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4)

,是否要奴婢換明月珠來?”

我搖搖頭,很久之前我曾偷偷的在燈下做過一個繡囊,只是遠不如靛兒做的這個精致:“裏裏外外也不缺這些東西,何苦自己親手去做,你這樣仔細熬壞了眼睛。”

靛兒抿抿嘴,嗫嚅道:“也不是...”

我瞥了眼桌上的繡囊樣式,詫異道:“....是為朝夕做的?”

靛兒默默無言的收拾起針線:“夜深了,公主勞累了一日,還是早些睡下吧。”

我無奈的望着她,匆匆回宋甚至沒有來得及向朝夕道一聲別,如今萬般忖思,日月城消息尚未傳來,不知有何變故,他日我再歸北宛,又是一番怎麽的境地,誰都無法預知。

憑欄推窗,夜露涼重,江風帶着微腥,一輪殘月如彎眉靜靜懸在江面上,月影和漁火舟燈,水波浪聲攪在一處。

遠遠的我看見船首立着一個朦朦胧胧人影,風袍冽袖,背影清隽,如詩如畫,如往昔。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并不安穩的夜,夢裏浪濤拍岸之音萦繞在耳,晨起推窗,風湧浪擊鼓動耳膜震震作響,窗棂角落伏着一群朝生暮死的斂羽蜉蝣軀體,随着晨風的吹拂卷入清朗空中。

萬物不過是滄海之一粟,于此竟依稀生出了随波飄零的浮萍之感,而在這薄薄晨霧中,喧嚣乍起的江流中,往來忙碌的商船載着南下的山珍奇貨,北上的絲繡糧食,輕快的穿梭在兩側,甲板上的船夫扯着嗓子喊着號角飄蕩在水面上。也有小小輕舟載着酒水熱食挨船叫賣,或是捧着琵琶的歌女坐在船頭招攬生意。

日光和微風輕拂着每一個人的臉龐,每個人都看起來都是明亮的,開心的,沒有什麽漂泊離索的孤獨,颠沛流離的辛勞,也沒有什麽生計艱辛的煩惱。

人如蜉蝣匆匆而過,誰有那閑工夫去哀去嘆去愁去苦,自是要有酒且喝,有悅便笑,有淚就哭,酣暢淋漓的活一場。

梳頭的宮女捧着花冠:“殿下,下頭送來了今早摘下的含露鮮花,不知殿下喜歡哪個式樣,奴婢好給您做花冠。”

我略微沉吟,擡指道:“要開的最豔的那枝。”

要戴最豔麗的花,穿最精致的錦繡,畫最無暇的妝面,這才足夠。

九中侍端着茶盞在門外站了半響,靛兒笑嘻嘻的推門道:“公主殿下尚在梳妝,有勞公公吩咐廚房把膳食端來,只撿些清淡精巧些的來,旁的都不要。”

“可巧,早上小人們剛捉了幾尾膘肥肉美的白鱗魚送去廚房做魚羹,廚房剛做好,還熱騰着。”

靛兒點點頭:“這就夠了,也勞煩中侍下去說一聲,殿下愛清靜,屋裏不需要人再來伺候了,若有什麽差使自會來喚。”

“是...那小人就此告退。”

我瞥見九中侍瓜綠雲紋的一身袍子,綠油油的看的發膩,身邊的女婢咯咯笑出來:“這人倒是有趣。”

這是我從北宛帶來的婢女,北宛男子們多豪爽剛烈,也少有內監侍人,女子鮮少見到這樣的陰柔怯弱的人物。

“也不知道是誰賞下麽匹價值百金的料子做了這身衣裳,真是暴殄天物。”靛兒回來道。

“這匹料子若是做了別的,那倒是真錯了。”我漫不經心道,“穿這麽身出去,正合了賞他這匹料子人的心。”

