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派,哪裏敢來管教。

我不願再追憶往事,只笑着道:“可都是被你教的,從小到大,你可把我當公主看待過?”

他幽幽的扭頭道:“我一直把你當我最親近的人看待,無憂,你不知道我有多...”

他的臉嚴肅起來,欲言又止的望着我。我止住笑,望着他:“回去吧,風大了。”

北宛的使者已經在大散關外,北宛的第一城赤水城駐下,儀仗在大散關停了兩日,便跨過了大宋的疆界。

我不由得回頭望了眼,馬後桃花馬前雪,如若有來世,願我為一花枝,只開在無人的荒境,生死由天,獨自芳華,再無紛擾。

馬後桃花馬前雪

北宛王庭混亂,并沒有正統旁支血脈之分,此時北宛王病重,阿椮的幾個兄長和叔父争奪的厲害,其中以長兄烏邪奉來的聲勢最為浩大擁戴最多,阿椮此時回北宛,無非是在混亂的局面中又插了一腳,惹人讨厭。

只是頗忌憚我的身份,不敢太明顯。

北宛王族原是中土北境的一個小國,在前朝乾時,數百年時間一直悄悄擴張,吞并了北地數十個部落,乾末局勢動蕩,北宛趁機一時發勢建國,盤踞了北地千裏國土。乾亡後,宋立朝,先祖屢次帶兵征戰北宛想要收回舊乾國土,卻數次戰敗,不得已偃旗息鼓,但兩國俱是元氣大傷,宋有綿澤沃土千裏民生恢複甚快,可北宛卻一直不得生機,因此北宛名上降為宋附屬國,按歲納貢,宋每年向北宛開邊境互市通商。但暗裏兩國地位并存,不分臣主。這也是為何北宛派阿椮來宋當質子,兩國一面互通有無,又一直陳兵邊境開戰的原因。

此時北宛派來的儀仗聲勢并不隆重,烏邪椮在馬上皺眉望着北宛儀仗,回頭望了我一眼。

我輕輕搖了搖頭。

北宛境內,近南之地城池頗多,集市興旺,這處原是舊乾之地,現已作為北宛最重要的一塊耕種區域,但也是陳兵最重監管最嚴之處。往北行去便換了模樣,水草肥美之處俱做草場,民衆游牧為生,放羊養馬,是北宛王帳最看中的兵力戰馬之所。

北宛王帳駐在牙子海邊的日月城,是一處風景極佳之所,城邊的月亮形狀的牙子海幽深若藍寶石,近旁的雪山峻拔如天柱,日月城全體通白,在日下閃耀出白色的光芒,與雪山的雪光遙相輝映。

阿椮立在城下仰頭凝望,而後久久跪地以頭相觸。

我籲了一口氣,望着站在一旁的一群褐裘批肩仰頭默然的男人,其首一位年過三旬,面龐深邃目光灼灼的望着跪着的阿椮。

那是烏邪奉來,此時大步邁上前拉起阿椮,拍拍肩膀擁抱。

我下轎辇,宮人扶着我往前,烏邪奉來咧出一口白牙,熱情的道:“我是阿椮的大哥烏邪奉來,公主也就随着阿椮喚我一聲大哥罷。”

我恭謹颔首:“無憂見過大哥。”

他哈哈大笑:“久聞大宋的鎮國公主乃是天下無雙的女子,今日一見果然名副其實。阿椮能娶到公主,是他,也是北宛,幾世累積的福分。”

我羞澀道:“不敢。”

他攜着阿椮,指引着我一一面見其他人,帶我和阿椮入宮見北宛王。

北宛王病榻已久,此時強打着精神坐起,一見阿椮,老淚縱橫不斷嘆息,阿椮埋首在他膝前,嗚咽的叫了聲:”父王。”

“我的好兒子,這麽多年,委屈你了。”北宛王拍着阿椮的肩,“父王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的阿史那,她臨去前一直求我把你帶回來,我也一直沒有做到。”

