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銘瑜走後,日月城的春意喧鬧起來,城裏各處彩幡飄飄,男女老少都佩着蘭草在牙子海邊沐浴洗身,家家戶戶都用匏瓜盛羊油抓飯互相饋贈鄰友親朋,城外通宵達旦的燃起篝火,未婚的男女在火邊載歌載舞,若有中意彼此的,即可當場攜手入帳解襟合衾結為夫妻。

城裏人人欣悅,處處喜慶,只是宮裏北宛王身體又不見好,日日禦醫湯藥來來回回,卻又是另一番緊張的氛圍。

阿椮越來越忙碌,現也常把卷宗帶回家中披閱,我日日無事,也常呆在一邊陪他,做些斟茶研磨的小活,他倒是常笑:“紅袖添香伴讀書,此景此夜,如何不醉人。”

我低着頭挽袖為他洗筆,淡淡的瞟他一眼,回道:"假斯文."

他含笑摸摸鼻子,又埋頭進卷宗裏,半響飄來句話:“有人陪着,真好。”

我微微一笑,突然想起一事:“清明将至,你外祖和你阿史那的祭祀,是按宋俗,還是按北宛風俗。”

阿椮停下筆:“既是宋人,理當按宋俗。”他嘆口氣:“小時候聽阿史那說,想按外祖遺願,把外祖父骨殖送回故土與外祖母合葬,卻一直未有機會扶柩南歸,我在汴梁曾回鄉探訪,祖屋已蒿藜滿眼,外祖母墳茔傾塌無可辨認,只覺滿心凄惶,不甚悲涼。只是此事交涉起來頗為麻煩,兩國關牒文書手續繁缛,我縱有心,也是難行。”

“這倒并非難事,只是路途遙遠,往來數月,如何得閑。”我嘆道,“若是扶柩歸鄉,那也先得還外祖父清白之名,外祖父究竟是何罪名,才被流放到邊疆戍邊?”

阿椮沉吟片刻,搖搖頭,敲着書卷道:“外祖只是城裏一名教書先生,平日裏只知吟詩看書,也常專研些佛法,阿史那說,外祖是寫書獲罪,或是書裏有什麽不恭言論才觸犯上怒,只是外祖之書已被銷毀,并不知真情為何。”

我道:“若是因字獲罪,那多半是被人羅織罪名,還需去翻舊年卷宗才行。”

阿椮點頭。

春夜月色撩人,晚風舒暢,我們一齊坐在廊下吹風。

或是相處久了,兩人愈來愈有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興味,他喝酒,我品茶,并肩坐一起談天說地。我喜歡這樣,沒什麽熾情如火,沒什麽生死之交,只是熟稔的不需要去顧忌去猜疑,什麽都明明白白的透澈。

他的手觸着我的手背,慢慢的握緊我的手,低頭貼上我的唇。

他的發絲飄在我的臉上,輕微的癢,我偏着頭,睜開看見他的睫輕顫,英挺的眉骨飛入鬓角,月色從他側臉溫柔的掠過,在牆上投下一片缱倦。

他放開我的唇,灼灼的盯着我,輕輕的道:“無憂。”

我想,這會是個不一樣的夜晚。

屋裏是清甜的氣味,他抱我入帷,撩起輕薄的繡帷,趟過清脆撞響的珍珠簾幕,解下搖搖曳曳低垂的床幔,小心翼翼的把我放在床上。

我睜眼盯着他,如果這是所有人所願意見的,世人眼中的燕俦莺侶,我願意成全...自己。

他落了一個輕吻在我手骨上,灼灼的盯了我一眼,牽着我的手拂起寬松的衣袖,親吻從指尖一路蜿蜒而上。

最後游離至我的腮邊,輕輕覆住了我的唇。

指尖觸着他柔軟的衣料,是阿椮的衣袍啊。

他順勢俯身而上,攬着我的腰滾入他懷中,阿椮的氣息濃濃的灌入鼻尖,溫熱的唇緊貼着,以舌尖一點點描摹我唇的形狀。

這樣暧昧的春夜,一切都發生的合情合理,我任由他的舔舐吮吸,他的唇柔軟幹燥,舌探入我口中,勾逐着我的舌,相纏相偎。

突然就這麽熱,阿椮的呼吸急促起來,翻過身貼着我的身軀把我壓在了身下。

他放開我,指尖輕觸着我的臉頰,鄭重的道:“無憂,我不想再後悔了。”

我平靜的望他:"好。"

他深深望我一眼:“我怕了。”

”怕什麽?”