正是繁春雨水豐沛之季,順流一日三百裏,過官渠入沔湖,汴梁也不過是三四日的行程。

北宛并沒有傳來消息,我也不做他想,回京後自然能得知,只是近鄉情更怯,對于銘瑜和母妃,我又尚不知要如何面對這場劇變。

好像所有人都得償所願,卻偏偏難以啓齒這喜悅的結果。

春光正好,門窗俱是掩着,只有和曦涼爽的風偷空鑽進來,婢女們坐在屏下剪春勝,我握着毫筆在布上畫繡樣,或許等到回去的那日,能給阿椮帶回一封玉帶。

不知什麽時候再擡頭,周圍的婢女全都垂首站立,屏風一側,有人衣黃绶紫,懷抱着幾柄鮮嫩青翠的蓮蓬立在那兒。

習慣過宮裏頭滿眼是天青靛藍的宮袍,清姿華服倒顯得格外的刺目。

我低頭畫完最後一筆,落筆道:“本宮不記得有叫人進來伺候,也沒聽見外頭的通傳。”

眉尾雖稍有疏淡的樣子,笑的時候卻添了柔情,在滿屋莺莺燕燕中乍然濃墨重彩起來:“剛有漁家在船邊叫賣蓮蓬,小人想着公主興許會喜歡。”

我拎起繡片,扭頭對靛兒道:“你瞧這個繡圖,王爺會喜歡麽?”

靛兒擡頭瞥了眼,輕聲道:“只要是公主做的,王爺自然都是喜歡的。”

我笑道:“也未必,他看着随意,其實心裏頭挑剔的很。”

改了幾處線條,和靛兒比對了絲線顏色樣式,滿屋子除了靛兒偶爾的回來回話靜的針落有聲。許久後我回過神來,歉笑着道:“本宮糊塗,一忙起來把什麽都給忘了,大人公務繁忙,本宮也不敢再奉茶耽擱大人,靛兒,你封一方日月城帶回的太翠石送大人出去。”

他神情微冷,唇角倒還帶着笑,黑黢黢的眼盯着我:“小人記得,公主以前愛吃蓮子的。”

我歪着頭看了眼他懷中的蓮蓬,葉柄上還沾着水打濕了他的衣袖,青青翠翠一個個圓溜溜的洞口探出個的尖尖的小頭,擠着攏着包在青衣裏,看得別樣喜人。

以前在宮裏,宮娥們常結伴去瑤津池摘蓮蓬,圍坐在廊下剝蓮子,剝開薄薄的蓮衣扔進嘴裏,滿口都是清香。

我也曾擒一柄蓮蓬偎在膝頭,剝開青澀的內心,一粒粒的攤在手上,含在舌尖回味。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只是小時候貪吃,什麽都愛嘗些,卻忘記了蓮子芯苦,終究是不能要的。”

半生三恨

那日夜裏下了一場暴雨,潮水來得急,風雨吹的厲害,樓船在急湧滾肆的江面便有些大颠晃,未曾坐過船的北宛婢女們一個個都肚裏翻江倒海暈眩不已,宮娥們也多有不适,面色青白的支着桌椅站着。實在多謝當年阿椮騙我跳入池中,從那次被救上來後,坐大船我再也沒有什麽暈眩感。

樓船泡在風雨裏,傾耳凝神細聽能聽見蘭木被水泡漲的微響,還有窗棂上的綢絹被雨水濺濕的飽漲聲。遠一些,聲音便嘈雜起來,船夫在底樓相應呼喊號子,身手矯健的船夫爬上桅杆上收帆,各處帆繩加固捆紮的查探聲。

“晃的這樣厲害,船會不會翻?”惶恐的北宛侍女何曾遇過這種處境。

“放心,只是小風小浪罷了,等這雨停了就穩了。”我安慰她。

風雨聲中卻送來敲門聲,靛兒出去查看,回來道:“是秉筆大人。”

他拎着盞小燈站在風雨如磐的門外,印出個模糊的影子在門上,被風吹亂,被雨沾事,輕飄飄跨出朦胧燈影外。

我輕輕搖搖頭,伶俐的丫頭出去回話:“公主已經歇下了,大人不必擔憂,風雨之夜,也請回去歇息罷。”

門外沉默半響再無動靜。

燈燭剪了一次又一次,我枯坐許久,聽見風雨聲漸漸将息,對她們道:”你們都下去歇着吧。”

帳間香籠熏暖了錦被,外頭風雨停歇,靜悄悄的無一點聲響,我回頭傾耳細聽,靛兒抱着水晶枕問道:“公主,怎麽了?”