阿椮泣不成聲。

他本是北宛王最受寵的小王子,生母是北宛王最寵的王妻,卻因是宋人在北宛沒有母家勢力。在選王子入宋時,所有人都默默的指向了烏邪椮。自此數十年,再也沒有肯讓阿椮回過北宛。如今回北宛,昔日故土,已成陌鄉,只有鬓發虛白的父王,成全他最後一點的回憶。

旁人噓唏或幽深盯着久別重逢的兩父子,我眼睛酸澀望着大殿,北宛的王宮本質上和大宋的皇城并未有什麽不同,縱使沒有柔順的宦官,沒有成群成堆的宮女,沒有層層深鎖的院落,沒有諸多繁瑣的規矩,但都是一樣的溫情與陰冷相融,一樣的看不清人心。

是日,日月城大慶,家家戶戶都分得奶酪酒幾升,一慶北宛四王子闊別多年終于回國,二慶四王子娶大宋公主。阿椮和我在日月城,舉行了一場北宛國的婚典。

離開汴梁一身鳳冠霞帔紅衣如火,在日月城銀佩叮當白裙如雪,在喧笑的人群中,烏邪椮緊緊的牽着我的手,一步步邁上城樓,在萬民的注視下,接受雪山山神的祝福。

肩頭被祭司用特殊的草汁,畫上一個小小的圖騰,七七遍,水洗不落,唯有見胸口的心血才能消除。

阿椮告訴我,那是雪山頂的一種十年生根百年開花的妄見花,也是北宛的王族标記。

阿椮在我額頭落下輕吻,低聲笑道:“無憂,我終于娶到你了。”

自此,我已是北宛王妃,是他的妻。

我胸口有玉,肩頭有印,兩種都烙着我的身體。

故燒高燭照紅妝

洞房花燭設在王宮內,帳外火燭噼啪的燒着,出嫁時,星河苑的宮人都一路随行,只是在大散關時,我吩咐送嫁的大臣們把宮人都帶回宮中,只帶了靛兒來北宛,餘下全是阿椮的侍女,此刻鴉雀無聲的在帳外垂首伺候着。

勞累了一天,靛兒扶我在床上躺下,北宛不若宋人的床榻,而是黑石砌的長案,雕花飾錦,鋪上厚厚的羊氈,足足可夠一個人在裏頭翻滾七八個跟頭。

身下不再是十重錦繡的睡榻,貼着柔軟的羊裘,我聽着外頭喧笑如潮,喝酒劃拳聲不斷,入神的望着頭頂的花帳。

怔怔的出了幾回神,烏邪椮進屋來,端着一盞酒隔着帳子立在燭下,躊躇了一回,略略的道:“可想要喝一杯?”

我束整衣裳起身,隔着帳子道:“你就代我喝了罷。”又道,“我讓侍女另具了寝具,今夜就委屈你一回,在外間睡一夜。”

他低下頭支吾了一聲,笑道:“你也累了一天,早些歇下吧,我在帳外守着你,第一夜他們要來鬧,總是有些不安穩的。”

他在桌邊坐下,端着酒杯獨酌,我遲疑片刻,重新躺下。

近來我睡的極少,淺眠多夢極易驚醒。

我總不願再有夢。

夢裏的場景很熟悉,繁花萬千燈火如晝,身邊的人都帶笑,那時候我還小,被抱着去看燈。

醒來總是滿面淚痕。

我把臉埋在羊氈中,努力使自己不發出一絲聲響,柔軟的羊毛溫柔的洇去我的淚水,往事不可追憶,愛恨皆已休休,父皇賓天母妃守陵,我年弱的弟弟獨自一人在宮中生存,而我愛的人,全都是鏡花水月的假象。

羅帳撩起一角,阿椮拎着一盞小燈虛晃我一眼,輕聲詢問:“無憂,你可還好?”

我臉朝裏埋着,胡亂的點點頭,平息着波動的情緒,半響回道:“什麽時辰了?”