“怕你會跟他走。”他的手在我臉上輕蹭,“怕你離開日月城,離開我。”

“我害怕得到再失去的經歷,害怕我愛的人離我遠去,害怕被抛棄的痛苦。”他的吻一點點落在我的臉上,“我深知這種滋味...”

“阿椮,這是我的家。”我回道。

“我無比慶幸。”他松開我的唇,唇游離至我的脖頸,吸吮着我的頸子,耳後,種下一個個的熱吻,炙熱的手所經之處,惹起肌膚的一片片顫栗。

我顫抖着,手覆在眼上,呢喃道:“阿椮,太亮了啊...”

阿椮喘着氣擡起臉來,起身吹滅燭火。

我需要看不清的黑暗。

他複含住我的唇,手從腰側下滑,推高了我的腿勾住他。

我承受着他的吻,裙被高高撩起,我顫抖着去碰他的手,卻被他五指交錯握住,解開身側的衣帶,滑入衣內。

他覆住了我柔軟的起伏。

熱燙的手,柔情的手,阿椮的手。

“無憂...”

黑暗裏,他不斷親吻,解去彼此的衣裳。我抓着身下的被褥,把自己袒露在他身下。

他的吻落在我胸前。

我偏着頭,掐着他的肩,緊緊的咬住唇。

阿椮炙熱的手一路流連而下,停在我大腿內側摩挲。

“阿椮。”我昂起頭,抖索着唇喚住他,“那裏,不要。”

他止住動作,勾起我的腿,環住他的腰。

炙熱的,陌生的阿椮。

另一個男人。

我嫁給了他。

他安慰着我,含住我的唇,深深的在我身上癡迷的吻着,親着。

我俯在他肩頭,盯着眼前的黑,并不是黑,有瀉入的微許夜色,有夜明珠皎皎的光,還有身體模糊的輪廓,都在眼前。

阿椮攬着我的腿,不斷的親吻我:“無憂...別怕..別怕...”

他進來的時候,我死死的攥住了胸前的如意扣,不由自主的往後退縮。

我聽見自己身體尖銳的叫喊,碎成齑粉灑在一片空白的腦海裏。

眼前黑漆漆的一面,什麽都看不見。

并沒有那麽舒爽,是痛的。

阿椮的喘聲,伴着肌膚被衾的摩擦聲在暗夜裏無比清晰,無比清晰的傳入我的腦海。

身體和腦子切割成相悖的兩部分,一邊是麻木的痛,一邊是無比的清明,我能記得幾歲時養過的小鳥羽翼的柔軟,被溫暖的手牽着的觸覺,月色下發熱的肌膚發出皎潔的光,最後停留在景福殿那聲暧昧的輕笑上。

那鋪天蓋地的惡心和反胃,手中的玉佩掐的入骨生疼,這痛真真切切的到了心裏。

我咬着唇,喉裏都是血腥。

這時光太漫長,我靠在阿椮肩頭,他親吻着我的耳,親吻着我的發,親吻着一切讓我動情的地方。

黏津津相偎的肌膚,滴滴的汗落在我身上,男人濃烈的氣味。

我們是這樣的親密,我會和他白頭偕老,會為他生下孩子,會過着幸福圓滿的日子一直到死。

我會漸漸愛上他,與他燕好,與他共歡,會忘記應該忘記的人。

阿椮喘息着俯在我身上,我失神的放松緊繃的身體,他攬我入懷中,缱倦的親吻着我的額頭,啞聲道:“我喚水來洗。”