“無事。”我回神道。

夜半時分,我在轟隆的雷聲中驚醒。

窗外劃過一道道亮光,嗚嗚作響的風搖晃着門窗發出痛苦的吱呀聲,遽然炸開的雷聲落在頭頂,帶起江水怒吼的翻滾。

守夜的宮娥揉着眼睛進來吹滅燭火,又晃晃悠悠的打着哈欠回去,我瞪着眼看着轟隆雷電劃破一室幽暗,聽着一波波悶悶的巨響散在風中,蜷起身為自己斟一杯熱茶。

赤足踩在柔軟絨毯上,獨自一人守着這琳琅奢華,空寂無人的室,雷聲很遠很近,我像小時候嬷嬷講的那樣,安靜的站着,閉上眼。

恍然聽見門楣輕輕晃動的吱呀聲,隐隐綽綽的黑影在門邊站着,被風吹淡,又吹的更濃郁。

我手指生涼的打開門,他披着莎衣站在那兒,不遠不近,卻帶入一室狂風和更激烈的雷鳴電閃,風卷起他的袖袍獵獵作響,好似要騰空而去。

我倚門站着,隔得稍遠,沒有星辰的夜晚,雷電撕裂蒼穹,照亮他的臉白潤如玉,眉眼漆黑如夜。

誰也沒有說什麽,風雨頃刻而至,瓢潑如注,濺濕了他的袍子沉沉的墜在風中,沁涼的風和冰冷的雨絲撲在我身上,吹亂了我的發。

這沉悶的,粘濕的雨。

将要至的夏。

“小人答應過的,落雷的夜晚,小人一定會在。”

是的,鎮國公主毛病不多不少,卻有個怕人笑話的毛病--害怕打雷的黑夜。

我無波無瀾的看着他,他站在雨裏,好似站了很久,又好似剛剛來,漆黑的發和浸着水汽的眼,雨水落在他臉上,沿着皎潔的臉龐滑入衣內。

“回去吧,如意。”我平靜的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便是今日生。你我昔日本就是糊塗一場,如今這樣,才是正好的。”

赤裸的足踩在冰冷的地上,一路冷至心底,我垂眼,緩緩将門阖上。

他在雨中清冷道:“我這半生三十載,卻已經有三恨。”

“一恨幼時獨自活下來,二恨放任公主出嫁北宛,三恨---時至今日,我已得到我想到的,卻仍是在搖尾乞憐無憂的愛。”

回宮

汴梁城已是初夏的光景。

車辇在寬闊的禦街駛過,空中盡是禦溝裏蓮荷馥郁的香氣,桃李梨杏雜花如繡,飄飄晃晃墜下花魂葉魄撲灑在寬闊禦街上如一地斑斓錦繡。

恍如相隔許多年再歸來,一草一木一景一致如此陌生,又如斯熟稔。

我心灰意冷走的時候,以為我不會再回來。

轎辇過了禦街,過了宣德門,過了肅穆莊嚴的皇城,紅牆碧瓦深深重重的皇宮在我面前徐徐鋪開。

可又回來了。

“長公主歸————”內侍悠長的聲響回蕩在耳邊。

鎏金玉柄挑起珠絡細簾,我垂下眼,提着自己裙裾邁下車辇,昂頭踏上龍騰祥雲的白玉石道,清涼傘

大慶殿前黑壓壓一群人俱是喜樂盈盈,龍袍毓冕的弟弟和袆衣博鬓的母親弟弟遙遙的望着我微笑。

昔日他們還是我的皇弟和母妃,今日已經是大宋的尊貴的天子和太後,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有今日的局面,朝堂會有這樣雲谲波詭的逆轉。

