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術也不是最精湛的,此刻繃着臉回轉馬頭,馬鞭抽在繡球上,高高的把繡球甩在空中。
北宛王此刻眯着眼聚精會神的望着一群國之英傑,顫抖的手捏着手中的檀珠,極輕的道:“小四兒,這麽多年過的很辛苦吧。”
我愣了半響,輕輕的回道:“他愛笑。”
白發蒼蒼的王望着底下幾個兒子,手中的檀珠越轉越快:“汴梁比日月城繁華千百倍,公主在此可過的習慣?”
“不瞞父王,阿椮與我一處長大,這許多年和我講過無數次日月城,我聽的耳朵都快起繭子了,再來日月城,一點兒也不覺得生分,全都是我從小聽慣的故事。”
我笑着道,“回來的第一天,阿椮興致勃勃的領我去看他小時候種在宮裏的一丁香棵樹,我不肯去,說這麽多年沒人照料,肯定已經枯死了,他跟我打賭樹還活着,我們一去,果然,那棵丁香樹長的葳蕤茂盛,結了一樹的丁香花。”
北宛王目光幽深,場下的鼓擂聲仿佛敲在我心裏。
我接着道:“我的母妃心疼阿椮千裏迢迢遠在他國,又遠離父母,一直想把他當親兒子養,阿椮卻一直不肯,如今我嫁入北宛,母妃甚是欣慰,沒若想阿椮成了半子,也算成了當年的一個心願。”
場下的得勝者是烏邪奉來,此時舉着繡球滿面笑容的站在場中央,我望着大汗淋淋的阿椮,又望了眼北宛王,無聲的嘆了口氣。
半日折騰下來,就算坐在蔭棚裏,我也結結實實的出了一聲大汗,熱風黏糊糊吹着,飲過的羊羔酒此刻酒氣熱騰騰的往上冒。
不久過後,天邊堆積起了幾重烏雲,風此刻也變了方向,那層層的黑雲滾滾席卷了半邊天,只是天愈加的悶熱,凝固的風也吹不動似得。
侍官觀觀天,宴席就撤了下來,接下來的圍獵也取消了,一衆人送北宛王回宮去,阿椮朝我一招手:“走,回家去。”
”是不是要下雨了。”我望望天:“天這麽熱,也不像要下雨的樣子。”
“這是暴雨将至的征兆,草原上可不想汴梁那樣,下個雨還有刮一場涼風,天越悶熱,雨就越大。”
我餘興未消,不肯上馬車,侍人只得勻了我一匹馬,跟阿椮一道騎回家。
半道上狂風亂作,黑雲壓城,我被風吹的睜不開眼,卻興奮的笑道:“阿椮,涼風起了。”
話音未落,噼啪的雨點從天而降,如一道珠簾貫穿天地,砸在身上生疼。
周圍的人都紛紛避雨,阿椮拉住缰繩:“找個地方躲躲吧,待停了再回去。”
我不肯,剛剛還是燥熱溽暑,此時才有一點涼意,又從未淋過雨,怎麽樣也要在雨幕中縱馬奔一回。
我掄起鞭子,笑道:“這四周也沒有寬敞的躲雨的地方,不若冒雨回家,也淋不了多久。”
豆大的雨珠砸在身上甚是疼痛,我只覺好玩,嬉笑着任由馬兒崩回府中,阿椮在身後喊:“無憂,小心些。”
等兩人竄到府門前,渾身上下已被雨水澆透,頭上的釵簪也遺失不少,阿椮嗔道:“哪有這樣不管不顧的公主,若是淋病了,可怎麽是好。”
我嘻嘻笑着回屋,靛兒一看我和阿椮落湯雞似得回來,驚了一跳,連忙拿着巾子上來擦。
到了夜裏,才覺得不對,身上一陣寒一陣熱,腦子裏一片混沌的暈眩,我忍着睡去,半夜裏驚醒才覺得難受至極,身上燙的好似要燃燒起來。
我在極熱與極冷間來回挨受,渾身汗津津冷飕飕,朦胧中感覺有人把我裹在蓬松的絨被間,手熨貼着我滾燙的額頭。
我躲開溫熱的手,腦間熱燙入岩漿,蜷在被衾中的身體冷的發抖,難受的要哭出來。
來人把我緊緊抱在懷中,一下下拍着我的身子,又在我耳邊說些什麽,那聲音似遠似近,陌生又熟悉,我躺在拔步七寶床上,周圍是天青細雨杏花羅帳,抽抽泣泣聽他說話。
他輕聲哄道:“無憂不哭,不哭了,已經去請大夫了。”
我滾燙的臉枕在他腿上,淚水緩緩滲入他袍子,嘟囔道:“如意,我難受。”
輕緩的拍哄頓了頓,我纏住他,使了幾分嬌氣:“如意,如意....”
