
他翻來覆去的看着這塊玉,我低頭摳着手上的泥垢,都幹了,泥粉摩挲着簌簌的往下掉。
如意的唇抖了又抖,繃着臉望我。
這樣也是好的,正好不想回去,被人攔着,索性留下來看星星。
夜深了,蚊蟲咬的更猖獗,臉上多是紅紅的腫包,他朝我伸出手:公主随小人回去吧。
我往旁扭開身子,躲過他的手,淡淡道:你手不幹淨,別碰着本宮新衣裳。”
哀莫大于心死。
回到星河苑,我看着滿屋子的柔順的宮人和精心布置的陳設,心內癫狂起來。
我吩咐着宮人乒乒乓乓的砸着屋裏的東西,都扔在外廳裏,他送的琉璃球,買的小屏風,布置的水晶扇,要把這所有的痕跡一分分的抹掉。
淡然的坐在椅上喝茶,宮人面色驚懼的砸着東西,一邊又看着我的臉色。
看着屋裏四處狼藉粉身碎骨的淩亂,心裏十分快意。
如意換了一身衣裳進來,掃了一眼一地的渣子,輕聲喝道:你們都出去。
?我一只描金水晶瓶砸向他:你也給我出去,這是我的屋子。
?碎片砸在他腳邊,他疾步朝我走來,柔聲道:無憂,別鬧了。
我一點也沒鬧,只想要個白茫茫的幹淨。
其實不是無跡可尋,是我真的太傻。十幾年的天真幼稚,自己卻從來都不自知。
我搖搖頭,躲開他過來的步伐:”你別碰我。”
他一把攥着我的手,漆黑的眼盯着我。
我一指一指剝着他扣着我的手指,他的力氣太大,似乎要掐進我的骨子裏,永遠也逃不開他的禁锢。
“放手。”我眼眶欲裂,擡着頭盯着他喝道。
他嘴唇動了動,艱難的道:“無憂,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
我幾要瘋狂起來,又無比的想笑,死命的摳開他的手,卻被他越攥越近,手腕疼痛欲斷。
我拔出頭上發簪,對着他的手腕,冷冷的道:“我再說一遍,放手。”
簪子刺在他手上,他卻牢牢的扣住我,面無痛色,只盯着我,央求道:“無憂,我們重新來過。”
我笑的癫狂,握着簪子胡亂的在他手上亂戳,點點鮮血濺在白玉的手上,他青筋爆出,手骨嶙峋,卻死死的不肯放開。
這樣痛,還不肯放手。
他沉沉的望着我,唇是青白的:“我愛你。”
一切都瘋了。
“我不稀罕,如意,我不要了。”我的簪子紮在他手背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如意,你弄髒了我。”
他的面目扭曲起來,陌生的猙獰和忍耐,扣着我的半邊身子發顫。
他極輕的道:“說好過的,要跟我白頭偕老。”
白頭偕老。
我望着他笑,心是冷的,身體是冷的。
沒有了父皇,失去了母妃,我以為他是我的另一半天地,卻發現,一切都是幻象,一切都是空。
我無聲的流淚,似乎要把這輩子的眼淚再一次流盡,流成一條河,度我化劫,度我回到從前。
第二天昏沉醒來,眼睛已經腫成核桃,脖間挂的那枚羊脂玉,用絞金的鏈子鎖着,怎麽都解不開。
烏邪森難得入宮找我,新皇登基以來,他避諱的緊,鮮少再出現在宮裏。
公主好像過的很落魄。他笑我,以前臉蛋圓滾滾紅撲撲的,現在怎麽削減成這樣了。
往懶得與他調笑,恹恹道:有時快說,說完趕緊滾。
母妃不在宮內,我性子越發散漫放縱起來,在星河苑人人都戰戰兢兢,說話的口氣也苛責起來。
?他上下打量了我兩眼,正經八百的道:我來向公主求嫁。
哦?我一絲表情也無。
嫁我,我帶你回北宛。
不嫁。我冷冷道,玩笑開多了,一點也不好笑。
我是認真的,無憂。他撩開袍子,屈膝跪地:之前說嫁給我,都是玩笑話。但現在,無憂,我是真心實意的,向你求婚。
有什麽意思呢。我道,你別鬧了,收拾收拾趕緊回北宛去吧。
東邊日出西邊雨
有什麽意思呢。我道,你別鬧了,收拾收拾趕緊回北宛去吧。
“我不是開玩笑。”烏邪椮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很多年。”
“我也不是開玩笑,我等你回家的這一天也等了很多年,回去後,給我捎封信。”我平靜的道。