三百七十二步,步步走的驚疑,輕風裏眼角飄過他淺紫的袖打亂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有什麽堵在胸臆裏,梗在喉間,說不得,想不得。

年少的天子腼腆一下,臉頰上浮起兩個梨渦,朝我伸出了手。

我站定,朝銘瑜彎腰:”參見吾皇。”

銘瑜扶住我的衣袖,興高采烈:“皇姐。”

我的母妃,如今的太後,微笑着慈愛着朝我張開雙臂。

我展開笑靥,哪裏顧得什麽禮儀,撲在母妃懷中緊緊的環住她:“母後。”

“好孩子...”她笑着輕拍着我的背:“終于盼着你回來了。”

“這幾年,委屈了我的孩兒。”

我眼角發熱,埋臉在母妃懷中,熟悉的馨香和溫暖在這一刻全都回來了:“是無憂不孝,讓母後受苦了。”

母後撫着我的發,輕聲道:”是我沒護全你們....”

四周一片噓唏寬慰之聲,嬷嬷滿臉笑容的道:“時辰不早了,請陛下.太後娘娘和長公主回宮吧。”

母後應了一聲,一手牽了我,一手牽了銘瑜,笑道:“回家去吧。”

不是回宮,是回家。

一切好似都是我走時的模樣,亭臺樓閣,花明柳黯,鮮活的等我歸來。

母後捧着我的臉,又拉着我的手,仔仔細細的看了一回:“瘦了。”

“母後老愛拿我小時候的模樣做板子,明明還結實了些。”我聳肩笑道,“倒是母後還是同以前一樣美。”

“傻孩子。”母妃擁我入懷,“母後老了。”

“一點也不老,母後永遠都是無憂心中最美的人。”

我像小時候一樣,靜靜的枕在母後腿上小憩,母後解了我的發釵,執一柄銀梳為我梳頭。

“皇陵的日子也不難捱,除了消息閉塞些,其他都好,風景清幽又安靜,宮人照顧的好。”長長的發散落在地上,“母後知道你們都擔心母後受苦,母後卻擔心你們在外頭受苦。”

“那日急馬傳來消息,說是宮裏皇上薨了,轉接着又報朝臣扶銘瑜登基了,母後還以為是一場夢。”

“造化弄人。”我悶悶的道,“都是兒臣的錯。”

“唉。”母後長嘆口氣,徐徐問道,“無憂在北宛過的好麽?阿椮對你可好?”

我點點頭:”他對我極好的。”

母後輕飄飄的道,“實在不曾想...會這樣,不過也是好的,阿椮那孩子...實心實意的對你好,母後這是知道的,我家無憂,嫁的也不算虧,只可惜隔得太遠。”

我握住母後的手:“如今這樣,已經很好。”

母後笑盈盈的拂着我的發,慈愛的道:“好好好...無憂累了一路,先在母後這歇歇,晚上宮裏設了宴,請你舅舅一家進宮來熱鬧熱鬧。”

我俯在母後膝頭,乖巧的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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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情段還是匆匆過了。。。

回宮

枕衾間是幼年我聞慣的母後的味道,帳外有輕微的話語,輕輕的嘆息傳來,嬷嬷道:“太後如今該高興才是....”

母後道:“雖不曾想過如今...只是朝中局勢,委實堪憂。”

“皇上是奴婢看着長大的,打小就聰穎沉穩,自有主見,這朝中的事情奴婢不懂,可也曉得,這世上哪有奴欺主的道理。”

母後的慈寧殿是歷朝皇太後居所,我的皇祖母早薨,慈寧殿很是空曠了多年,它清幽深進,陳設多半端方懿偉,完全迥異于母後原先凝和殿那種昳麗束豔的氣息。

“皇上初初登基,一切還得緩慢着手,也罷...”母後緩緩道。

守在帳邊的宮娥撩開帷帳,我散着一頭亂發從枕上起來,母後回首收斂了肅色,笑盈盈握着我的頭發:“我家無憂這頭秀發倒生的真真好。”