他的聲音極輕的傳來:“你才歇下不久,才正過子時,花燭還未燒盡。”

“這麽晚了,你還不睡去?”我袖子蒙着臉,悶悶的問。

“外頭還在鬧。”阿椮放下帳子:“等紅燭燒完了,我再出去喝兩杯。”

安神香的香氣隔着帳子傳來,他點完香,沉默的站在床邊,孤寂的側影倒映在帳上。

次日一早,阿椮換了身衣袍進屋,靜靜的看着靛兒為我梳頭,身邊的婢女捧着一身北宛衣裳請我更衣,卻被他攔下:“王妃是宋人,換她的衣裳來。”

我道:“無妨,既是嫁入北宛,理應守北宛的規矩。”

我一身鑲銀白裙,袖口滾着紅豔豔的紅狐裘,千片裙下是褲,掖入雪白的靴子裏,長發绾成青髻束在腦後,兩顆紅瑪瑙綴在耳上。

阿椮望着我笑:“慣看你穿的錦繡華裳,以為是花中仙子,換上白裙才知道,你是雪山女神的女兒。”

我抿着笑:“走吧,新婦該去奉茶請安了。”

北宛王倚在榻上慈祥的望着我和阿椮,身邊圍數位王妻,我穩健的把茶端在北宛王面前,恭敬道:“父王,請喝茶。”

北宛王支撐着起來,連聲道:“好,好,好。”又命人遞過一捧匣子放在我手上。

滿座的男人都在笑,烏邪奉來拍拍阿椮的肩笑道:“好兄弟,昨晚足足進去了兩個時辰才出來,不愧是我北宛好兒郎。”

又向我行禮:“公主昨晚可是累了,北宛沒那些繁文缛節,行去皆是随意,請公主萬毋拘束,就當自家即可。”

我神色不變,望了阿椮一眼,笑着道:“多謝大哥體恤。”

回去的路上,阿椮頗不好意思的道:“是北宛風俗,洞房花燭夜新郎入帳,衆人在外喝酒等候,事必後新郎出帳喝酒以做談資,這也是男人們攀比的事情之一。”

我漲紅了臉,嗫嚅無聲,半響撇着臉道:“阿椮,我....我是。。不能的。”

他唔了一聲,平靜的道:“無憂若是不願意,我便如無憂的願,無憂想做什麽,我便去做,不想做什麽,我死也不做。”

我的眼眶熱辣辣的,我與他相知相識十餘年,一直是最好的朋友,他的心思,我不是不知,只是,我一直都不願深想。

我心中,已經有了其他人了。

他翻開匣子,翻檢着裏頭的東西:“父王極喜歡你,把北宛大半的稀罕寶貝都給你了。”

我看着他手中的東西:“哪裏是喜歡我,是他在補償自己的兒子。”

他手中攥着一枚玉令,翻來覆去的看,半響道:“父王把額勒蘇芒哈地賞給了我。”

策馬揮鞭少年游

我聽阿椮說道,心內一驚,問道:“父王把最貧寒的地方給你了?”

他摩挲着玉令,點點頭:“父王還未公開劃分屬地,就已經把額勒蘇芒哈地給了我.”

我心內一涼:“額勒蘇芒哈地沒人,沒錢,沒馬,父王是要你安守一隅,安分度日?”

阿椮點點頭,爾後又搖搖頭:“額勒蘇芒哈地多是不毛之地,但出北宛最重要的兩種東西-----死士,池鹽。”

當年北宛派四十萬精兵壓境,有一支七萬将士的死士做先鋒,以血肉為刀刃,破了我宋三十萬兵陣,才順利突破隘口讓鐵騎迎兵作戰。

那一段往事太過慘烈,我聽朝中将軍講兵,講至這段拊掌太恸:“若我宋能訓出七萬死士,何止百萬大軍節節潰敗,白骨遍野,一朝取北宛,也不在話下。”