烏邪椮盯我一陣,突然道:“嫁給我,是無憂現在最好的選擇,也是離開如意的唯一手段。”
我慢慢放下手中的針線,問道:“什麽意思。”
他嘆一口氣:“倘若如意不是個宦官,也該是個九卿将相的風流人物,公主傾心于他,也是正常。”
他嬉笑起來:“你知道我從小跟你親近,受過如意多少明裏暗裏的絆子嗎?就單小時候我把你哄跳進池子裏的那回,我差點被人拖着淹死在禦河裏。”
“你都知道?”我緩緩的問。
“每回如意看見我們兩在一起,那眼神都要吃人似得,帶着毒。”他手枕于腦後,慢悠悠的道。
以你現在的情況,太後和皇上斷不會給你擇一門好婚事的,如意也斷然不會放了你,以其留在宮裏受委屈,不如跟我回北宛,我帶你看遍大宋往北三千裏風光,再走遍北宛的草原雪山沙漠,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嗎。
“二皇子年紀還小,長大之後封王封地都是一筆大買賣,還不知道皇上打算如何處置成年以後的他。你嫁給大宋的誰,都是一筆爛賬,但若你嫁給我,我以北宛舉國國力,幫我的大舅子和丈母娘一把。”
“那你呢,又想要什麽?”我注視着他,手心裏都是汗。
很簡單,你貴為大宋鎮國公主,我是北宛根基淺顯的王子,你若嫁給我,成為我的王妃,就憑你的嫁妝和背後的大宋國力,在北宛國,我就有足夠的力量與兄長抗衡,奪取王位。
就目前而言,兩國聯姻,是對你我最大的好處。
又是一場王權争鬥。
?這樣争來争去,有意思嗎?我吶吶道,“為了母妃和銘瑜,我不得不争,可是,真的好累。”
他無奈聳肩:如果我出生于農戶之家,下田耕作養家糊口,如果出生于商賈,買賣經濟養活家人,如果出生行伍,精忠報國光耀門楣,如果出生公卿,垂拱君王出謀劃策,可是我出生皇家,既然老天爺都把你捧到這命格上,自然應該做一番盛世太平百姓安康的基業。
這是命,也是使命。
我搖搖頭:“我不能...”
烏邪椮打斷我的話:“無憂若不願與我談情,那我們就談事,嫁給我後,公主還是公主,我還是我,我以朋友之禮節待無憂,可好?”
無邪槮向皇上求賜婚。
兩國聯姻幾百年第一回,朝野轟動。北宛國力時強時弱,兩國又時常亦友亦敵。一旦聯姻,意味着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北邊拖延已久的戰事可以歇了。
新皇默然不語,烏邪椮掏出一塊帕子,是元宵節我給他擦淚的那塊:“我與公主總角之交,垂髫之情,先帝在世時,亦默許過此意,可惜先帝早崩未曾立下任何信諾。我與公主早已兩情相悅,故臨行之前,懇請聖上賜婚。
皇上轉頭問我的意思,我望着他身邊的如意,沉默的點了點頭。
我在鏡前梳頭,如意進屋裏的,沉默立于我身後。
”來的正好。”我平緩道,“脖子上的玉,還請殿使解開,物歸原主。”
自此,兩不相欠。
他沉默着接過我手中的發梳,掂着我的頭發一寸寸往下滑動。
“如意,這些年,謝謝你。”我緩緩的道。
他從鏡裏擡頭望我一眼,緩慢道:“公主長大了。”
很多年年了,當年我坐在鏡前,他給我梳頭,我的腳還掂不着地,撐手在椅子上,任由他盤着辮子。
如今我長發及腰,他還站在我身後,為我梳着頭。
橫亘着十多年的光陰,他占據着我大半生喜怒哀樂,至此,終于可以結束了。
愛太多,等到反目的時候,不知道那是恨,還是怨,還是痛。
“無憂,嫁給我吧。”他的聲音悶悶的響起。
“我們找個小村子,安安靜靜的過日子,我來養家糊口,好不好?”
“好。”我回道,“可是,我已經許了人家了。”
脖子上的絞金鏈子無法解下,我找了諸多工匠,無一不是搖頭道:“小人計拙,無能無力。”
往事悠悠随流水
白日無事,我翻着書堆,終于看到了當年那本話本子的續篇。
相國千金的轉世是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