沉甸甸的一把發又韌又直,母後身邊的嬷嬷梳妝手藝與世無雙,對鏡為我仔細梳個朝雲近香髻,母後在一旁笑道:“真好看,倒有些哀家年輕時候的模樣。”

我莞爾一笑:“母後,您還年輕着。”展開裙子站在鏡前,流彩飛花蹙金翚翟袆衣 十二破留仙長裙,金銀刻絲光彩下是石榴紅的豔光。

銘瑜從外頭進來,仍是朝堂上穿的通天冠服,笑嘻嘻的道:“母後,皇姐。”

“小人叩見太後,公主。”說是叩見,卻是微微低下頭,虛虛的行了個禮,只是這回不再是紮眼的紫绶華衣,只一身暗淡的內侍青袍,站在銘瑜身後也是得當。

我撫摸着鬓角的金步搖,微笑着望着銘瑜。

母後滿臉慈愛的神情在銘瑜身上流轉,漸漸的冷淡下來,垂下的眼又擡起,語氣卻突然親昵:“秉筆大人臉色這般不佳,可是病了?”

“回禀太後,只是一點風寒,無甚礙。”

“秉筆大人甚是辛苦,剛辦完差事回宮,又趕着回來服侍官家,還要操心國事,雖說這宮裏頭離不開你,但身子也需顧着,切不可太勞累。”

“都是小人分內之事,何來太後辛苦之言。”啞澀的聲音低低傳來。

“官家身邊的事都不是小事,哀家宣太醫院來給你開個方子。”殷殷切切甚是關懷。

“小人多謝太後恩典。”他站的筆直,黢黑的眼鍍了一層灰。

我坐在母後身邊,盯着裙上的绉絲花紋發呆。

母後半響揮手:“請秉筆大人去外間歇歇腳,留哀家和官家,公主一起說說話。”

“多謝太後恩典。”輕輕傳來一句回話。

母後牽着銘瑜的手問道“內朝答對可結束了?”

銘瑜笑着點點頭:“剛散朝,兒臣連衣裳都未來得及換就過來了。”

“政事,儀制俱不可廢,官家如今乃一國之君,行止理當嚴苛責己,規矩不可妄廢。”母後虛虛的端起茶盞,“太傅吩咐的功課也不可拉下,多多進益才是。”

“是。”銘瑜站的端端正正。

母後無聲的嘆一口氣。

我偷偷朝銘瑜招招手,他瞥一眼母後,綻放出一個笑蹬蹬朝我跑來,小聲道:“皇姐,我特意來看看你。”

他牽着我的袖子閃着明亮的眼,我笑盈盈的捏着他的手:”皇姐知道的。”

“你們呀....”母後看着銘瑜的小動作,也繃不住嚴肅的臉,滿目慈光的望着我們,“都不是孩子了,怎麽還跟小時候一個樣。”

我唇角帶着笑,嘻嘻的攬着銘瑜。

宴席

當初我抱在懷中的梅花包子已然長大,正瞪着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鼓着一張粉妝玉琢的小臉,牽手勾着他娘親的小指頭不谙世事的站在衆人堆中,長長黑睫無辜眨一眨,衆人的心便跟着顫一顫。表嫂拉着他行禮:“去給太後娘娘,長公主殿下請安。”

小人兒有模有樣的作揖,奶聲奶氣道:“蔚然給太後娘娘,長公主殿下請安。”

“心肝兒,來姑奶奶這。”母後抱着蔚然,“幾個月不見,蔚然又長大了許多。”

“娘親說了,要好好吃飯才能長大,長大了就可以不坐轎子,可以跟着哥哥們騎馬。”

“真是個乖孩子。”

衆人都愛他玉雪可愛,紛紛誇贊褒獎,我含笑望着他,這錦衣鹿靴的小包子忽而擡起眼對視我一眼,鼓着腮幫喚我一聲:“長公主姑姑。”

我見他最後一次的時候他還不太會說話,那是出嫁前舅母偕幾個表嫂來與我話別,他被帶入宮中與我道別,誰也不知道下次再相遇會是哪個年月。

我捏捏他的小臉:“還記得姑姑麽?”