我點點頭,無聲的噓了一口氣,松開僵硬疼痛的手,把自己層層裹在被間。

晨起的晚,我披頭散發坐在腳凳上,抱着小雪貂給它順毛。

它閉着眼要睡,被我擾醒了,呀呀的笑兩聲,四肢攤在我膝頭,懶洋洋的抖着尾巴。

一群婢女端着晨起用具等候多時,此時左右相互顧盼,不敢言語。

我仔細撫摸着小雪貂的下颌,它舒适的用小爪子抱着我的手指,靠着昏昏而睡。

忍不住笑了兩聲,我微晃了晃頭,擡起頭來,才發現靛兒面色猶豫的望着我。

我仔細端詳着她的臉,笑問:“一大早的,你這臉色是怎麽回事。”

她嘴唇嗫嚅了兩下,盯着我的脖頸,又游離而去:“公主...”

我不語,抱着雪貂坐到鏡前,對鏡一望,才發現脖頸上一片紅痕,印着深深淺淺吻印。

我的手觸在肌膚上,恍如昨夜是一場夢,一切都和以往一樣,阿椮一早就已進宮去,走時替我掖了被角,讓我多睡一會。

這感覺是如此的陌生,雪白的頸子上被一個人種下情熱的痕跡,提醒着次日倦怠疲憊的人有關前夜的點點滴滴。

曾經有一個人,與我燕好時,縱使情到瘋狂,也從不敢在我身上留下痕印,折騰的狠,也只在隐秘處揉捏。這暧昧的紅痕,陌生刺目的印在我酸痛的眼裏。

我垂下了眼,抱着小雪貂凝坐在鏡前。

如果有了孩子,要叫什麽名字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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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十二點從外面吃完宵夜浪回來,小臺風吹的真心爽~

看了下回複的評論,感覺整個心都在飄着。誠然我改了有關于阿椮H的兩章,如上所示。我需要說點什麽。

寫阿椮的H是設定好的,只是我一直糾結與是做到一半退出來還是做完全套退出來,之前有問過群裏的大家,說法不一。然後我最後選擇了我自己偏愛的那個,做到一半退出來,因為我也喜歡從始至終的唯一,喜歡全身心永遠的屬于你,另外,我也不舍得這麽虐如意,不舍得再在如意的心上再捅一刀,然後寫完之後我就卡住了,接下來該是怎麽發展,公主怎麽在北宛呆到我給她設定的日期再回去,要怎麽讓如意黑化,我全然沒有想法了。

第二天早上看見nono醬的回複,她說了一點完全戳中了我的心,做了這麽久的心裏建設難得就這樣嘛,之前不是還說着可以和阿椮生孩子麽?

對,我的小公主剛跟心愛的男人決絕回來,和她要共度一生的男人躺在床上的那個時候就哭崩潰了,我給她做了一年的心理暗示她就這麽輕易的崩潰了,她發現她還是愛着之前傷她至深的那個人,她實際上還是接受不了阿椮對自己的觸碰,然後要怎麽辦,再回到十五歲的年紀仍然癡迷這個男人麽?還要再在20歲的時候回到15歲的心态又痛又愛的去面對這個男人,是不是還要再讓自己想死擺脫對這個男人的愛和恨麽?

不可能。所以我當下想把兩章的內容删了,換成了如上的內容,想通之後我之後的思路又接上了,她在長大,在選擇,在面對自己的責任和把握自己的方向,她在努力讓自己過的更好,她在一步步接近所有人以為的那個幸福,王子和公主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了。

回宋之後她發現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自欺欺人,她被如意徹底的拉下了雲端....對不起我又把劇情搞複雜了....

有人說為什麽小公主要和阿椮H呢,當年約定的不是朋友之情麽?

為什麽不呢?