而鹽,乍看不起眼,卻是北宛人生活中最重要的物資之一,控制了鹽,也等于控制了北宛人的生活。

北宛王寸什麽心思尚不可說,但北宛王位沒有正統之說,成王敗寇,誰能打敗所有的對手,那就是王者。

前路還不知是怎樣一場厮殺。

阿椮與我四目相對,緩緩道:“恐怕要連累無憂過苦日子了。”

“當初說好的,我助阿椮一程,阿椮護我安穩,何來連累只說。”

阿椮入宋時年歲尚小,還未建府,此番回來,烏邪奉來贈了西南角的一座府邸做王子府,另外兩個哥哥,烏邪炅和烏邪夢得也送來不少珍器,一時王子府車馬盈門絡繹不絕。

阿椮怕我住不慣北宛房舍,要在苑內重建星河苑,我攔住了他,無奈道:“剛從宮裏出來,你又要我住回宮去,何必呢。”

他撓着頭:“我怕你日久思家,住在熟悉的地方,總是有所慰藉的。”

我已沒有了家。

他待我是極好的,我和他相識多年,從來不知道他是如此的悉心細致,衣食用度都一一吩咐,婢女都親自調教,靛兒常偷偷與我說:“四王子像公主身邊的總管,什麽都做,把我們的活都搶了去。”

我不願他這樣待我,情太重,受不起。

他帶我去草原跑馬,以前在宮裏只有袖珍的果下馬,難能央求父皇一回帶我一同出宮去獵游。在北宛無論男女,都不愛坐車,以騎馬為樂。

我騎術不精,阿椮挑了匹溫順的白色母馬。北宛裙為千片裙,裙下為褲,就是便于騎馬的裝束。

此時已入夏,在一望無際的青毯碧地中,微風拂面帶起草木的青苦氣息,阿椮早已抽鞭縱馳,我任馬兒吃草任意游蕩。

很久以前,那時我才十四歲,有個人帶我偷偷出宮,在原野上騎馬,我熱出了一身汗,臉曬的通紅發痛,他抱下我喝水,幕天席地,把我傾倒在過膝的草地裏,賴在他身上,癡癡的吻我。

那時歲月绮麗,什麽都是美好的樣子,第一次他教我如何親吻,唇舌相纏把愛交付,全部付出毫無保留,我多麽喜歡草汁苦澀清新的氣息,如他的氣味一般。

我眯着眼極目遠眺,天藍若澄玉,雲白如白羽,有蒼鷹展翅翺翔,這美麗的風景,陌生的地方,以後,就是我的家,而我的驸馬,是我相知多年的老友,一絲不茍的護着我。

還有什麽是放不下的呢。

為什麽放不下。

阿椮回缰繞在我身邊,額頭上是亮晶晶的汗水,笑道:“無憂,你可敢試一試。”

我揚着缰繩皺眉:“雖然以前很想好好的騎一次馬,但這麽大的草原擺在面前,很誘人,我卻怕了。”

籠裏關久的金絲雀如何歌唱渴慕天空,乍一放出來,它是不敢飛的。

我就是那只金絲雀。

阿椮眼神熠熠,繞着我打量了一圈,而後傾身猿臂一伸,拉我下馬。

我身體不穩,半空中尖叫一聲,他扣着我腰撐我在懷抱中,挪騰間把我放置在他馬上,攏坐在懷中。

尖叫還未停息,溫熱帶着汗水的氣息撲面傳來,那是阿椮的味道,第一此如此的貼近。我驚魂未定又羞懼不安,傾着身體前撲:“阿椮,你做什麽,快放我下去。”

他不理,雙臂繞着我的腰牽住缰繩,爽朗的大笑:“無憂,你膽小了。”

“坐穩了。”馬鞭啪聲回蕩在空中,烈馬箭矢般沖出去,沖往那片我從未踏足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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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緩過來能在這寫點個人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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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馬揮鞭少年游

風聲在耳邊尖嘯,兩旁景色風馳電騁掠過,我緊緊抓着阿椮的手,一顆心就要噗通出喉嚨,我從未坐過如此快的馬,經歷過這麽快的速度。

“身體放松,把自己當成一縷風,你會喜歡這種感覺的。”阿椮大聲說道:“你只是悶太久了,其實沒那麽可怕。”