他的眉眼清雅柔美,此刻在我眼前柔情萬分的凝視着我,我萬分渴望他摸摸我的發,吻吻我的額,頭頂在他懷中摩挲,撒嬌道:“如意...”
他的聲音澀了澀,低聲道:“我在。”
“頭好痛,好冷,好冷...”
他緊緊的抱住我,下颚抵在我發間,緊緊的揉住我的肩。
只有在他懷中,才不那麽難受,不那麽痛。
微亮的燈光打在我臉上,有嘈雜的說話聲,我皺着眉,不滿的嘟囔兩聲。
苦澀的藥一點點灌入我喉間,如意哄道:“喝藥了,無憂,把藥喝了病就好了。”我順從的張口,溫熱的藥緩緩的順入喉,我受不了這苦味,哇的一聲全吐了出來。
這時才清醒了些,阿椮支着我的肩膀焦急的望着我,身邊靛兒端着藥碗,幾個侍女急忙清理着一堆狼藉。
我皺着眉頭,環顧四周,這才發覺我不是在星河苑自己的拔步七寶床上,也不是天青細雨杏花羅帳。
我在北宛,日月城,自己另一個家中。
我聲音嘶啞:“我是不是生病了。”
“只是有些發燒,大夫說喝藥就好了。”阿椮端過藥碗:“是不是太苦了,我讓她們多放點糖可好。”
我閉着眼搖頭:“不要喝藥,你讓她們端走。”
阿椮哄我:“良藥苦口,無憂抿一口可好,就一口,權當是辛苦大夫半夜出診。”
我難受之至,埋頭在被衾中:“不喝藥。”
阿椮拍着我的肩:“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喝一口,無憂喝一口,咱們兩人幹了這碗可好,嗯,無憂。”
忽冷忽熱的寒熱竄行在體內,我突然就對帳邊點的太亮的燭火發起了脾氣:“不要喝藥,不要喝藥,不要,你們都下去,頭好痛,讓我好好睡一覺。”
阿椮無奈,只得吩咐侍女打來一盆涼水在我額頭上覆上巾子,又撩下帳子退在外頭。
呼吸全是熱燙,我眼角滾出兩行淚滲入發間,緊緊的握着拳,努力的讓自己不再顫抖。
我無法控制自己去回憶裏尋找安慰和舒适,如若有點小病小痛,一定要紮入他的懷中,千般撒嬌萬般做癡,他溫柔的抱我在懷中,眼角眉梢都是寵溺,銀匙一口湯藥他一下親吻,從來沒有什麽苦,都是肺腑的甜。
自別後,我第一回,控制不住自己,低聲喊出了我永不願再想的兩個字,一個人。
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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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要的如意來了。。。
藥
阿椮在床邊守了我一夜,為我換了一夜的濕帕,也沉默的看着我流了一夜的淚。
我偏着頭,綿綿的淚水濡濕了半個繡枕,一遍一遍在高熱的腦海中回蕩的,是那日景福殿的如意和太後,讓我禁不住想尖叫逃離,讓我萬念俱灰,也生生撕碎了我最後一片心。
我夜不能寐,日不能食,無數次徘徊在空寂的夜裏,思量着自己的死法。
可我不能死。
阿椮曾道,活着,是命,也是使命。
無憂的那份已經死去,現在活着的,是鎮國公主的那份。
而此時此夜,在病痛裏,我空蕩蕩的心又好似撕心裂肺的再一次活過來,活在那慘痛的記憶裏。
我以情愛嬌養長大,什麽都是好的,什麽都是我的,後來能傷我最深的,便是兒女情長,情愛背叛。
似乎這一生,我的淚都要為他而流。
阿椮看着我哭,幽幽的不說話,天近明的時候,他無奈道:“你這一場哭忍了大半年的時間,無憂,你累不累?”