她為什麽不可以試着去接受另一個人的好呢,她想忘記如意,身邊恰好有這麽個青梅竹馬還是這樣溫柔體貼,他們之間又有利益往來,他們還有共同的目标,一起讓生活更幸福些。

再者,阿椮為什麽會是善解人意知難而退成全男女主的完美男二呢,每個人都在謀算,他的謀又在哪裏,他為什麽一次次的跟公主說嫁給他呢,他為什麽會跟公主說,給我生個孩子吧,而不是說公主我們oo吧,當年父皇死的時候他為什麽會攔住公主呢,他真的就是純良無害的男二號?

nono醬是如意黨,我做的更改也全是因為她說的評價之後我自己有了思路才改動的,我并沒有特意去追求某人的偏愛,一切都是按着我自己的思路來走的,我對自己的改動非常滿意,我知道這樣不好,但是第一次寫文,我是真的無法一次性把控全文走向。

現在這樣寫我知道自己把文推向了一個更複雜的地步,說真的,在這個局面下找一個HE的結局還挺有壓力的,如意會瘋了弄死所有的人,然後兩人相愛相殺,但我有一個非常可愛的梗,我覺得自己可以試一試HE....

再來謝謝呆毛還是其他童鞋的長評,看到長評我心都抖了,有這樣的真愛粉真是此生無憾。

小公主的哭的确就是我一開始設定的,想法也是和呆毛的想法一樣,這麽嬌的姑娘哭一聲就沒事了,阿椮會心疼,如意不會被戴綠帽子,公主身心都很純潔,所以我也遺憾小公主做到一半哭出來的這個劇情做了改動,但的确寫着我寫不下去了,那天坐了一個晚上想着要怎麽才能讓無憂和阿椮感情再維持下去,還是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所以棄了,棄了我也難受,我喜歡的姑娘就這麽被兩個男人占有了,我純潔的小姑娘。為什麽要無憂和阿椮的感情維持下去,因為故事還沒有推到最高潮,無憂還沒回去,如意還在黑化一半的路上,我腦補還沒有補完。

還有幽蘭,呆呆對幽蘭的評價百分百正确,我舉雙手贊成,甚至還說出了我沒想到的一些點。

H做到一半和H做全,我都舍不得,我喜歡兩個人甜甜蜜蜜恩恩愛愛的,但當初說要有血海深仇愛恨糾結的,現在就是跪着我也要寫完。

不管怎麽樣,有人覺得現在已經不是1VS1了,也有人覺得這文背離了當時的初衷看不下去了,我只是說,整體大綱一直都貼在我電腦面前,無憂心裏永遠都只有一個人,我在這裏最對不起的人,就是阿椮,而且我寫的都是我想做到最好的,如果覺得不合胃口棄文也沒關系,我沒有因為任何人的言論就動搖本心,我所做的,只是在你們的讨論中一點點填滿我的人物,你們都是我的智囊團。

最後的北宛---五章合一

日月城的春夜很熱鬧,多是翅蟲飛羽長吟,常有雪山的野獸偷偷潛進城偷食家畜,我睡的愈淺,被擾醒之後側耳聽寒蛩低鳴,也常披衣而起在階下看月。

風涼露重,新月如剪,滿月如盈,又有星河如海,星隕如雨,我偶爾想起星河苑的繡閣,小時候愛在繡閣上伸手掬月摘星,如今大了,只愛無言看着它們東升西墜。

潔白羽翼的鴿子掠過暗天,我重重衣裾掠過昏暗的內室,重新在香獸裏投一丸香,有時也能看着袅袅升起的輕煙出神半刻。

阿椮見我這毛病越來越重,開始哄着我吃些進補之物,也請了大夫來診治,半夏夜交藤煎水而服,湯味辛辣微麻,着實難以下咽,後來換了位宋醫開了方子,阿椮送出去的時候臉色不甚好,歸來拂袖搖頭道:“盡是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

我看着他微愠的神色笑道:“到底是開了什麽方子,讓你把人家趕出去了。”