他羞赧的點點頭,又搖搖頭,扭着身子道:“蔚然忘記了....”

宴閣裏俱是親密親眷,外頭搭着戲臺子,滿殿的人俱是喜悅開懷,人人都在,事事都好。

我知先帝登基後,舅舅家有過短暫的一段難熬日子,從我北嫁北宛後才好些,到如今銘瑜登基炙手可熱,舅舅神色不見如何,仍是正襟嚴肅,細細問我北宛之事便點點頭:“若是如此,臣下也安心了。”倒是舅母和幾個表嫂熱情異常,圍着我噓寒問暖說笑逗趣。

略喝了幾杯果酒,便有些心浮氣躁,我眯着眼瞥着大殿裏亮堂堂的燈光,傾耳聽舅母說外頭的戲文。

“....這相國小姐閉門苦守狀元郎十二載,孝順舅母,勤儉治家,終盼得狀元郎回來合家團圓....”

我曾經看過一本坊間流傳的話本子,相國小姐不嫁狀元郎,和一個鬼過了一生,當時感動涕淚,如今想來,作者竟是癡傻,這世上哪有相國小姐好端端的放着狀元郎不嫁,非得守着後院見不得天日的鬼度日的。

席間不知是哪個宮娥遞來一盞金叵羅,呷一口竟是沁涼清爽的葛花薄荷湯,我貪涼多飲幾口,身旁伸來一只修長的手擋住杯口,聲音仍有些喑啞:“一口就罷了,公主不要貪涼。”

身旁的女眷聞言皆是起身恭敬道:“見過秉筆大人。”

我不言不語拂去他的手,端着金叵羅一飲而盡,這才回過頭對他:“秉筆大人如何在此?”

他略有些蒼白的臉無甚表情的觑着我:“太後和知政大人說完話乏了,已經擺駕回宮,吩咐下來,讓公主節制着些。”

氣氛有些冷,女眷們紛紛告辭,我不以為意拂拂裙子,對身邊宮娥道:“去找皇上。”

銘瑜估摸着在延義閣聽太傅上課,講學的是延義閣的王景至,父皇一朝的進士出身,不惑之年便是滿頭銀絲,說話雖然唠叨些,倒有滿肚子鼓囊囊的有趣學問,我小的時候也跟着他念過幾年的學,此刻興致起去鬧鬧他們。

他站在我身後輕飄飄道:“公主醉了,小人送公主回宮可好。”

正是月朗星稀清朗天,廊下花香一路,涼風吹進襦衫澄透涼爽,酒氣微微冒在腦尖上,我幻想自己是只搖搖晃晃葫蘆,修煉成精長出兩條腿蹬在路上努力讓別人看不出自己的異樣。

他卻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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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質量和這速度,我也是哭了。。

為什麽要挑戰我根本寫不來的東西 T T

幽蘭

我腦子清醒無比,卻偏偏對這隔衣傳來冰涼溫度的手有些怔忡,他站的稍遠,手臂卻有挽留姿态,指節掐得我的腕骨生疼,卻一言不發,只用映着些微馨黃燭光的黯淡眼眸沉沉的注視着我。

我歪着頭,目光落在我麻木生疼的手上,衣袖上豔麗的織錦繡金缂絲牡丹因為攥袖的關系,正偎依着他凸現在冰冷肌膚下的秀潔指骨旁,溫柔的金絲和青紫的脈絲抵在一處,倒有一絲親昵的興味。

身旁的宮人面面相觑,也未曾有誰敢打破這詭異的沉靜,一直等到手指發麻無感,我聳着眉尖,用力甩開他的禁锢:“松手。”

“公主醉了,小人送公主回宮。”他嘴角抿成一條直線,手仍是緊緊攥着,掙不開,解不脫。

這回酒倒是真醒了,怒意蹭蹭往上冒,我冷冷的瞥着他:“放手。”

兩條疏離的人影被廊燈拉長拖在地上,卻又因着衣袖交纏沾染了糾葛,他胸膛起伏,氣息有些粗喑的痰音,我不知那夜他什麽時候離開,也不知他雨裏站了多久,九中侍禀報他病倒的時候,我只是站在風中淡淡應了句,賞一盒藥材下去。