他拍拍我的肩:“哭完了,把他忘了吧,好好睡一覺醒來,花開的正好,日頭挂在正天,什麽都還在呢,沒什麽,就當下一場暴雨。”
我嗓子喑啞,感激的望着他:“阿椮,謝謝你。”
“真想謝我,那就快快睡一覺,睡醒了,我帶你出城玩。”他隔着被子輕輕拍着我的身體,哄我睡覺。
一覺無夢,醒來已是天暮,屋裏已點了燈,阿椮在桌邊看書,聽見聲響進帳間來看我,手擱在我額頭,籲了口氣笑道:“好,總算涼了些,不那麽熱了。”
我喉間又苦又甜,嘴邊都是燎泡,發不出一點聲音,他遞過一杯茶水:“別說話,潤潤喉。”
我撐在床上,艱難的起身去握杯,渾身卻綿軟無力,他攬過我的身子偎依在懷中,端水遞至我的唇邊:“無憂,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你的丈夫。”
阿椮從未伺候過人,此時卻為我漱口整容,又端來粥碗,一口口遞至我唇邊,笑勸我喝下。
我這樣一副慘淡模樣,頭未梳臉未洗,他卻深情的望着我,他撫摸着我的發:“我永遠在,無論你是否需要,是否依賴。”
我的耳貼在他胸口,那裏的跳動清晰明白。
我的心口無端的生出一點暖。
經了這場大雨,或是水土不服的原因,這場病來勢洶洶總不見大好,北宛的藥味極苦,無論放入多少蜜糖,總是讓人難以下咽。
藥喝的拖拖拉拉,阿椮也無可奈何,幾日後便換了一帖藥,微澀味甜,是原先宮裏太醫常為怕苦的病人調的藥味。
我問靛兒:“這帖藥是從哪兒配的?”
靛兒回道:“是四王子從近南之地找的大夫,說是南醫的手法,藥裏有幾味是從藥商那買的,都是咱們大宋的東西。”
我默然,細細嘗口藥,我喝藥不多,但是銘瑜小時是個藥罐子,我喂的多了,這味道,的确是我熟悉的。
靛兒遞過一玻璃瓶:“公主解解味。”
是汴梁陳家梅子,先入梅酒,再合紫蘇梅花鹽漬,色如緋,宮裏宮人常采買,我也是極愛。
撚一枚入口,口感鮮厚綿醇,又酸又甜,顯然是今年的新梅。
宋與北宛邊境開互市,易物買賣者衆,能有這些自然是尋常的,但為我一場小病阿椮勞心費力,我甚是不安。
在床上養了半月,病總算大好了,只是衣裳瘦了一圈,下颌尖尖,內裏虧了些,靛兒扶我出門透氣,半月之久,北宛已是換了時節,溽夏已然過去矣。
阿椮怕我再生病,也不讓我亂跑,常陪我在院子裏讀書寫字,又在屋裏養了幾只白色紅眼瑪瑙雪貂,乖巧的團在腳邊。
秋來的甚是突然,十月裏一場北風吹了半宿,次日晨起院裏葳蕤的丁香銀果樹便染了幾分清淺秋色。
烏邪奉來和阿椮就在滿地金黃的落葉上鋪張席子喝酒,我裹着輕裘,抱着雪貂,站在院子裏看他倆。
北宛王已頒下诏令,奉來固守日月城,其餘王子屬地各處,阿椮自然是額勒蘇芒哈地,現在诏旨各屬地都有屬臣來日月城效主,待下旬初,阿椮即要動身額勒蘇芒哈地視察,年底方能回城。
阿椮和烏邪奉來大笑着看我,又舉杯向我示意,我讓侍女抱走貂兒,含笑走向他們。
“公主病可曾大好了?”烏邪奉來向我颔首微笑:“若是阿椮有照顧不周的,公主不用客氣,盡管收拾。”
我微彎腰:“多謝大哥,已經好全了。”
阿椮握着我的手:“下月即要動身屬地,一去數月,我甚是擔心無憂一人在家,大哥守護城中,請必為我照料些府中。”