我顫顫巍巍的閉上眼,風撲打在臉上微微生疼,迅速卷走臉色微熱的溫度,身子好似都被風托起,要随着一起往後飄,腦海裏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見了,只存着這一刻的快樂,要像紙鳶一樣飄蕩起來的輕盈。

複睜開眼,一望無盡的綠和藍,重複又不一樣的平靜風景,而我們在掠過這片靜谧,朝遠方奔去。

阿椮得意的笑:“縱馬狂歌飛鷹走狗,人生之樂哉,無憂,活着就應當如斯快意。”

我眯着眼深吸着清冽的風,終于明白他為什麽離開了十多年,還是要執意回來的原因。

馬兒飛馳,攀上平緩的低丘,阿椮拉住缰繩駐足,在山丘頂掩住我的眼,輕笑道:“無憂,這是我送你的禦花園。”

眼前是一片無盡的浩瀚花海,從馬下一直綿延到天際連綿的青黛,綴補上透澈

的藍天。碧的草,藍的天,黛的山,萬紫千紅的野花,全都在我面前驚心動魄的搖曳着,肆意着。

我挺直身子,屏住呼吸,在這塊浩瀚美麗的蒼穹下生出崇高的敬畏。

他緩緩驅馬,帶我入鮮碧如玉,萬花搖曳的畫中。

不過都是路邊任人踐踏的雜草,向來卑微的活着,此刻都挺直了腰杆,連綿無盡的活着,争前恐後的觸碰藍天,殷勤的獻出朵朵小花,紅粉黃白紫,糅合成一片五彩星海,滟滟然仰天怒放,旁若無人,美的驚心動魄。

我震撼的說不出話來,波動的感動哽在喉間,阿椮打馬緩緩而行:“這是我小時候最愛來的地方,那時騎着小馬來這摘花送我的阿史那,她不會騎馬,但手很巧,會編花冠。”

他指指一片花草異常茁壯的地帶;“你看那一帶草木長勢最好,說明地底下有一條暗河流過,滋養了這一大片的野草,花開的也比別處豔。”

草叢間窸窸窣窣的響,他指給我看:“這裏的住戶太多,有十七八種老鼠,兔子,狐貍,黃羊,狼,仙鶴和鳥雀。你看,那兒有一只懷孕的母兔。”

我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只胖嘟嘟的灰兔子慢騰騰的在草間挪動,肥肥的臀一拱一拱,連聲驚呼:“是宮裏養的那種兔子麽?”

他笑:“這都是野兔,關在籠子裏是養不活的,它會咬死幼兔,自己撞死在籠裏,倒是肉質肥美,捉來烤肉最宜。”

他翻身下馬,折下一朵輕顫顫的嫩黃小花遞給我:“這是阿木其其格,你們宋人叫它罂粟花,也叫斷腸草,能止痛鎮魂,但北宛的阿木其其格藥效最烈,區區少量就能迷倒一頭牛,也能使人成瘾。”

我喟嘆:“我前十八年,算是白活了。”

“秋天再來這兒,草都結了穗,有些還挂了果,抓上幾只黃羊鳥雀,抹上一種甜甜酸酸的果子,肉質鮮美汁有回甘,是難得的人間美味。冬日再來,積雪厚至膝,不用騎馬,往雪堆裏一拎就能逮住兔子和狐貍,到了春日,這裏的雪水融化,變成一片雪水湖,還有巴掌大的銀魚在水裏游...”