阿椮看了我幾眼,臉上的神情晦暗莫辨,半響讪讪的把方子遞給我。

黃芪,白術,當歸。

是張常見的藥方子,我的手在白紙黑字上停駐,抛開藥方擡頭對阿椮笑:“果然是個庸醫。”

我樂的不吃藥,索性把之前的湯藥全都停了,阿椮拗不過我,只得多帶着我出去松動筋骨勞累體膚,玩累了夜間自然能安安穩穩的睡着。

薛從雪一身疲憊的從額勒蘇芒哈地歸來。

阿椮看重額勒蘇芒哈地的青鹽,這是北宛唯一的産鹽區,只是行重路遠困難多多,産鹽量還不夠整個國家的用量,致使北宛還有一部分的鹽要從宋的互市中購買,若能擴大鹽場規模,一來能擺脫互市的桎梏,二者也有一筆龐大的進項,薛從雪深入額勒蘇芒哈地籌謀鹽場之事,幾個月折騰下來,富貴公子臉上也有了焦黃之色。

我問他:”人找到了麽?”

他平靜的搖搖頭:“我去了他呆過的采玉場,去過他曾停留過的所有地方,問過認識他的所有人,卻沒有他的一點消息。”

“那還找麽?”

“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他找到。”

我并不喜歡他的這種偏執:“你這是執妄。”

他并不否認。

薛從雪回來,交給阿椮一本厚厚的聞錄,他老狐貍似得精明,短短時間竟能把鹽場的雛形

和運作籌謀出來,阿椮大為欣喜,想要打點行裝親自去一回額勒蘇芒哈地,臨行之前,卻被耽擱下來。

北宛王已經病入膏肓。

朝裏衆臣已然沸沸揚揚,你争我吵的為王儲争辯起來,誰都不知行将就木的北宛王究竟抱着怎樣的心思遲遲不肯立儲,只能花盡唇舌筆墨上折起奏。

北宛王沉疴反複,最後時刻竟然把幾個兒子拒在宮門外。

幾多人家幾多焦慮,北宛王的心思揣摩不透,阿椮倒是閑下來,白日照舊去戶部看卷宗,閑時陪我下棋磨練棋藝,很難想象,這個愈來愈沉穩謹慎的男人,當年在汴梁是個走馬看花的閑散浪蕩質子,嬉笑诙諧,百般潇灑。

“那個位子是阿椮一定要的麽?”

“雖然心裏想着,但有時想,當個閑散的王爺也是挺好的,醉裏看花,醒來喝酒,不甚快哉。”

我落下一子:“我記得你當時說的話,你說,這是命,也是使命。”

他笑了。

我問:“使命到底是什麽?”

“人活着,就擔了使命。嬰孩長大成人,百姓安居勞作,朝臣各司其責,将士為國守疆,這些都是使命。”

“那我的使命是什麽?”

“無憂不是已經在這條路上走着麽?”

乾坤兩極,陰陽五行,八字命格都是玄學,我們受驅使的,都是自己的使命。

可是,有誰是心甘情願慷慨無悔的走在這條路上的呢?辛苦勞作的百姓仍然要過着食不果腹的日子,清貧度日的清官拒絕耀華滿眼的黃金珠寶,心系家園的将士卻在前路為國捐軀,使命,就是心有猶豫仍驅使自己前行。

角子門外,有一座清靜的宅院,門前一株蔥郁銀杏樹,靛兒上前敲門,年邁蒼蒼的老仆出來應門。

朝夕坐在樹下雕玉。

他見我來,停下手中的刻刀,羞澀的朝我作了個揖。

“喝茶?”