“這是自然,公主若是覺得無聊,我讓察珠帶着孩子們過來住段日子,也省的一幫孩子成日在耳邊吵鬧。”
察珠是烏邪奉來的王妃,已為奉來生下三個孩子,長子灏已有七八歲,兩個粉團似得雙生女兒取名叫左左和右右,生的玉雪可愛。
我喜歡孩子,也時候去大王子府走動,兩個小女兒看見我,都央着求抱,灏兒倒是常不見人影。
“那倒是好的,改日我派人去接察珠過府。”
“說到孩子,阿椮,你年紀也不小了.快快和公主生一個罷。”奉來望着我們嬉笑,“秋天裏播下種子,來年這個時候,也是一個胖娃娃抱在手中。”
我佯羞低下頭,阿椮倒是鎮定,搖搖頭道:“不急。”
阿椮走時,殷切叮囑:“衣裳多穿些,少出門走動,剛生過一場大病,莫貪玩又病倒了。”
又道:“出門別跑遠了,也多帶些人,府裏的侍衛我都留下,都跟着你。”
我通通點頭:“你也小心些,出門在外,讓身邊人照顧的仔細些。”
他嗯了一聲,牽着馬往前走幾步,又大步回轉身子,把我抱在懷中,低頭在我唇邊印下一個溫熱的吻:“等我回來。”
我久久望着他的背影,心有哽咽,如果,一開始是你,該多好。
我去大王子府看察珠。
察珠并非出生北宛世家,乃是當年烏邪奉來在草原上遇見的一個普通女子,出嫁當日被途經的奉來看上,強占了來,察珠性子剛烈,起初不肯屈從,後來懷了灏兒,兩人感情才漸漸深厚起來。
她只比我大幾歲,十五歲便生了灏兒,如今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行事進退有禮,主意拿捏妥當,什麽都是極好的。
我喜歡她的孩子,常常去看左左右右,抱着兩個粉嫩的孩子在手中,常想起我家的梅花包子。
算起來,梅花包子也和左左右右差不多的年歲,如果抱在懷中,大約也會叫我公主姑母。
不知梅花包子現在,長成了什麽模樣,臉可長開了不曾。
左左嘴甜,右右眼睛會說話,常一人抱着我一只胳膊撒嬌,在我臉上啄一口,笑嘻嘻的叫一聲公主婼婼。
婼婼在北宛,是嬸嬸的意思。
我抱着兩個孩子在床榻上玩耍,百車嫁妝裏也帶了我小時候許多的玩意,此時都派上用場,送與兩個小心肝做戲園子。
察珠端茶進來,見我抱着她們解連環,笑道:“就愛黏着公主,成日裏問我,阿史那,請公主婼婼來家裏玩好不好。”
我笑道:“我也是極愛她們的,恨不得抱回家才好。”
“抱走抱走,省的我日日的操心。”察珠端茶給我,含笑瞥了我一眼:“阿椮走了這許久,公主可想他不曾。”
我吶吶道:“還行,前幾日寄了信來,已經到了弱水城了。”
她笑道:“公主和四弟感情甚好,阿椮走之前還特意來我這叮囑,讓我多多去府中,怕公主在家呆着無趣,又跟我道,公主喜歡吃什麽,讨厭什麽,平日都做些什麽,讓我好生照料,在北宛,這樣體貼心細的男人,可是難尋。”
我點頭:“阿椮的确,是很好的。”
察珠笑:“也是公主尊貴,四弟不放心.”她斟酌着道:“公主也該做阿史那了,家裏有了孩子,總是熱鬧些。”
于孩子一事上,我本已看的十分淡然,可我嫁的人是阿椮。
回回入宮,都有貴婦王妻殷殷問切,肚裏可有消息不曾,可想過要小兒郎還是小公主。