我陶醉不已:“我小的時候,最愛翻皇祖父藏書閣裏的志怪小說和行途游記,那時候看皇祖父手劄,縱使生于長于宮掖,未曾出井觀天,也應當知道,世之無窮,時之浩瀚,無奇不有,無所不書,坐一室而掌天下者,全賴他人之學識也。現在看來,皇祖父也說錯了,讀萬卷書,也不若親眼睹一回。”

阿椮笑道:“你若為男兒,還不知是怎樣一個少年模樣。”

我仰着頭微笑:“自然是快意江湖,一朝看盡長安花。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他與我相視而笑,我們行在綿延花海,眼前是無盡的夏,身後是葳蕤的春。

一路緩行,直至暮色四合,暈黃的落日懸在天際,微風拂面,阿椮打馬歸家,我不舍離開,深深嗅着花海的氣息,餘輝下的花海披上層薄紗似得金光:“這是我見過最...最驕傲的花。”

阿椮輕聲笑:”我見過最驕傲的花...叫...無憂。”

爾頃,他清炯炯的眼直直的望着我,鄭重的道:“無憂,你願不願意給我一個可能,讓我真正站在你身邊,執你手,陪你看盡一生之花?”

他郎朗清音回蕩在耳邊:“良緣遂締,情敦鹣鲽,願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永結鸾俦,共盟鴛蝶,白頭偕老。”

“這是成親之日我在雪山之神面前說的話,我娶無憂,不為尊榮,不為利益,只為她,是我暗自傾慕多年的女子。”

薄暮,絢爛的霞光佐在他英朗生機的面龐上,我只能望見一雙澄淨誠摯的眼,他是沒有影子的光,沒有灰燼的火,無需害怕的夜,不必驚疑的真。

我悵然若失,唯有沉默以對。

梧桐半死清霜後

北宛的夏過的溫和,女子們的裝束卻異常大膽,街上多是雪臂袒胸的窈窕少女,薄薄羅衣,一雙天足系着叮當作響的銀鈴,嬉笑盈盈的相邀冶游。

只因夏是如此的短,便要攢足一年份的惬意享受炙熱的陽光和舒适。

靛兒在一旁打扇,我擺弄着手中的磨合羅,泥塑的胖乎乎小童擎着荷葉,乾紅背心,系青紗裙兒,笑嘻嘻的盤腿坐在蓮臺上。

這是出嫁北宛後,第一回收到母妃的音訊,只是片言只語:端己謹行,萬毋縱性,永昭陵世事安穩,一切皆好。

母妃一直自責,未曾早些安排妥當我的婚事,致我最終遠嫁北宛骨肉分離,連我最後出嫁也未曾出陵來,今日卻送來了親手做的磨合羅。這是我少年時最愛的玩意,每年七夕都要求一套磨合羅擺在星河苑。

又有銘瑜來信,叨叨絮絮:皇姐,宮裏一切安好,自皇姐去後,我搬入延義閣讀書,可喜功課上佳,又選伴讀,李家玢錦兄與我一見如故已引為至交好友,今秋即要一同入國子監讀書,宮裏重繕宮殿,皇姐之星河苑重繪雕欄,植雜花千株,已成蝶雀之家矣。清明節求聖旨往帝陵祭先帝,适母處,娘親音容清雅如故,可喜宮人細致照顧,生活無虞矣,知皇姐挂心,以此表安,一切勿念勿挂,與烏邪姐夫恩愛相敬,待弟逢機遇,定策馬探望皇姐遨游山水,圖一樂也。

我摩挲着兩封信,心內沉沉浮浮不知所定,靛兒搖着扇子,笑嘻嘻的道:“公主,匣子裏還有一對磨合羅,做的甚是好看呢。”

我拿出一望,原來是一對貴比千金的象牙盞,燒制成磨合羅的模樣,流光溢彩異常華貴,輕輕搖動荷葉,小人兒居然活動手臂,從身上的肚兜中捧出一團紅滟滟清香異常的胭脂來。

身邊的婢女都看直了眼,靛兒驚呼:“二皇子從哪兒得到的磨合羅,精巧的不得了。”

晚上阿椮回府,看我捧着匣子出神,微笑道:“無憂可有回信,我打發人送汴梁去。”

我嘆道:“罷了,銘瑜身邊都是母妃留下的宮人,也有舅舅家照應着,想必出不了什麽差池。只是,不知母妃,到底過的如何。”

他遞給我一杯茶:“無憂莫憂,無須多長時日,太妃的苦日子也該結束了。”

我詫異望着他,阿椮微微一笑:“皇帝和太後反目了。”

我握着茶杯的手一抖,險些把杯子摔在地上,灑了滿袖茶水,心內又痛又惶:“反目了?”