茶是北宛的苦茶,杯是朝夕自己燒的粗陶,澄黃的茶水在黑褐的杯裏冒着袅袅熱氣,我皺着眉嘬了一口,苦澀直入舌根。

“真難想象有一日我竟能抱着這茶喝一壺。”我搖頭道。

“公主愛甜,自然比他人更覺苦味。”他啜吸一口,“其實這茶,品到最後是甜的。”

“甜太少,苦太多,灌下三大壺想多攫取點甜,卻發現滿腹苦水,甜不知所蹤。”

他笑着搖搖頭,捧着茶杯:“喝多了,才知道這苦不是苦。”

我不置可否,與他道:“薛從雪從額勒蘇芒哈地回來了。”

他神色不變的端着茶,雲淡風輕的飲着,并沒有有任何想說的話。

“他說他會繼續找下去,直到死。”我道,”朝夕,十年了,難道下一個十年,你也想這麽度過?”

“也許根本不需要撐到下一個十年,時間和風霜能磨砺一切...”

“你在賭薛從雪對你的感情能撐多久?”

他嘆了一口氣:“不,我在賭我對他的感情能撐多久。”

沒有什麽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的永遠,三年五載,十年二十年,總有一天會磨滅的愛。

喝完一壺茶,聽完他吹的笛,朝夕送我離去。

我極少來他這坐坐,怕擾了他清靜,也怕薛從雪發現。

“朝夕。”

“公主有何吩咐?”

我沉默了會,艱難的道:“我有一塊玉,是塊舉世無雙的羊脂白玉。”

“公主想要朝夕雕玉?”

“玉碎了,還能補起來麽?”我注視着他。

他微笑着道:“如果是摔斷了,補起來頗為容易,取松香白礬熬熱成膠可補,手藝精巧的老匠師能修複的毫無破綻,但玉皆有魂,即便補起來毫瑕無疵,其實已經是塊死玉了。”

靛兒抱着膝頭在門外坐着,看見我來,眼巴巴的望了我一眼,又垂下睫去。

我笑道:“他過的不錯,還托我問候你。”

她撐着腰起來,昂着下巴道:“奴婢才不在乎這些。”

這姿勢像極了當年的我,又嚣張又可憐。

不惹眼的馬車出巷口,拐了幾個彎道往王府行去,我倚在窗邊,從飄蕩的簾中望着外頭的熙熙攘攘。

或許是因為北宛的春夏太過短暫,北宛人尤其愛過春夏日,街道上多是光膀挽袖的男子和清涼裝扮的姑娘。

行至方甲街,官道上的行人突然左右躲避竄奔,迎面響起一陣刺耳的吆喝驅趕聲,那是黑衣的近衛司舉旗一路驅趕,随後疊疊的馬蹄聲匆匆湧來肆意朝王宮奔去。

馬車被人流沖撞着偏向路邊,我被沖撞的磕在窗棂上,靛兒緊緊扶住我:“公主,小心些。”

眼前掠過一隊行色匆匆的甲衣紅绫兵衛隊,這是北宛的王帳精兵,一直拱衛在日月城外,除非戰機禁令否則不可入城,但為何此時如此匆忙的飛馳入宮?

我躊躇片刻,掀簾吩咐車夫:“去麗正門的官署找王爺。”

撲了個空,阿椮并不在戶部,戶部官員道:“今日五城兵馬司的喀圖大人來署裏交名牒,晌午和王爺出去喝酒了。

問明白酒樓位置,雅間外站了一隊面無表情的随從,雅間裏喧鬧不已,三個雄赳赳的武夫挽着袖子和阿椮對飲,角落裏彈唱的小娘子曲聲怯怯弱弱淹沒在面紅耳赤的吆喝呼喚聲中。

酒氣撲面而來,我笑眯眯的望着阿椮,柔聲道:“王爺。”

五城兵馬司是北宛的練兵所,民間選拔的新兵都要入兵馬司統一磨練,再最後送入各軍帳中,平日軍甲歸田,五城兵馬司更是清閑的慘淡。

此時見我來,喀圖的一杯敬酒打翻在半空中,忙不疊的起身整衣:”下臣喀圖參加公主。”

我笑着點點頭。

阿椮舍了酒盞起身迎我:“你怎麽來了?”