縱使我是尊貴非凡公主,事事皆是不可打探的禁言,但在孩子這事上,永遠是公開的談資。
古往今來,似乎女人最重要的價值,就是生兒育女,最大的榮耀,也是生子成龍,與有榮焉。
我只得無比感激阿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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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寫文,都在自我懷疑和反複糾結的道路上奔走,一則能力不足,二則時間有限,雖然有時候很想留住大家,但仍是有心無力。
昨晚有親做了三張封面,早上看到頓時覺得後背飕飕的涼爽,高興壞了,能有讀者為一篇小小的文費心費力,作者與有榮焉。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你在,就很好。
初雪
屋裏點了木樨香,清而甜,銀燭生花如紅豆,窗外下起了簌簌的雪。
我坐在燈下做白描圖,鐘馗嫁妹,兇神惡煞的鐵塔漢子和眉目如畫的美人,紅豔豔的嫁衣,黑巍巍的髯漢,做一副喜氣洋洋出嫁圖,送與左左右右做啓蒙。
靛兒穿着水紅色衫子,推窗去看雪,驚喜的回頭道:“公主,雪好大好大。”
這是北宛入冬來的第一場雪。
宮裏也常下雪,梨花楊花似得灑灑洋洋,山石草木宮殿籠上一層淺淺的白,偶然下的大了,宮人們會在院子裏掃雪,把殘雪堆個雪人兒,也有趣味的,積了梅花上的雪,儲在罐中當泡茶水。
冷風灌進暖馨室內,吹進片片雪花融進屋裏,迅速消逝成一滴水珠。
我停下筆:“出去看看。”
靛兒興奮之至:“庭裏都堆了白,明早不知能有多厚的雪,聽燕兒她們說,日月城的雪常能深過膝蓋,那可如何走路诶。”
“明日一早你就知曉了。”靛兒為我披上狐裘,戴上風帽,又塞入一個手爐:“公主,我們出去看看北宛的雪。”
她興沖沖的穿好衣裳,又拎了一盞玻璃小燈,雀躍的為我開門。
推門而出,冷冽撲面而來,風挾裹着雪,紛紛的拍打在身上。
庭裏已是霜白地面,踩上去吱吱作響的厚重,彤雲密布的陰沉蒼穹呼號着刮起凜冽的風,拍打着空庭的枝桠樹幹,發出凄切的嘩響,漫天雪花大如席,沉甸甸的撲在天地間。
身處這浩瀚的白間,只見紛紛擾擾的銀瑩撲眼,不見前往,亦不見後來,不覺寒冷,只覺敬畏。
南國的雪是寂靜的,纏綿的,而北地的雪,它活着,活的理直氣壯,在這片屬于它們的領地上,人,都是寄居者。
我和靛兒踩在簌簌的雪上,留下兩行歪歪斜斜的腳印,回身望去,身後的腳印已被飄雪掩住。
它吞沒人聲,連腳步聲都剝奪而去,它在冬日冠冕為王,以風為儀仗,讓萬物都在腳下匍匐,膽戰心驚的為它奏樂。
我和靛兒沉默的在雪裏漫步,牆外一陣香氣隔牆飄散而來。
是羊肉的香氣,在大鍋裏煮上數十個小時,酥爛開口肉香異常,沿街叫賣,佐以烈酒,是北宛城巷裏最多的吃食。
靛兒望我一眼,我心領神會:“從西南角門出去,我在門口等你。”
仿佛又回到我快樂的少女時光,和宮人偷偷溜出宮去,在大相國寺看戲,被母妃知曉了,用板子打了手心。