阿椮喚巾子替我拭袖子:“無憂可還記得蕊妃。”

“蕊妃...不是被太後..在诏獄裏虐殺了麽?”

“蕊妃根本沒有死,當年死的只是個不相幹的宮女,如今蕊妃又改頭換面,成了太禦史劉奎家的嫡女,被送入了宮,被皇上一眼相中,依舊是榮冠三宮六院。”

“這...如何瞞得過衆人之眼...”

“皇上性子怯弱了些,但在蕊妃的事上,卻寧與朝臣後宮作對,數番龍庭暴怒罷朝,皇後三番四次哭訴卻險些被廢黜,上個月,太後請蕊妃入慈寧殿,當衆賜蕊妃一杯牽機,等皇上趕到時,蕊妃已經毒發而亡。”

我驚出了一頭熱汗。

“皇上恸哭,抱着屍身沖去了太醫院,太醫卻說,蕊妃香消玉殒,連帶着肚內的胎兒也慘死腹中,原來蕊妃已有了身孕。”阿椮長嘆,“皇上悲憤欲絕,當衆與太後斷絕關系,封了慈寧殿,送太後入了佛堂。”

他扶着驚惶無措的我在椅子上坐下:“不可能...蕊妃不可能受孕..”

”蕊妃的确有孕,牽機劇毒,腹痛難當,皇上抱蕊妃到太醫院時,下身已是血流不止,太醫們在血泊裏找到了一個已經成形的死胎。”

我毛骨悚然,銘珈哥哥錯愛蕊妃,兩人卻落得如此下場。而如此大事,為何銘瑜直言不提,卻道一切安好,蕊妃一介弱質女輩,是誰操縱着她攪亂了宮廷。這雲谲波詭的局勢到底要走向何種境地。

我唯一想到的人梗在喉間,說不能道不出。

阿椮握着我的手:“不管如何,我一定替無憂護全銘瑜和太妃,如若有這機會,我們把太妃接來日月城生活可好,你陪着太妃盡一番孝心,我在外奔波,也省免擔憂你一人在家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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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如意怎麽這麽壞.....這要我怎麽成全你和小公舉啊!!!!

南來北往西飛雁

酷暑難當的日頭裏,牙子海徐徐縮成一彎新月,低淺灘塗幾乎在一夜之間長滿了青青水草,不久之後,纡紫的鳶尾花便鋪天蓋地的占據了牙子海沿岸,把一潭藍碧碧的湖水染成水靛色。

城裏的女子多摘此花搗做染料,做一身深紫淺緋的裙裳,北宛女子稱之為鳶尾裙,也能搗成花汁做豆蔻胭脂,塗在額面上,自有一種異鄉绮麗之美。

我甫從睡夢中醒來,愣愣的躺在床間望着頭頂的素帳出神,帳外靛兒領着侍女們捧着盥洗器具,鴉雀無聲的靜立着。

一晃神,還覺身處星河苑的閣子,窗外是啁啾鳥雀婉轉繁花如畫,卻不料已在這白牆雪洞的日月城,已近半載。

今日是北宛王的生辰慶典,不可耽誤,我自起身,侍女已機靈的撩帳伺候,前前後後的伺候完,又被扶坐在銅鏡前梳頭裝扮。

阿椮也起了,此時大步跨進我屋裏,撩簾子一看我滿頭珠翠,背着手踱至我身後,愉悅笑道:“好,就沖這滿頭珍寶,也定能把父王身邊的那群女人氣的吐血,自慚形穢。”

我摸摸頭上璎珞,招呼着侍女取下些花钿:“會不會太招搖了些,若是撞了其他王子妃的風頭,那豈不是不妥。”