我捉住他的手:“閑來無事去官署裏找你,只聽的說你在這兒喝酒,所以來看看。”

喀圖在一邊賠笑道:“王爺與下臣只飲酒,旁的什麽都沒有。”

我倒是輕嗔道:“倒不是怕旁的,只是王爺酷愛喝酒,怕他不知節制傷了身子。”

喀圖撓頭呵呵一笑,忙不疊道:“公主和王爺感情深厚,真是羨煞旁人,羨煞旁人吶。”

阿椮在一邊攤手對我笑,我捉着他的手出來,焦急低聲道:“城外的王帳精兵奔王宮去了,豈不是要出什麽大亂子了。”

阿椮極快的望了眼王宮方向,皺眉道:“怕是有人憋不住了。”

北宛王許久不曾露面,王帳精兵糾結在王城下要進宮面聖,卻被禁軍攔住,兩下沖突幾乎要打起來。

是夜風聲尖利,狗吠連連,靜谧日月城已有幹戈湧動之聲,馬蹄淩亂的奔在空曠的街道上,驚起千家萬戶的驚慌燈火,阿椮止住點明燈的侍女,暗夜裏沉聲對我道:“戰起了。”

依稀能嗅到空中一點即燃的緊張氣氛,抓着阿椮的袖子問:“他們動手了?”

阿椮手上沒有精銳兵權沒有戰績,唯一有的幾萬死士,是國之利器,豈能拿來做這權利争鬥的武器。

北宛王一直在冷眼旁觀,旁觀着他的幾個兒子會拿着手中的軍力和權勢,做着什麽樣的買賣。

他已經打定了注意,在行将就木之時,看着他的兒子們來一回搏殺,挑選一個最合适的繼承人。

至于什麽樣的戰績才能讓這樣的父親滿意,誰都在揣測,誰都不敢重喘一口氣。

烏邪奉來聲名在外又年輕有為,朝中追随者甚重,兩位長兄同母所出,甚得北宛王喜愛,而阿椮的身份在朝臣中,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血統不純的王爺,再娶了一位大宋公主,

這親宋的身份,是讓北宛徹底的成為宋的屬國,還是會變成另一個宋?

日月城王城外火光滔滔照亮了半邊天,鐵騎的踢踏和兵刃的交錯遠遠的傳來,我和阿椮并肩站着,明明暗暗的火光映在眼裏:”要怎麽做?”

起初的想法是依附烏邪奉來争得一席之地,但我猜不透如意,他究竟是許了烏邪奉來什麽好處,讓烏邪奉來棄了和阿椮的聯合,獨自一人挑起了對另外兩個手足的挑釁。

“恐怕是...要去趟額勒蘇芒哈地了。”阿椮握着我的手。

“我同你一道去。”

“額勒蘇芒哈地環境艱險,一路怕是艱難,無憂安心留在府中,等我回來。”他道,“你是大宋公主,北宛沒有人敢動你分毫,我也會在府中安排周全。”

我抓着阿椮的衣袖,內心忐忑:“我若要跟着你去額勒蘇芒哈地,是不是要拖累你。”

他倒是輕松的笑:“公主,只當得嬌貴二字。”

阿椮夤夜出了日月城,第二日清晨,我被烏邪奉來請入皇宮。

烏邪奉來以叛逆之名,點将領兵征伐兩位王爺,在烏吉斯之地開始了一場手足相殘的讨伐,阿椮蟄伏在額勒蘇芒哈地,他們都忘記了,北宛王奄奄一息神志昏迷,身邊只圍了重重的侍人和禦醫。