我拎着琉璃燈隐在巷口等待,有踢踏的馬蹄遠遠傳來,白茫茫的靜谧黑夜,小小的一團燭燈照亮一方耀雪,本以為是風雪夜歸人,寒夜裏奔家而去匆匆路過。
那馬蹄敲在心間,急急緩緩一步步,我擡眼望去,茫茫的雪中微弱燈光,有一人身形孑然,于不遠處駐馬。
風雪漫漫,他一身黑衣,擔半肩薄雪,載千裏風霜,眉眼俱隐在風帽之下,被冷冽的風吹起半邊清朗臉頰,怔怔的望着王子府。
那如畫鼻唇,是我臨摹了許多年的清絕山水,輾轉千回思量的故棧,夢裏碾碎零落成泥的梅花,此刻千裏迢迢撲朔而來,凝刻在凄風狂雪中。
他凝望王子府朱紅的大門,長長久久巋然不動,風灌入袖袍,獵獵鼓風欲飄搖而去,卻又執意停留,于寒夜駐守清絕身形。
風雪拍打在臉上如此之痛,這痛,綿綿的往心裏去。
我悄步後退。
靛兒提着一包羊肉見了我,興沖沖的小步跑來:“公主。”
恍然驚醒夢中之人,他極快扭頭來望我一眼。
風吹落兜帽,我看見鬓角一片白,像心裏落下的第一片雪。
他默然不語,于紛紛揚揚雪花的間隙與我對望,仿佛那是天長地久的思念,此恨綿綿的牽挂。
大雪紛飛的冷寂之夜,我們之間橫亘着寥落燈火,依稀歡笑聲,熱騰騰的香氣,淺薄的糾葛和永不相見的誓詞,他的雙眼如荒蕪深井,如暗夜斷崖,如伶仃夜燈,如這世上一切讓我歡喜讓我落淚的東西,波瀾不驚,晦澀無望的盯着我。
那是噬魂的巫術,是溫暖的爐火,是蜜,也是毒。
如果有恨,他望我的每一眼都讓恨意滔滔不絕,如果有愛,他望我的每一眼都讓愛意死灰複燃。
我止住步伐,眼裏是一片茫茫的空蒙。
靛兒這才察覺有異,扭身回望,怔忡片刻,又回頭望我,吶吶的道:“奴婢眼花,那人..看着好像...殿使....”
眉睫上的雪化作水珠順着冰冷的面頰滾滾而下,胸口的如意扣沉甸甸的壓着心,壓的我透不過氣來。
他策馬朝我行來。
那眉眼愈來愈明晰,清雅山骨潋滟水波,裹着幾千裏風霜舊塵,在我腦海裏錘刻成沉甸甸的重石。
我一步步後退,倚靠在角門上。
靛兒手足慌亂不知所措,纏着手看看面目表情的我,又看看沉默向前的如意,嗫嚅着唇:“公主。”
我轉身,沉默的回府,把這滿天風雪,都關在門外。
如意扣
我大步邁在白茫茫裏,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行走,血淋淋的割着我每一塊皮肉,刺耳的腳步聲回蕩在腦海裏,砰然裂的腦仁生疼。靛兒匆匆跟在後頭追着我,結結巴巴道:“公主,您慢些,仔細腳下滑了。”
我喘息着在雪下站定,雪花飄在臉上冰涼,腦裏卻熱滾滾,充斥着颠來倒去漫天漫地的三個字,為什麽?
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為什麽?
為什麽和我相愛,為什麽和皇後私通,為什麽害死父皇,為什麽甘願助大皇子上位,為什麽又離間新皇和太後,又為什麽,來到這裏。
我從來都看不懂他,就算親密如一人,也從不曾看懂他的眼。
我喘着,心裏滾滾熱熱,提裙回身狂奔,靛兒在身後慌張叫喊,手爐掉在地上,裙裾扯住枯枝,我鬓發全亂,此刻只想面對着他,明明白白的問一聲,如意,為什麽?