阿椮攔住我的手:“舉國女眷,哪個有公主尊榮,再怎麽些招搖,也是應當。”

我不置可否,讓侍女摘下頭上明珠冠,換了個小的流雲冠才歪着頭瞥他一眼:“今日父王生辰,怎麽還穿的這般随意。”

他一席單袍黑靴,袖口挽至手肘,發髻用青帶束在腦後,一如以往的潇灑模樣:“壽辰擺在獵場裏,父王定要衆人馬賽打獵,穿多好也是糟蹋了。”

他總是這樣,無人拘管,便由着自己磊拓舒适不拘小節,多少年來的衣裳都是身邊的侍女親手做的,哪裏有個錦衣玉食的王子樣。

我扶着發髻站他跟前,踮着腳無奈道:“頭低些,我替你把發巾束好。”

他的眼明若星辰,低頭任由我整理着他的頭發,又牽着我滑落的袖子,眯着眼道:“今日天熱,到了圍場你就陪着父王在蔭棚下坐着,這兒太陽不比得汴梁,又毒又辣,曬不得。”

我笑道:”別的女眷們都要親自上馬獵物,就我一人菩薩似得供在樹蔭下跟你父王看戲,可要惹人笑話了。”

他笑:“她們都是部落裏的女兒,從小跑着馬在草原上長大,豈能與你相比,你就陪着父王說說笑也好,總強的過在下頭拼殺的我們。”

又道:“我去給你打幾張獐子狐貍皮,給你做幾件狐裘過冬。”

我點頭:“好好好,我知道了。”端正起他的頭,滿意的看兩眼,喚過侍女:“把那條給王子新染的那條緋紫腰帶拿來,正襯這身袍子。”

他不解的問道:“什麽腰帶?”

“靛兒她們去牙子海摘鳶尾花來染衣裳。”我道:“我手笨,染不了衣裳,只做了條腰帶。”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臂,含笑望我:”無憂。”

“嗯?”我不解的問道:“怎麽了?”

他笑的柔情蜜意:“你特地為我做的?”

我點頭。

他俊朗的臉上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意,

北宛果然民風彪悍,北宛王重疾在身,也是罔顧大夫囑咐,興致勃勃的在百獸園搭了觀臺,架起了火堆宰牛烹羊。

喝過了濃香撲鼻的羊羔酒,架在火架上的羊肉已被烤的油水滋滋作響香氣誘人,灑上一把粗鹽一把胡椒一把草籽,澆上甜滋滋蜂蜜,光膀子的廚子用斧子劈下大塊肉,連腰帶腿,直直的端到我們桌前。

習慣了宮裏小銀刀切肉細筷吃飯的生活,香氣撲鼻的羊肉哐的一聲砸在桌上的時候我已經面不改色,心裏已經驚的目瞪口呆。

阿椮笑望着我,從腰間抽出匕首切下一塊肉,直直的遞到我面前:“試試。”

我向來讨厭羊肉的膻氣,此時也神魂勾引的湊在匕首前,張嘴把羊肉吞下,爾後

直勾勾的望着阿椮,眼裏只有四個字:慘絕人寰。

阿椮望着我淚汪汪的眼,遞過羊羔酒:“喝酒。”

抿一口香滑的羊羔酒,我抽抽鼻子,鼓着腮幫子道:“還要。”

阿椮低聲笑:“哪有你這樣的公主,看着端莊,內裏就是只饞貓。”

我怒踹他的腿:“少廢話,切肉,喂貓。”

生病

吃飽喝足後,阿椮一擦嘴角,牽馬束衣,跟着一群熱騰騰的漢子上了圍場。

我端坐在北宛王身邊,身後站着一群王妻王妃,一同望着棚下縱馬争奪一只繡球的衆人。

鼓聲四擂,塵土四揚,馬尾高高飄起如拂塵,我眯着眼在一群混亂的男人中打量着阿椮,他身量不是最長,體魄也不是最健壯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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