他從來沒讓我見過他憔悴落魄的模樣,只是在這樣的月光和燈火下,我卻瞧見他眼底的青和鬓角的一小片灰。

“秉筆大人,你捏疼本宮了。”我松了語氣,晃着手臂,“本宮壓根沒醉,所以也不勞秉筆大人鞍前馬後伺候,若是大人不放心,本宮自是回去就行了。”

他仍攥着我的手,只是卸了力道松松的圈住我,唇角動了動沒說出話來,隔了半響喑啞道:“小人并非攔着公主。”

“那本宮不明白了,若非阻着本宮往前,大人扣着本宮的手做甚?”

他別過臉在陰影中,微不可聞的話語飄在我耳中道:“只是....想要無憂停下來...看我一眼。”

我默不作聲。

身後突然響起了一個似曾熟悉的聲音:“大人,原來你在這兒,奴婢擔心你一直沒回來,尋你許久了。”

那是個身姿窈窕的宮娥,從廊下提裙而上,笑盈盈的瞥着身邊的人,目光再轉回,徐徐拜倒:“幽蘭叩見公主殿下。”

我皺着眉從他手中掙脫出來,冷冷的轉身。

其實這又何必呢。

當年眼巴巴送出宮去當夫人,如今又勤勤懇懇的回到宮裏當伺候丫鬟,說出去誰不笑話。

慈明殿

慈寧殿夾牆一側樹影團團烏鵲長啼,隔着一座流水小巧是一片黑漆漆無半點光亮的宮殿,我停下步伐扭頭問道:“那是...慈明殿?”

“秉公主,正是慈明殿。”

慈寧,慈明兩殿都是歷來皇太後,太妃所居宮殿,即便無主入住也是每日有人灑掃掌燈,此刻望過去卻是一片荒涼:“如何成了這幅模樣?”

宮人輕聲答道:“那是...德裕太後的居所....太後病倒後遷去了保和觀靜養,這處便空了下來。”

我緩緩吐出一口氣,先帝駕崩後,趙家權勢一跌千丈,德裕太後随即病倒,這一朝盡是盡數推到,而後銘瑜登基,朝臣以後宮無主之名接回母後成為德齡太後,我外家錦上添花烈火烹油。現下看到由慈明殿蕭瑟之景,我卻覺得手足冰冷。

那一場噩景我從未對人提及,那日豔陽透過雕花窗棂傾灑在白玉漢石上的光影婆娑晃了眼,景福殿的空氣靜的像水一樣澄透,那聲音暧昧,甜膩,柔情,纏綿,絕然想不到如今這種境地,而宮內若有人推動這一切的劇變,除了他還有誰?

他做過什麽,要做什麽,為什麽,我一無所知。

我遲遲疑疑走過,母後見我笑道:“你的星河苑都收拾妥當了,今夜是過去歇息還是就在母後這兒?”

“就在母後宮裏,無憂也陪着母後說說話。”星河苑于我,只是一處不願再觸及的地方。

“好好好。”母後展眉笑道,遞過來一封折子,“當年你及笄後,你父皇就在命人在宮外着手為你修建公主府以備出降,如今雖府邸已建好,只是你嫁與阿椮,公主府的規格自然小了些,母後和宮裏頭商量着打算把你的公主府擴建成行宮,日後你和阿椮回來小住也說的過去。”

“一切但憑母後做主。”

母後沉吟片刻,又道:“聽聞北宛王近年沉疴難愈,儲位一直未懸....”