角門之外,雪地裏空無一人,風刮卷着亂雪,遠遠的喧笑聲傳來,彌漫着食物濃郁的香氣,我追逐而出,馬蹄已被飄雪掩蓋,四下張望,再沒有風塵仆仆的身影,再沒有萦繞于心的面容,仿佛剛才的那一刻,從來只是幻覺。
我愣愣的松開裙角,風從青白僵硬的指間穿過,一切都是空落落,一切都是煎熬。
只有天地嗚咽,風雪無言的嘆息。
屋裏溫暖如春,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馥郁香氣充盈腦海生疼,白貂團在桌腳打着瞌睡。靛兒為我解下狐裘,欲言又止,終是忍不住發問:“殿使大人...為何...”
我手足冰冷,灌下一杯酽酽的熱茶,虛弱的截斷她的話:“你眼花了,剛才,我們只是在庭裏賞雪而已。”
“是.. 是..”靛兒低頭回道:“公主衣裳都被雪水浸濕了,奴婢讓人去拿一身衣裳換下。”
我茫然的回顧四周,書桌上一幅未完的鐘馗嫁妹圖,雪白的錦紙上,紅豔的嫁衣已然描完,潑墨的髯須晃的眼生疼,我撚起畫,把這一幅喜氣洋洋的喜慶置于燈下,焰舌舔着畫紙,哔啪的吞噬着脆弱的錦紙,騰舞起絢爛的火光。
這偌大的屋子充滿了無邊的寒意,充滿了無望的未來。
夜裏多夢。
我夢見九泉下的父皇慈祥的笑容和棺椁裏冰冷的身體,美麗的母妃在凄涼的陵園孤苦度日,年幼的弟弟一人在皇宮無人照料,我夢見自己坐在他肩頭攀折着枝頭的繁花,落他滿頭滿兜袖的花瓣如雨,又是安靜的幽蘭和皇後帶笑的聲音,一起在我腦海裏組成急速的漩渦,拉扯着我向無邊的黑暗墜去。
我明知那是夢,焦聲喚自己清醒,夢中的自己卻不曾聽間,跌跌撞撞在黑暗中獨行。
胸口有痛,似是穿心而過的劍,如意的臉水波似的晃蕩在黢黑的虛空中,又碎成片片齑粉簌簌掉下,我眼睜睜任由漩孔逐步逼近,吞噬着自己的身心。
醒來渾身是汗,我緊緊攥着胸前的如意扣,掌心發麻,是如意扣的痕印。
我摸到鏈子的機巧所在,又一次嘗試着解開它,接合處針孔大小的縫隙,到底要怎麽解,才能嵌合機關,松開鏈子。
這塊如意扣絞着赤金的鏈子,乃是昆吾山底百煉成鋼的鋼水鍛造,多用來做國之至寶重器,而我身上這條,是前朝鍛造出唯一一條鎖重犯琵琶骨的刑具,鎖骨之人是前朝國師蕭笑蓮,二十年都被鎖在舊乾宮獄,而今朝卻改頭換面,截了一段做成頸鏈挂在我脖頸間,除非解開其中機巧,否則無斷之法。玉碎它仍在,它在則玉全。
鎖住我的,并非是這塊如意玉,而是這根刑鏈。
我長長的籲一口氣,睜着眼睛躺在帳間,直直的看着手上的如意扣痕印,一個扭花卍字,四周綴以祥雲圖案,手指上印着反面的一片密文,我湊近眼前,卻模糊的認出了一個字。
那是梵文的佛。
我赤足從床上躍下,取了一方印泥,俯身摁上如意扣沾上朱砂,落在紙上,針尖般大小的字,我取過一片妝臺裏的琉璃片,放大而觀,卻是一幅扭曲的,卻仍可辨認的陰文梵語谶言。
鑿山之心琢玉
刻以佛祖心印
伏願龍天八部
護吾所愛
承此善業
獲福無量
掌燈人永世供養
原來如意扣的反面,是一方梵文印章。
我朝舊俗,佛前點燈,照受業者前路,獲無量福喜,不墜幽冥,昔日他贈我之玉,拳拳之愛語,在今日看來,卻是無比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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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章初雪稍微做了一點點改變
這章如意扣谶語在前前前文也改掉了,無憂這個時候才第一次看到這個谶語。
而這段出自敦煌洞中一張紙條,是大宋趙行德的誓願,非常美,貼在這裏和大家一起欣賞:
維時景佑二年乙亥十二月十三日,大宋國潭州府舉人趙行德流歷河西,适寓沙州。今緣外賊掩襲,國土擾亂,大雲寺比丘等搬移聖經于莫高窟,而罩藏壁中,于是發心,敬寫般若波羅蜜心經一卷安置洞內。伏願天龍八部,長為護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寧;次願甘州小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現世業障,并皆消滅,獲福無量,永充供養。
這周作者卡文卡到死,然後又被童鞋們誘惑玩游戲去了。。。so,對不住沒有更新。周末會好好補上的....