王府已被烏邪奉來監管起來,我索性以照顧北宛王為由,住進了王宮。

病榻上昏迷的北宛王時而清醒時而沉入夢呓,王宮裏掘地三尺也未找到任何的立儲诏書。

父王猝然賓天,我只覺天塌下來,如今守着阿椮的父王,也未嘗不是一種煎熬。

形銷骨立的老人已然是風中殘燭,可最後的時刻,為什麽不能召喚一群兒子在榻前,享受着天倫之樂,兄友弟恭的傳承這個位子,為什麽都逼着他們鋪一條血肉之路搶奪到手呢。

北宛王有時清醒,咯着嗓子喘息着問外面的情況,他聽完閉眼靠回枕上,一連數日都異常清醒。

烏邪奉來追擊到烏吉斯深腹之地,本想一舉擒獲逆賊,卻被阿椮把兩位兄長救了出去。

阿椮的機會來了。

苦夏過的極其緩慢,男人們都在外頭打戰,日月城的百姓還是照例過着自己的日子,王位與他們何幹,只要柔政輕稅,誰在那個位子上都無不同。

烏邪奉來切斷了我對外的消息,連母妃和銘瑜對外的消息都不許遞進,我百無聊賴,常坐在北宛王榻前,把他的私藏拿出來供他翻看回憶。

貴為天子的王者一生有多少私藏的珍品?整個國家都在他手中,國庫就是他的私囊,他的百寶箱裏會有什麽?

真相通常滑稽可笑,年幼時候玩的彈弓,折斷的馬鞭,沙漠裏撿的石頭,心愛的姑娘送的繡囊,孩子出生時候的胎發,孫兒親手做的壽禮。

擁萬裏江山,享潑天富貴,無一不是涼薄之人。

什麽是涼薄?

我嘆口氣:“戰也打的差不多了,您就不想你的兒子們麽?快召他們回來吧。”

北宛王眯着渾濁的眼:“快了...快了。”

我偏着頭看他:“您這病...都是裝的吧...”

北宛王喘着氣費力的嘿嘿笑兩聲:“孤也願..是裝的...再活上個十年二十年也不錯啊...”

秋葉飄盡之時,烏邪奉來征兵驅入額勒蘇芒哈地,我期盼的時刻終于到了。

阿椮收了烏吉斯半數的兵權,終于有了和烏邪奉來對抗的力量。

推着北宛王在庭裏曬太陽,厚厚的羊氈披在佝偻的老人身上,他的體重減半,昔日硬朗的王者如今只剩一幅骨架子。

這是個意志力比生命力更頑固,冷酷比慈祥更出色的老人。

我守着他的湯藥,一天一朵妄見花連根入藥,生長在懸崖陡壁冰漬岩縫之中的妄見花,十年生根百年開花,北宛王全賴着這湯藥吊命。

北宛王閉着眼曬着太陽,突然對我道:“公主可知,宋人和北宛人有何不同。”

我瞠結片刻:“都是肉體凡胎的俗人,飲食男女,生老病死,何來的不同。”

他沉默片刻,問道:“公主在日月城,過的還習慣麽?”

我點點頭,平靜的道:“挺好的。”

滿頭銀絲的老人不說話,又道:“上回公主的弟弟偕同宋使來觐,那位炙手可熱的禦使太監,公主可知是個什麽樣的人?”

“父王怎麽會記得他,只是我朝的一位內侍罷了。”

北宛王搖搖頭:“若宋廷有禍,必因他而起,若不能用,還是早誅殺為好。”

我摁下心下波瀾:“父王此話怎講?”

他不願多言,仰頭輕輕的嘆口氣:“下位者恭而順,上位者謙而尊,不可亂也。”

一直沒有銘瑜和母妃的消息,也沒有朝中風聲,我心有焦慮,遣人去找薛從雪。

薛從雪不在日月城中,已然去了近南之地。

遣去汴梁的信使遲遲沒有回來,朝夕不辭而別飄然不知所蹤,阿椮與烏邪奉來的對峙不知終日,我一人在日月城,過的分外煎熬。

北宛已然紛紛揚揚下了數場厚雪。

阿椮受傷了,北宛王終于看到了個滿意的結果,奄奄一息的伸出手來攪局,斥責幾個兒子胡作非為,下令把幾人押送回日月城。

我終于籲了口氣。

阿椮從馬上摔下,跌斷了幾根肋骨,又中了利箭,傷的委實不輕。

從馬車上擡下來的他黑瘦了許多,眉眼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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