我點點頭,北宛一直沒有消息傳來,我心內惶惶,又不知如何應對。

“阿椮也是有心的,若能得儲位..那該...多好啊。”

我明白母後的意思,阿椮若能得儲位,那該多好啊,她的兒子成為宋帝,女兒成為北宛皇後,兩國血脈都是她的傳承,這是一個母親最大的榮耀。

“君心難測,也不知阿椮現在如何。”

“罷了,不提這些。”母後牽着我的手,“跟母後講講日月城,講講北宛。”

宮人熏了薔薇沉水露,是聞慣的帳香,我懷中抱着只軟枕,回憶着我北行日月城的一路見聞,銘瑜随使節來看我,卻略過了我迷暈阿椮獨自一人回宋的一段。

母後長嘆一聲:“無憂長大了。”

我望着帳頂:“無憂已經二十歲了。”

“日子過的真快,母後都老了,如今只盼着銘瑜早日執政,無憂早些誕下嫡子,母後的心才能放下了。”母後問道,“如今肚子可有消息了?”

我不知如何作答,木着臉搖搖頭。

母後嘆道:“母後知你仍是貪玩或許不曾想過這些,可你看你舅舅家的幾個哥哥都娶妻生子,蔚然也長那麽大了,子嗣畢竟是宗族延續最重要的依靠,趁着年輕,還是早些為阿椮誕下嫡子為好。”

我扭過臉:“母後,我累了。”

“睡吧。”母後道:“讓欽天監挑個日子,去寝陵看看你父皇和先帝,世事如雲,誰都不曾料想。”

“知道了。”

黑暗裏沉默半響,我含含糊糊的問母後:“銘瑜尚幼,國事是哪些大臣在輔佐,似乎未曾聽聞過...”

母後良久嘆一口氣卻不曾回答,反而問我道:“秉筆大人,是母後放你身邊自幼開始伺候的,也約莫有個六七年的時間,後來他去德裕太後身邊當差,平日裏聽宮人說道,他對星河苑大抵還是不錯的,無憂覺得此人如何?”

“無憂...不太記得了。”

拜祭

那日是後宮一次賞花宴,他為我摘一朵枝頭的西府海棠,皇後在上座笑道:“這小黃門看着倒是伶俐,卻不知道為何看着有些眼熟,起初在哪處當差?”

他跪在地上:“承蒙皇後娘娘謬贊,小人如意,入宮起初在宮中做灑掃,後一直在貴妃娘娘身邊當差。”

“唔,倒是個招人喜歡的。”

人往往都偏好那些長得俊俏清秀些的相貌,他那時已經是少年人的模樣,當下就有皇後親近的嫔妃道:“這內侍倒是有這樣的福分入得了皇後娘娘的眼,可願去皇後娘娘身邊當差麽?”

我焦急的看着他緩緩吐露:“小人願意,這是小人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

那一瞬間被掠奪心愛之物和被遺棄的傷心難過,至今仍是冷冰冰記憶如新,母後厭惡奴棄恩主,自此對他沒有好臉色。

陪着母後用完早膳,靛兒方匆匆而來,我問道:“可有消息了?”

她搖搖頭:“使節殿那邊不見幾位大人在,只找到一位記錄的書吏,道是北宛消息一切照常,并未有任何大事件傳來。”

我又問:“去信可有回複?”

“還沒有,或許是信鴿在路上耽擱了。

歸途上我曾寫信給阿椮讓驿站送去北宛,卻一直沒有收到過阿椮的回音,随同來的家臣在宮外卻突然斷了消息,我擔憂日月城的狀況,更對于先下的一切覺得不安。

打定主意後,我去見了銘瑜。

內朝對答還在繼續,文德殿裏靜悄悄的,庭裏宮人正在灑掃,這兒歷來是皇上退朝後休憩之所,陳設皆是舊物,我卻瞥見書案後的一尊青玉卧鹿替換成了他物。

九中侍垂手立在我身後,恭敬道:“皇上下朝了。”

門外響起腳步聲,銘瑜見我來喜笑顏開:“皇姐。”

他身後捧着奏章的人神色平靜,我笑道:“我是來尋皇上幫忙的。”

官中有急遞鋪,鋪鋪換馬數鋪換人,日夜兼程北宛也不過三四日,寄封信給阿椮也能确保萬無一失。

卻有人冷言笑道:“急遞鋪歷來用于官中大事更替,軍機急情,長公主借用急遞鋪傳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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