親吻
我又病了一回。
只是有些發熱和咳嗽,府裏的管家請了王宮的禦醫,也只說是染了風寒,并無大礙,開了幾帖藥吩咐下人煎服。又濃又苦的藥煎好呈上來,我實在厭惡,每日裏讓人傾倒在樹根下,這病,也足足拖了一兩月才好。
日月城已是寒冬,屋裏燒着暖融融的地龍,桌上擺着一盆虬結白梅,顫顫的含芬吐蕊,一點香氣消融在暖熱中。
察珠來看我,仔細打量我一回,握着手道:“怎麽又瘦了這許多,阿椮回來,可得心疼的什麽似得。”
我扶她在軟榻上坐下:“嫂嫂慢坐,小心身子。”
察珠又有孕了,北宛王幾位兒子中,烏邪奉來的子嗣最多,這回察珠受孕,父王容顏大悅,在宮裏大肆熱鬧了一番,奉來再不肯讓她忙前忙後打理家事,呵護的如珠如寶:“有了身子,還望我這兒跑,若是讓大哥知曉了,一定怪罪我不懂事了。”
她撐着腰肢坐下:“不礙事,都生三個了,再沒什麽顧忌,現下裏就當捧着個番瓜過日子了,只是在家悶得慌,出來透透氣才是好的。”
婢女在她身後塞在幾個軟枕,我彎着腰微笑着望着她平坦的肚子,實在捉摸不透這奇妙的一種歷程,察珠見我好奇的目光,握住我的指尖貼在她腹上:“孩子在這呢。”
以前在宮裏,有孕的嫔妃最忌外人摸肚子,就是遠遠的看上一回,也要提心吊膽的怕你做些什麽似得,她這般大膽倒是吓了我一跳,只是指尖下的肚腹柔軟平坦,尚無一絲動靜,忐忑道:“這倒是我第一回..摸孕婦的肚子。”
她嘻嘻一笑:“等月份大些了再來摸,那時候肚子就漲起來了,圓滾滾的硬梆梆的,像藏着一只瓜。”
她臉上有慈愛的光芒,拍拍自己的肚子:“你能聽見它的心跳,它在打哈欠,在玩耍在翻身,還能看見它的小手小腳在肚皮上突起。它也會開心,會鬧脾氣,好玩極了。”
我想象着那副溫馨的畫面,也不由得雀躍,對着察珠的肚子道:“快點長大吧,我想見一見長大的你。”
察珠笑着道:“它出生的時候正是秋天,在北宛,秋天出生的孩子最有福氣。”
我笑:”那時候可得備下一份大禮來迎接它。”
我們如親密的姐妹,讨論着未出生的孩子,要準備的衣裳鞋襪,挑日子去山裏祈福,婢女在外間道:“大王子來了。”
察珠站起來朝着門外望去,烏邪奉來踏入屋中,爽朗笑道:“叨擾公主了。”
他扶察珠入懷,嗔道:“只知道往外跑,這麽大人了,還不知曉要當心自己的身子。”
我拂衣立在一旁微笑,烏邪奉來對我行禮:“左左右右在家哭鬧,我應付不了,只得跑來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